辛夷枝上猫头鹰

于我何有焉!

【K】【尊礼】古事纪

 @悲欢收敛 的点文,拖了两年对不起但是我写出来了……事实证明不管写的时候多痛苦只要闭着眼睛写下去就是能写完的……!

无差,不过既然是点文就算是尊礼吧,反正再多写点不该写的就发不出来了()

现代都市架空(吧),很吓人,不要看,我打过预警了。





以上都接受的话?




古事纪

 

世上当真有付丧神吗?

 

十束多多良想一想,说:“不知道啊。”

他用指尖抵住下巴,仰起头,装模作样地又想了想,问:“怎么突然说这个,时之政府给你发招聘通知了吗?那我和安娜怎么没收到,难道不是按游戏时间招人?”

草薙出云笑着笑着,慢慢不笑了,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墨镜后视线刀一样钉到十束脸上,问得倒十足温柔平和:“刀○乱舞好玩吗?”

十束多多良毫无戒心地回答:“好玩啊。”

“安娜也觉得好玩吗?”

“也觉得啊。”

“我跟你说过她视力下降了少带她打游戏吗?”

“说过啊……?!”

草薙起手投出一支调酒勺,姿态利落,力度适中,正中目标,满分十环,大有同时期作品中另一位金发怪力同行之风范:“合着你还知道啊?!”

十束嘀咕了一些类似于培养感情的事怎么能叫打游戏,一猫腰打算开溜,草薙紧随其后,不准备让他轻易蒙混过关。周防尊场外围观这场追赶跑跳碰片刻,认为他们俩显然都乐在其中,实在用不着他掺和,于是两眼一闭,干脆装睡,自顾自思索起答案。

 

他问这问题,虽然听来莫名其妙,实际却自有缘由。前一天他回工作室取东西,前后不过一小时工夫;陌生恶客仿佛对他的行程早有所料,掐准时间登堂入室,自在得比他更像是此地主人。

“初次见面,周防先生,”来人说,施施然把一具长匣推到他面前,“我有一份委托,希望能够拜托您接手。”

周防尊瞟一眼那具乌沉沉螺钿长匣,抬起眼去看这陌生人,恰好迎上对方目光。他顿一下,不由自主想:刀还真能成精?

陌生人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角一勾,金丝眼镜反出冷光。他站得端正笔挺,碎发落进和服光泽流丽的浓蓝色领口里,半掩着一截冷白的颈项,好像鎏银鞘中将吐未吐的一截雪亮剑锋。

“我是宗像礼司。”他补充道。

周防嗯一声,表示自己有听见他说话。他的目光慢慢从宗像礼司面孔上刮过去,空气里几乎凭空溅出火花。他用指节扣一扣那只长匣,乌木色泽沉润柔和,螺钿拼成的三枚楢叶纹漾着浅银的虹彩,在他手下铿然一响。

“这是什么?”

“我的委托。”

宗像礼司有问必答,态度极好,可惜说了等于没说。周防尊又哼一声。

“这可不像是求人的态度。”

宗像礼司看他几秒钟,徐徐推一下眼镜,倏而展颜一笑。

“如果您这么需要建立自信心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诚心诚意地恳求阁下伸出援手,周防先生。”

最后几个音节被他咬得切金断玉,十分欠揍。周防尊深吸一口气,以防自己就地殴打顾客。

“还是算了,”他说,“听你说话真是让人浑身不舒服。”

周防尊打开匣盖。琉璃色丝锦立时自匣中柔软地垂散漫溢,像一整幅海潮霎时间涌流开来,托起波浪深处一把断裂成三截的无铭长剑。断剑无鞘无柄,剑身光亮洁净,如霜如镜,锻打留下的层叠刀纹如同潮汐参差相簇,甫见天光便漾起水波般的一泓剑光,青天白日里凭空裂出三尺清寒冰雪。饶是周防尊也不由得朝后微微一仰,喉咙里滚出半声咂舌——古话说剑意逼人,大约不能更甚于此——然后才能捞起断剑仔细端详。

剑是古物,工艺也极古朴,不是现代知名的任何一家刀派传承,少说得追溯个六七百年往上。主人显然已尽力精心保养,奈何人力终究抵不过光阴流逝,剑身断口现下已被时间蒙上一层深色的磨损痕迹,秀丽刀纹至此也被凭空截断,像有人硬生生斩开了奔涌的潮汐。他用指腹轻拭锋刃,金属的寒意便立时激起肌体极细微战栗,锐痛几乎能实际刺破皮肤。

周防尊拈起断剑对光细细端详片刻,真心实意叹一口气。名剑蒙尘如此,尚存此等威势,实在不能不让人为之叹息。他将断剑放回匣内,看一眼宗像礼司,平直道:“送博物馆吧。”

“……”

宗像礼司略微挑起一边眉毛,露出略带惊讶的不赞成神色,好像他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

“如果我打算那么做,”他慢慢地说,“一开始就没有必要来找您了不是吗?”

他的遣词用句十分礼貌,但词锋里有一种别的东西——一种让周防本能地有点恼火的东西。一种被礼节包裹修饰得很好的傲慢和挑衅。这个男人有比刀还锋利的舌头,周防尊想,无意识地抬起手指轻敲空气,隐约能听到无形的刀刃在他手下震动嗡鸣。

“已经断成这样了,”周防尊把剑匣朝他的方向推了推,“你不如找个时光机来得更快。”

他几乎是有意在激怒宗像礼司。这冲动不知从何而来,但感觉十分合理。周防无意制止自己。他等待着必然出现的回击,但宗像只是从镜片后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他向前走了一步,低头去看剑匣,一缕深海色泽的鬓发滑落到他的锁骨上。周防尊隐约闻见金属和海水的气息,近在咫尺,冰凉地漫溢开来。

“我……”

宗像礼司说出一个字,又停下,伸手抚过断剑。他的指尖按在冰凉的钢铁上,像冰封的海面上落下薄雪。

“……它对我很重要。”宗像礼司最终说。他没有抬头去看周防,只是轻柔地碰触着断剑,像害怕它会在他手下碎裂开来。“我不能捐赠它。”他的唇角微微一动,是一个一闪即逝的无奈微笑:“如果连您也没有办法的话……”

他停下来,让这句话的尾音沉入他们之间的寂静。周防尊几乎能看到它沉下去,像一块碎冰缓慢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渊。

“送博物馆会更简单。”

周防尊最终说。他敲打着桌面,隐约希望自己触碰着的是锋利的金属。“这是个古董。”

“的确。”宗像礼司回答。又一个微笑掠过他的唇角,好像周防尊说了一个只有他能听懂的内部笑话:“其历史恐怕长于这座城市。”

“如果没断掉的话比我们加起来都贵,”周防尊不耐烦地说,“现在也不便宜。但想修好就只能重铸。那就——”

“——会失去其原有的历史价值。”

宗像礼司平稳地回答,朝他颔首:“我完全明白这一行为的意义及其后果。但我有必须修复它的……个人原因。”

周防尊沉默片刻,最终不耐烦地捋了一把头发,把原本就没怎么仔细打理的红发揉得更像一团乱窜的火。

“放着吧,”他说,用下巴点点剑匣,“我这两天看看怎么办。”

他注意到宗像紧绷的肩线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这奇怪的客人盖好剑匣,将它推向周防尊,而后礼貌地微微一躬身。

“那就全部拜托您了,”他说,“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您随时联系我。”

 

眼下周防尊躺在吠舞罗一楼的沙发上,思绪仍然不由自主地飘回前一晚,好像这件事里仍有什么他尚未察觉的谜题。从他继承刀派衣钵到现在,周防尊见过不少奇形怪状的客人,很是切身体会过一番人类的多样性。两相比较,宗像礼司实在算不上排行榜前列。

……但长得倒确实不错。

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被楼梯上一角红色裙摆打断。栉名安娜从楼梯顶端拎着裙子啪嗒啪嗒跑下来,神色很郑重,好像不踩到漂亮新洋装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她跑到周防面前,转了一圈,不说话,大眼睛眨巴眨巴。周防尊摸摸她的头。

“很好看。”

小姑娘抿抿嘴唇,压住一个骄傲的笑容。她环视一圈厅堂,发现另外两位监护人不在,就鼓一鼓脸,爬到沙发上,不知道从哪里变魔术一样摸出游戏手柄。

“出云让你少打游戏,”周防提醒她,“说你视力下降了。”

“……我才没有。”

她说是这么说,还是放下了手柄,托着下巴打量周防片刻:“尊,有新工作了吗?是什么?”

“修一把刀。断了。”

“……刀也会断吗?”

“嗯?”

“因为,看起来是很坚硬又锋利的东西。很难想象。”

断剑冰冷坚硬的触感幽灵般缠上周防尊的指尖。年轻的刀匠仰起头想了想,慢慢地说:“……坚硬的东西才容易折断。”

越是坚硬越是如此。刀剑容易忘记自己能够承受多少,他想:有时连持刀者也会忘记。

“那么尊要把它修好。”

“唔。”

栉名安娜点点头,对自己得到的保证很满意。她停了一会,又问:“那你今天是不是要回去?已经有点晚了。”

她试图掩盖自己的失望,但不是很成功。周防尊坐起来,环顾四周,确定他们不在出云的视线范围内。

“对,”他说,“但我们可以打一会游戏。别让出云知道。”

 

周防尊怀疑草薙出云其实知道,因为他摸过显示器之后就一直朝他们投来非常不赞成的凝视。但至少没有投掷调酒勺。

“你要回工作室吗?”

在他出门之前,草薙出云终于问,眼睛里有掩饰得不是很好的忧心忡忡。他有种把这群朋友都当成小鸡崽拢在自己翅膀底下的倾向。“天快黑了。要不明早再走?”

“我没事。”周防尊说。他和出云对视了一会,被对方更加不赞成的凝视打败,又补充一句:“……不会在车里睡着的。”

草薙出云哼一声:“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他放下擦得闪亮的酒杯,做最后一次努力,“真的不用我或者多多良开车送你?”

“……我不是三岁。”

草薙出云冲着他的背影喊:“到了给我发个短信!”

周防尊不回答,挥挥手表示自己确实有听到。被过度照管实话说令人头疼,但他理解这种心态。任谁听说自己的朋友在驾驶途中睡着险些车祸都得对此人的自理能力保持一段时间的怀疑,遑论他的嗜睡症源远流长。周防夫妇也曾经带他多方求医,然而直至他们意外去世都徒劳无功。眼下周防尊已经习惯了和突然袭来的睡意和平相处。绝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问题,除了偶尔会发生的一些小事故。

至少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总是安全的。他很早就发现自己在锻铁炉边,在未成形的金属、工具与冷兵器的包围中总是更清醒,更专注。好像这些沉默的金属和炉膛中跳动的火焰一直都认得他是谁,并且一直都支持和回应着他。这感觉很好。周防尊最终选择做刀匠是有理由的。

但这把剑不一样,周防尊想。他在灯下拈起一截剑身,仔细打量断口的痕迹。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这把剑就像它的主人。就像宗像礼司。冰冷、美丽、坚硬、锋利,毫无疑问是同类中最超然拔群的那一个;然而同时也疏远又矜持,好像他们的确认得你是谁,却只打算隔着安全距离谨慎地看你,对你发出的一切信号都置若罔闻。

这把剑或许都要更热情一些。周防尊想,屈指一弹剑锋,听它发出清越的铿然鸣响。但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他并不认识宗像礼司。

 

周防尊梦见太阳。

他梦见火。火和血,鲜红的、温暖的、像心脏一样徐缓跳动着的火和血。它们包裹住他,让他在其中安睡并成长。他梦见太阳,辉煌明亮的光照彻一切,穿透包裹着他的火和血。它们明亮地燃烧,沸腾,在太阳的光辉下焦急地跃动。时候快到了。但还不是时候。他还不存在,他还只是一团模糊的意识,是明亮的火与滚烫的血。尚无可以跃动的心脏、用于注视的双眼、驾驭火焰的四肢、任鲜血奔流的躯体。还不是时候。

他任由阳光照彻他。在这里时间尚未被赋予意义。他在火与血中沉眠,并被缓慢地铸造。直到冥冥中剑鸣铿然一响,他睁开尚不存在的眼睛,梦见——又或看见——青蓝的七海,上照万里无霾的清澈长空。金属与海水的冰凉气息漫溢开来,辉煌的日色也为之冷却。

时候到了。他心里知道。

 

周防尊在日出前醒来。

他精力充沛,神志清明,状态绝佳;故此很是愣了一会,不太习惯这种几近陌生的清醒。通常他会睡到日上三更,醒来后仍觉得疲惫和困倦,大脑被浓重的迷雾笼罩;好像他的身体里有个黑洞,无止境地吞噬他的精力。但今天迥然不同。他在原地坐了片刻,终于起身,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做点什么。

庭院的东边,一线天光从浓蓝的云霄外照进来,落上久已无人整修的中庭。周防尊走过古旧的长廊,黎明前的风吹动及膝的野草,风里漫溢着植物枝叶的青翠气息。他隐约闻到一点海水的冰凉气味,一闪即逝,微薄得几乎像是幻觉。

工作室里别无他人。天光尚不足以用作照明,周防尊摸索着烧热熔炉,让火光和热量充满整个房间。破晓前的寂静里,他仿佛听到四壁悬挂的刀剑俱在轻柔地嗡鸣,用一种他尚不能理解的语言互相窃窃私语,彼此传递着一个故事、一个传说、一个久远的秘密。

这种时候周防尊总疑心付丧神的传说并不只是空穴来风。当他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唯有熔炉、铁砧与或新制或古旧的刀剑相伴,他总觉得它们的确有话要说,正如它们的确认得他是谁那样。他只是尚且不能听懂它们用于交谈的那种古老的语言。他偶尔也会对它们说话,好像它们的确能够理解或回答。好像在他已不再记得的遥远的记忆里,他的确也与它们在火光下偶尔这样交谈,度过一个又一个即将破晓的黎明或逐渐黯淡的黄昏。

然而眼下周防尊没有什么要说,正如他也并不能当真听懂四壁间回荡的轻柔剑鸣。或许那只是过于安静产生的错觉。无声的耳语中唯有那柄断剑静默不言。周防尊自剑匣中取出它,迎着正逐渐燃烧起来的日色注视那一线吹毛断发的锋刃。刀剑的无声低语为之陡然一静。周防尊用指腹擦过剑刃——纯粹出于无意识的习惯举动——仍感到毛发直竖,寒凉剑意透彻骨髓。

“……实在可惜。”周防尊自言自语,说不好话中所指究竟是什么。镜面般雪亮的剑身倒映出他自己的眼睛,仿佛冥冥中古剑有灵,借他的镜像以沉默回视。他屈指又一弹剑身,让剑鸣傲慢地回荡开来,凌驾于满室寂静之上。

断剑重铸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熔掉旧剑残骸,从头整体打造,但那也意味着这把古剑将彻底不复旧观。周防尊犹豫片刻,脑中不期然浮现出旧日听过的哲学论题:如果替换掉船上的每一块木板,它还是同一艘船吗?此时同理而言,即使不添加或减去任何材料,被重新锻打磨造过的剑还是同一把剑吗?

他并不比过往先贤更能回答这个问题,但这一刻的短暂犹豫已然足够说明他心底的答案。潮汐般层叠刀纹贴住他指尖,周防尊想一想,终于还是夹起断剑残片,只把断口送入熔炉。

赤红色火光照亮房间四壁。隔着一道纸拉门,鱼肚白色的东方天际渐渐明亮起来,将辉煌绯红的日照慷慨地投向人间。炉火似乎都在日光中失去了力量,周防尊想。或许是晨风尚未来得及被太阳烘烤暖热,他觉得熔炉的温度并没有他记忆中那么高——不再有那样咄咄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周防尊皱起眉头。

他张开手掌,隔着一段距离小心地试了试炉温。炉膛周围的空气在高温下已有轻微的扭曲,肉眼可见阳炎像水波一样变幻流动,映得周围的景物都像某种过分拟真又在细节上出了错的幻象。但温度仍然不对。在这个距离上,空气理应已经被加热到滚烫,他也应该已经被炉火烤得微微出汗;但现在他必须更加接近熔炉才能感觉到上升的热度。

是炉温出了问题吗?他夹出断剑,发现它仍然坚硬微凉,断口没有丝毫受热后红烫的痕迹,只零星沾着些几不可见的炉灰。但当他熄灭炉火,弯腰去反复检查炉膛和通风管道,眼前所见又一切如常。

“……”

周防尊皱起眉,依次环顾他的工作室。熔炉和刀剑都唯有沉默,并不回答他的质询。古剑的残片躺在工作台上,锋刃映照高升的烈日,照出一缕刺得人流下泪来的雪光。

这想法不合常理。但出于某种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理由,周防尊直觉地认定这把剑正是今天一切异常的源头。

 

“您是这么想的吗?”

宗像礼司问。

这恶客照旧不请自来,熟门熟路登堂入室,在后院回廊上打开随身的藤箱,依次摆开一只小巧黑铁风炉、一提洁净古朴的黑陶横手急须壶、两个光泽动人的黑曜天目碗、一列在陶盘上排开的精致和果子,自己略微提起一侧的和服袖摆,执扇轻轻扇旺炉火。

周防尊看一眼那堆东西,大觉头痛,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就自说自话,坦然地拿他的回廊当自己的茶室用。他想一会,想不通,干脆在宗像身边一屁股坐下,四仰八叉,旁逸斜出,纯粹为了惹恼对方。

宗像礼司看他一眼,视线转回去,继续不紧不慢地扇着炉火。他不说话,手也很稳,但周防尊从那张海贝般洁净坚硬的面孔上捕捉到瞬间闪过的一点无言以对,就忍不住笑一声,对自己很是满意:“难道不是吗?”

“我很好奇您做出这一判断的依据。”

“它烧不熔。”周防尊说。他回忆这几天的徒劳尝试,感到整件事十分闹鬼,又不值得多费口舌描述,最终只简单道:“其他的刀条都没问题。只有这个……”

宗像礼司并不立刻回答。他们沉默地坐了片刻,炉上水壶传出轻微的滚沸声。宗像将茶粉舀入碗中,执起柄杓,让沸腾的水流瀑布般倾泻而下,茶沫像是被飞泉撞击溅出的海潮泡沫一般乍然涌起,淹没了碗壁上星辰似的天目花纹。他提起茶笕,徐徐地搅拌着茶水,半晌才停下手,将成品推到周防面前。

“请用。”他说。

周防注意到他看了一眼那个装着和果子——那个曾经装着和果子的陶盘。它已经被相当高效地席卷一空。他毫不愧疚地咧嘴而笑,得来宗像礼司不赞同的尖锐一瞥。

“恐怕眼下只剩茶水可供您果腹。”

宗像语气平板地说。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强行咽回去了半句话。周防尊权当没看见,充满怀疑地低头打量这碗茶。他尝了一口,对舌尖上霎时蔓延开来的苦味做了个鬼脸。但它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烫,所以他干脆一仰头,把这碗东西一口气灌了下去。

宗像礼司清晰而大声地叹了口气。

“你没有回答,”周防尊指出,“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自然而然地浮上他的脑海。没有任何证据可供支持这一推测,但周防尊就是这么觉得。他就是知道。

“……”

宗像礼司在掌中慢慢旋转茶碗,专心凝视着泛起细微波纹的茶汤。半晌后他才轻而慢地吐一口气。

“我的确注意到您有一件新的作品。”他说,好像这就是全部的答案。

周防真想不通跟他说话怎么能这么累人。

“……我不能说我有回答阁下疑问所需要的全部信息。”宗像说。他抬起视线,紫罗兰色眼睛隔着冰晶一样镜片,像傍晚的紫罗兰色海面上压住一层晶莹冰雪。“但您应该知道答案。”

周防尊盯着他。

“……我知道?”他重复一遍,半是不可置信,半是为了确定自己没听错。很显然,每次他以为这场对话不可能变得更累人的时候,宗像就要向他证明他错了。

“毕竟您才是刀匠不是吗?”宗像礼司反问。他的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如果我有能修复这把剑的方法,就不必来占用您的时间和精力了。”

周防尊压根不信这鬼话。他看看宗像礼司,又转头去看看工作室。

“那我就拿锡给你焊上了。”

他做这个引而不发的威胁式结论,只引来恶客又一个饶有趣味的微笑。

“如果您认为那样做最好的话。”

宗像礼司开始收拢茶具,用和他铺设它们时一样的轻巧又一丝不苟的节奏理好藤箱,敛襟起身。

“改日再会,周防。”

 

事后想来,把这种幼稚的口头威胁化为实际行动纯属冲动作祟,但在当时来看又似乎确是逻辑合理的恰当行为。至少焊枪不会惹他生气。他戴上护目镜和手套,用焊枪融化锡块,把流淌的金属当做强力胶,强行粘合好断剑残片。

周防尊拎起冷却的成品来回打量,不得不承认它实在丑得离谱。一时冲动自有其代价。宗像只要求修复它,没说到底要怎么做,所以四舍五入这也算完成委托——他深深叹气,知道就算宗像能接受这种解释,他自己也很难接受。这把剑不该被这么对待。

焊锡一时爽,补救悔断肠。周防尊在脑内模拟一下抢救方案,忍不住又叹一口气。这下可有的是细活要干,他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种麻烦。现在天色已经太晚,不是挑灯夜战的好时机。他最后摩挲一下剑身,将它放回匣中,准备明天再打起精神收拾残局。

他睡了一个很长的好觉。近来他睡得一直很好。他不记得他具体梦见了什么,只有一片热烈跃动的红色,他在其中休憩滋养,像胎儿舒适地蜷缩在羊水中,耐心地发育成长。他醒来时照旧精神充沛。这段时间以来他开始熟悉这种原本陌生的感觉,有时甚至为之轻微地困惑,不太确定该拿额外的精力做些什么。

至少今天他有事可做,周防尊想。他慢腾腾地爬起来洗漱收拾,构思着该怎么收拾昨晚一时冲动留下的烂摊子。他走进工作室时脚步沉重,对工作量很不热心。可有的是活要折腾,他想,目光落进剑匣里。

色泽柔润的乌木匣中,琉璃色丝锦犹如层叠翻涌的海浪,托起波涛深处断成三截的古剑。断剑无鞘无铭,如霜如镜,只自匣中折出一线寒凉剑光——周防尊和它对视半晌,终于没忍住问出口:

“……真成精了?”

断剑当然(或许也没那么当然地)并没有回答他。周防环顾四周,有那么一瞬间荒谬地期待真的会有哪把刀剑或者工具突然开口,对他解释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剑身上没有被焊锡留下任何痕迹,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丝刮擦。锡液倒也没有凭空失踪,周防撩起层叠的绸缎,就在缝隙里找到一小把金属珠,看形状像是被加热熔化后又自然冷却凝结的锡,很是无辜地躺在那里,好像一切全然正常。

他敲敲断剑,又敲敲那些锡珠,让它们叮呤咣啷地在剑匣里乱滚,大脑疯狂运转,试图为这一切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显然没有。四壁悬挂的刀剑仿佛俱在轻柔嗡鸣,像一种极为隐蔽的窃窃私语。周防尊真希望自己的确能听懂它们的交谈,至少能让他搞懂这一系列诡异事件的来龙去脉——然而古剑如镜般沉默不语,只有他自己的倒影与他两相对望。

宗像礼司专挑这种尴尬时刻上门,若有所指地扬起一边眉毛,视线投进剑匣里。

“我以为您说已经修好了?”他问,措辞礼貌,声调文雅,偏偏掩不住句子里揶揄意味,“那么这是……您专门又折了一把剑来作对照吗?”

“就是你那把。”周防尊平铺直叙。他仔细打量宗像礼司,金眼睛慢慢眯起来:“我修不好。”

“是吗?”

宗像礼司像是并不觉得意外。他仍然带着那副礼貌的微笑,冰白指尖按在断剑上,像一柄剑压住另一柄剑。他略微侧一下头,用身体语言无声地问:那么?

“这玩意能把锡熔掉。”

周防尊握起一把锡珠,上下抛一抛,丢进剑匣。他用的力道有点大,有几颗砸到宗像礼司手指上,又落上断剑,撞出金属交击的锐响。

“我看它在炉子里多呆一会能把炉子都熔了。谁能修你去找谁修,这东西我修不了。”

“难得听见您妄自菲薄。”

宗像礼司回答。他迎上周防尊的视线,表情纹丝不动:“不过,不必如此。除您之外,这世上恐怕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修好它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防尊抱起手臂,只用下巴点点剑匣。“送博物馆,”他说,“或者送神社。随便你。”

“……”

一段僵持后,宗像礼司终于缓慢地叹息了一声。

“好吧,”他说,语调柔和,但周防尊莫名觉得他像在应付不懂事的小孩子,“您需要我做什么才能证明我寻求您帮助的诚意呢?”

“这不该是你自己决定吗?”周防反问。他发现自己很难忍住打嘴仗的冲动。有点幼稚,但同样愉快。他决定自己并没有很抱歉。“至少讲清楚前因后果,才是求人该有的态度吧?”

宗像礼司朝他投来锐利的一瞥。他敛起了那副标准的礼貌微笑,愈发显得像一尊精雕细琢的贝母神像,洁净坚硬且不可摧折;于是四壁刀剑间若有若无的轻柔嗡鸣也为之陡然一静,宛如群臣在君王面前纷纷屏息退避。

“……您还真是提出了麻烦的要求。”

宗像最终说。他移开视线,看向纸拉门后暧昧柔和的日光。他袖起双手,沉吟着踱了几步:“这个故事……说来话长。”

“那就简单地解释一下吧。”

“我正在想怎么简单地解释能让您听懂呢。”宗像礼司回答,语声里又带上了几分熟悉的揶揄意味:“须知知识也是有重量的。以您现在的能力,听得太多会被压垮也说不定。”

周防尊哼一声,懒得费力气反驳他。他靠进工作台的弧度里,伸开手脚,观赏宗像礼司一步步掠过房间,和服浓蓝色下摆折射出粼粼变幻的细微光色,好像裁剪开了一整幅夜幕下的海波。

“若是从头讲起,就必要追溯到天地始分时,伊奘诺尊与伊奘冉尊受天神之命而降于淤能吕之屿,建立天之御柱,造成八寻殿,诞育国土,又复生育诸神。”

宗像礼司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在四壁间回荡,起伏顿挫间有一种独特的节奏,如同潮汐起落,永恒地冲刷着屹然的连绵冰川。

“伊奘冉尊生育火之迦具都神,为其灼伤身体,遂尔逝去。伊奘诺尊伏于其枕畔哀哭,又复拔出随身所佩天之尾羽张剑,斩杀其子;血沿剑锋落地,即化为八坂琼勾玉,佩于伊奘诺尊颈上。”

“那之后伊奘诺尊降入黄泉寻觅其妹,二神又复决裂,隔千引石而立下绝妻之誓,其间种种,暂且无需在此赘言。此后伊奘诺尊去到阿波岐原以行祓除,洗濯左眼而生出天照大日女,洗濯右眼而生出月夜见尊,洗濯鼻而生出素盏鸣尊。于是伊奘诺尊便将八坂琼勾玉交予大日女,命她治理高天原;将真经津镜交予月夜见尊,命他治理夜食国,又将天之尾羽张剑交予素盏鸣尊,命他治理海原。”

“素盏鸣尊临行前,上至高天原拜别其姊,其时山川悉动,国土皆震;于是天照命佩戴上琳琅的八坂琼勾玉,背负箭筒,手持长弓,与其弟指天安河而立誓。是时,天照命先取素盏鸣尊所佩戴的羽张剑,于天之真名井中濯洗了,将其折为三截,咬啮而生出道主贵命,就是现在福冈与严岛大社所祭祀的神。”

“其后素盏鸣尊又取过天照命所佩戴的八坂琼勾玉串,于天之真名井中濯洗了,放在齿间咬碎,所生出的乃是建御雷神,便是现在鹿岛地方与各处春日大社所祭祀的神。那之后建御雷神奉素盏鸣尊与天之尾羽张之命,以八坂琼勾玉之火重铸羽张剑,交予道主贵命,助其治理海原。……在那之后的事情,就不是常世的凡人所能够知晓的了。”

宗像礼司停下来。周防和他面面相觑,半晌才确定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然后呢?”他问,“你不会打算说这就是羽张剑吧?”

“我并无此意。”宗像回答,唇角掠过一点笑意——一种既不是愉悦也不是礼貌的笑意,周防尊几乎觉得那是一个无限近于疲倦的信号——“假如您确实在听我说话,也许会听到传说中羽张剑已经被重铸过。”

周防尊当然听见了这个结尾,但“折为三截”的指向性实在太强,不由得他不做这种联想。他毫不愧疚地当做无事发生,追问:“所以?”

“所以这并不是羽张剑。但是,有那么一点关系——这把剑并不能用普通的手段修复。”

“……我不会为你专门跑一趟春日大社的。”

“如果只是带它去春日大社就足以修复的话,我自己也能够做到。但恐怕没有您假设的这么简单。”

“你到底想要什么,宗像?别绕圈子了。”

宗像礼司望过来,紫罗兰色眼睛长久地凝视着他,又好像并不是在看他。他看起来确然疲倦,但仍然洁净、明亮、锋利而坚硬,如同无坚不摧,不动不折的名剑。

(坚硬的东西才容易折断。这个念头掠过刀匠的脑海。)

“如果您不知道的话,就证明还不到您可以知道的时候。”宗像礼司终于说,声调平稳,切金断玉,“但您会知道的。我全心希望不需要为此等待太久。”

 

他梦见火。

无拘无束,奔流跃动,不受任何羁绊和控制的暴烈的火。天地初开,混沌无知无觉,天为流银,地成熔金。此世别无它物,他尽可肆意伸展身躯,焚炙群山,煎煮七海,将万事万物都烧作雪般飞烬。何曾有火是不为烧尽一切而燃起的呢?

……然后便有剑光。

如霜如镜的三尺剑光,刹那间荡涤火海,清澄宇内。万里苍穹湛然无瑕,其上高悬光华灿烂的青星。他仰起头,与星辰两相对望,只听见心头一片久违的安宁寂静——古老神明的熟稔沉默、初生婴儿的安然无虑、抑或是命途行至此处,早有所料的平静坦然——海风呼啸,天地别无他言。

滚烫的火流淌下来。

他合起双眼。

 

“……您做梦了吗?”

他隐约知道是谁在说话。这只让他泛起一些轻微的恼火。他闭着眼睛,并不回答,假装自己并没有醒。这样赌气似的反应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他听见那个声音轻轻一笑。

“看来是做了不好的梦啊,周防。”

衣衫簌簌轻响。他闻见金属与海水的冰凉气息,不容拒绝地蔓延开来。身侧有什么微微一沉,恶客坐得自然而然,毫不见外,明摆着没打算拿他不言而喻的抗拒当回事。他深深吸一口气。

“这不关你的事吧,”他说,“……宗像。”

“哦呀。我原本也并不希望将时间花在您身上,但是您在内海掀起的风暴,已然是隔过海峡,在玄界滩都能感知到的程度了。既然阁下对兴风作浪如此兴致盎然,不如就用自己来命名这片海域如何?”

他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半眯着眼睛,仰望着头顶无垠的夜空。月读命的御驾驶过天宇,将清澈冰冷的光辉投在涌动的潮汐上,好像洒下了连绵不绝的细碎流银。他们沉默地坐了片刻。

“……我梦见迦具都了。”

“是吗。”

宗像转过脸来看他。月光落在他的面孔上,他看起来很年轻——一把新铸的剑、一尊新雕的贝母神像——明亮、洁净、坚不可摧,尚未被时光、记忆或失去留下任何刻痕。

“啊,”他简短地回答,停了停,又说,“……并不多。”

“我想也是这样。迦具都没有来得及在生者的国度停留太久。”

他闭上眼。梦中肆意奔流,焚山煮海的烈焰仍然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去。火的性质难道不就是如此吗?

(但梦中的哭泣也同样在他的耳边回响。哀痛的,绝望的哭泣和悲鸣。)

“你会梦见羽张吗?”他问。

“恐怕我们的情况并不完全一致。”宗像回答。他的目光表明他清楚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羽张殿下仍在高天原。我们之间的联系并没有……这么强烈。”

“就是说你不会。”

“很少。这柄剑并不能说是我的神体,就像八坂琼勾玉也不是您的神体一样。”

他哼了一声,这次是出于不赞同。宗像看着他,好像被他逗乐了。

“您知道事实如此。”

他很怀疑。他知道自己很怀疑。他仍然能感到他胸膛中鲜红的勾玉。它滚烫明亮地跃动着,吸入又泵出血液,让它们像火一样在他的身体里奔流不息。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释放它们会发生什么。一些不能发生的事。一些不能再次发生的事。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之外,咫尺之遥,金属与海水的冰凉气息正笼罩着他。

“就是说如果我对你的剑做点什么,你也感觉不到了。”

他不必去看就知道宗像正怀疑地眯起眼睛。

“您最好不要。”

他挑起眉毛,单纯是为了惹恼宗像。羽张剑残片的重量自久远的记忆中浮上水面,他轻轻敲打着空气,回想着金属在他手中的感受——形状、温度、颜色、重量——天生自成的秀丽刀纹,被烈火融化后又冷却,茫然犹疑地相互勾连。天照命与素盏鸣尊绕井盟誓时,羽张知道这把剑会发生什么吗?他同意了吗,或只是接受了这一决定,像每一把剑接受持剑者的决定那样?他的思绪又一次回到迦具都身上。他接过残片时它的刃口犹然吹毛断发,剑意寒彻骨髓;但他看见它第一眼就知道羽张已太久没有用过它。或许自他斩杀迦具都之后就再也没有。名剑蒙尘若此,如何能让人不为之叹息?他轻轻拭过残破的锋刃,甫一触便被划伤指腹,血滴在剑身上,溅起一阵轻微的嘶嘶声和弥散的青烟。

“它很难熔化。”

他感到宗像的视线扫过他。有点像被刀锋紧贴着皮肤一掠而过:尚不至于真正受伤流血,但足以激发本能的警报讯号——背脊浮起凉意,浑身汗毛乍然直竖,头皮发紧——他咧嘴一笑,在眼帘后的黑暗里描绘出宗像的表情。他知道宗像也在笑,只是唇角微微一勾,浓蓝领口半掩一截冷白颈项,好像鎏银鞘中将吐未吐的一截雪亮剑锋。

“那不是一件好事吗?对阁下来说。”

他听见宗像轻轻笑一声。自羽张剑残片中诞生的神明自身也似寒铁冷钢铸成,一字一句切金断玉,海风里落下刀剑清越的鸣响:

“再没有第二把剑足以承受您的火焰了。有青星在,我会确保需要杀了您时不会失手。”

他大笑起来。

“宗像,你这家伙——真是让人讨厌。”

“哦呀。彼此彼此。”

一阵平静的沉默。他深深吸一口气,让冰凉的海风充盈他的胸膛,仿佛能以此冷却四肢百骸中奔流涌动的滚烫鲜血。宗像的目光落在他们脚下的潮汐上,刀锋般双唇放松成一个平静的弧度,脊背笔直,不动不折,像一柄连天接地,永恒地钉住千万里海陆的古剑。

“……我记住这话了。”

“嗯?”

“不要失手,宗像。也不要下不去手。”

“……您多虑了。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的。”

“无论如何吗?”

“无论如何。”

神明的允诺于形诸言语的一刻便成为律法。冥冥中因果落定,如同锁链绕住他们两人的心脏。他朝后一仰,畅快地笑出声音:

“那可就要麻烦你了。做不到的话——”

“做不到的话,您又能如何呢?”

宗像含笑反问。他舒展一下身体,侧身望过来,紫罗兰色眼睛里浮起被逗乐的笑意:“阁下反倒拿自己的性命威胁起我来了。难道您是受虐狂吗?”

“实话实说罢了。反正如果真出了什么乱子,也得由司掌七海的道主贵命劳心费力善后,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推卸起责任来还真是毫不犹豫啊,周防。”

“不是你自己凑上来说要负责的吗?宗像。”他反问,“既然如此,我可就全部交给你了。”

“……阁下还是先顾好自己吧。虽然对您这样的野蛮人来说或许有些难以理解,但火也不必是烧尽一切的东西。青星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他想说什么又停住,最终化为一声带笑的叹息。

“宗像。”

“是?”

“太啰嗦了。”

他探身过去,扯住海潮色泽的柔滑织物。宗像朝他挑起一边眉毛,但从善如流地低下头来。他们在月光下的潮汐声里交换了一个温柔而绵长的吻。

 

火,也许的确如宗像所说,并不必须是烧尽一切的东西。至少他的确希望不必——或许冥冥中他生而执掌铸造的权能自有其缘由,尽管那并非易事。他留在苇原中国,于远离常世的岛屿山林中建起屋舍,取铁英熔为铸炉,引涌潮淬去余火。羽张避居天河之畔,故此诸刀剑生出魂灵,便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他身侧。不知不觉间屋舍被扩充为宅邸,又立起飞檐斗拱的殿宇。绵延的步道上铺设成块的平坦青石,立起连绵的朱红鸟居,注连绳将神明的土地与凡尘常世分隔开来。高冠博带的神官和白衣红裙的巫女清扫屋舍,照料灶火;行走间时而忽然停下脚步,避让一无所有的虚空——或是付丧神、或是托庇于此的精怪、或是此处奉祀的诸多从神、或是名列高天原的尊贵神明——诸多非人的来客与居民正在此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悬于苇原中国尽头的岛屿上,背靠上盛山,面向周防滩,有死的凡人早已忘却的古老年代里,最初的春日大社正是在此处立起。通商的航船在此地停靠,卸下将要售出的布匹、毛皮与矿石,补充食物与饮水,采购货物,人们一步步登上青石板铺成的阶梯,穿过鸟居,虔诚参拜神主——传说中周防滩上时而会卷起毫无预兆的暴烈风雨,乃是因为镇守此处的建御雷神正在铸造非神明不可持有的神兵利器。他点燃熔炉,潮水便因此摇荡;鼓起风箱,暴风便因此席卷海面;闪电与雷鸣是他在挥动铁锤击打刀剑,而洋流奔涌则是他俯身取水,以千仞的浪涛淬炼新铸的刀锋。故而人们在此奉纳祭品,承诺牺牲,祈求他暂且停下手中的工作,容许他们扬帆起航,穿越海峡与浪涛,航向玄界滩外广袤无垠的海洋。

凡人并不当真清楚诸神的职责与权能,他想:但他们的猜测偶尔也会抓住些许真相的边角。

他坐在高耸的山岩上。暮霭沉沉,压住海天相接处一线璀璨云霞,日冕的华光一寸寸没入海波。漫卷浓云涌过半面苍穹,被湛然高悬的天狼星光刺破。呼啸的海风掠起他的鬓发,吹得他的衣袖和下摆都激荡出猎猎响声。在他的脚下,潮汐卷袭着林立的礁石与峭壁,永无休止的涛声撞击着岩崖,在山林中回响不止。几点帆影散落在远处的海面上,单薄得渺不可察。海鸟成群地鸣叫着,乘着风滑翔向下,收起羽翼落进山间的巢穴。湿润的海风在高空中盘旋回转,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风雨随时都将来临。他注视着逐渐黯淡下去的日色,头也不回地说:“宗像。”

金属与海水的冰凉气息陡然浓厚起来。光泽流丽的浓蓝织物自夜色中瞬息流开,云雾托住青王一尘不染的衣角。统御七海的神明悠悠然一步迈出海风,落在他身边陡峭的岩壁上,剑鞘敲击岩石,撞出一声清脆鸣响。

“失礼了。”

“……这可不像你啊。”

“也难免会有这样的时候。”宗像从容地回答。他理一理衣襟,端正地坐好,将佩剑搁在膝头:“倒是阁下,难道是打算改行了吗?”

他困惑地皱起眉,搞不懂这天外一笔究竟从何而来。宗像看一看他,嘴唇就抿起来,好像衔住一片纤薄刀刃。

“您在这片海域掀起的风暴已经多到影响通航的地步了。总不会是忽然想要做海神了吧,周防?”

“……啊。”

他徐缓地吐一口气,合上眼睛,半晌才慢腾腾回答:“……没有这种兴趣。”

“那就请您尝试控制一下自己吧。光是平息风暴就已经足够麻烦的了,何况七海水域相连,一处意料之外的扰动便可能引发另一片海域上的潮汐异常。眼下单是为了给您善后,所增加的工作量就已经难以计算,可不是您这样只凭本能行事的野蛮人可以想象的。就算是为了您自己的眷属考虑,最好也不要再继续肆意妄为……您在听我说话吗?”

“……宗像。”

“怎么?”

“来打一场吧。”

“请容我……”

他没让对方说完那句话,双拳一握,烈焰乍然迸射席卷过山顶,岩石在高温下吱吱作响,立时便融化为满地流淌的岩浆。宗像撑一下山岩,瞬息间闪出几丈开外,火舌擦着他的衣角一掠而过,甚至未曾沾上半点烟尘。鎏银飞星的剑鞘落进他的腰带里,青王踏住海风,一手扣住鞘中将吐未吐的一寸青锋,紫罗兰色眼睛微微眯起来:

“野蛮人。”

天狼星光华大盛,海潮返照如霜如镜的三尺剑光,刹那间荡涤火海,清澄宇内。宗像踏浪飞掠,剑锋迎上他燃着火焰的双拳,海水顿时被高热化为连绵的大雾,笼罩住无垠的海面。神明一步踏出便掠过千里碧波,潮汐为他们交击的力量劈斩开来,骤然分断又转瞬合拢,余波便足以刻划海渊、扫荡龙宫、令洋流与岛屿的众神都纷纷走避,惧怕被卷入其中。苍穹上的浓云应召而来,厚重地压向海面,云层中电光氤氲,雷霆被铸造诸兵之神一寸寸塑造为贯通天地的枪矛,烧至白热的烈焰盘旋其上,齐齐瞄准波涛涌动的七海与其间浮举的五十五屿;广袤的海潮在炎风中翻卷如沸,狂暴的雷光令诸岛屿悚惧颤栗不已——

“周防!”

他听见青王切金断玉的声调,穿透噪鸣的雷霆落进他耳中。天狼星璀璨的光辉映照青王的剑锋,刺破风暴,斩断烈焰,携着凛冽的杀意将他击落云端,自万仞高天直坠无光无声的海渊之底。他的侧脸被剑刃划开一道浅浅的伤痕,几滴鲜血随他落进海中,瞬间就将周围的海水灼烧殆尽,宛如几粒鲜红剔透的宝石沿虚空坠入深海,轻而又轻地停栖在如霜如镜的雪亮剑锋上。

“……”

他闭着眼睛,半晌才睁开,吐出一个气泡。在他对面,宗像正皱着眉头看他,持剑架住他咽喉的手稳如精钢。天狼星的光辉缭绕在他的衣角鬓间,使得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浅青微白的朦胧光晕,在日色也无法触及的海渊之底看来尤其显眼。

……怪像个鮟鱇。他想,被自己的联想逗笑,又吐出一个气泡。青王的眉头皱得更紧,神情里浮出一点质疑,显然觉得他脑子有病。宗像拿那双锋利的紫罗兰色眼睛打量他一遍,不知道得出什么结论,就轻轻一振剑身,让那几滴宝石一样的血落进他口中。那玩意尝起来既不像血也不像宝石,沾唇时无臭无味,片刻后才有知觉乍然涌入大脑,告知他正沿咽喉滚下之物近于一团火焰,灼亮白热,纯然滚烫。

他舔舔嘴唇,评价:“难吃。”

宗像此时已经顺洋流上浮数丈,闻言暂且停顿身形,朝他投来不赞同的注视。

“恐怕我对此无计可施。”

“你可以不用喂我吃奇怪的东西。”

“那是阁下自己的血。”

“所以?”

“所以没道理我要留着它们毒害我的领海。”宗像回答,抬手引来更多洋流。血滴灼烧后的高温仍未完全散尽,海水甫一触及滚烫的空气就被蒸发干净,一时间竟然形成了几个自海面延伸至此的空腔。宗像用洋流冲刷它们半晌仍未见效,停下来思考片刻,又唤来一股水流卷住他,拿他当个人形海绵抹过那些痕迹。

“……烫。”

他抱怨,不怎么认真。宗像置若罔闻,把他摆成个可以一次性擦掉所有痕迹的角度,自海渊之底一路上升,浮至海面才挥手遣开水流。他懒得动弹,双手枕到脑后,任由海浪托起他,在水中载浮载沉。青王立在浪尖,素白面孔映着月光,俯视他的样子像一尊海贝刻成的洁净神像。

“只有迦具都的火必是烧尽一切之火。”宗像说。那双紫罗兰色眼睛望过来,如同傍晚两泓流荡的海波。“铸炉之火不必如此。”

“……铸炉之火也是被缚之火。”他喃喃。是不杀戮,不毁灭,驯顺沉默之火。仍然是火。何曾有火不是为烧尽一切而燃起的呢?即使有冰冷广袤的七海从旁压制,将火的本质束缚在铸炉中也从来不是轻松愉快的工作。于他而言尤其如此。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让金属和海水的冰凉气息充斥他的胸膛,一点点冷却血管里奔涌的焰流。

宗像的目光仍然落在他身上。言辞锋利的七海之主此刻似乎也罕见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沉默着,直到高空中的云层被风聚集起来,雪白的冰晶缓慢地飘落,停在青王同样冰凉的睫毛末端,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

“会有办法的。”宗像终于说。他的嘴唇抿起来,像衔住一个和刀刃同样纤薄酷烈的诺言。

他皱一皱眉:“当然有。”

“除那之外。我会——”

“把我打断手脚,锁在铸炉里,用血一刻不停地铸剑吗?你敢试试看,宗像。”

宗像一瞬不瞬地凝望他。他们对视着,直到青王终于垂下睫毛,饶有趣味地笑一笑。

“……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别胡扯了。”

“我可是在认真考虑您的提议的。从迦具都至今,八坂琼勾玉之火已然可见变化。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未必不能将其彻底驯服。”

他朝宗像泼了一捧水。没什么效果——海水甚至不能沾湿青王的衣角——但成功地打断了对方说话。宗像恼火地瞪他。

“你没别的事好做了吗?”他问。

宗像显然把这话理解成了逐客令,指尖在剑柄上敲一敲,衡量片刻:“确实不像阁下这样无所事事。虽然很想往阁下不怎么使用的大脑里再灌进一些常识,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也好——恕我失陪。”

他哼一声,闭着眼睛不动,感到海风掠过他,一点点去得远了——他清一下嗓子,提高声音:“宗像。”

“是?”

“你知道我晚上睡哪里。”

没有回答。青王的身形顿了顿,很快消隐在海雾里——他刚要笑出声,一股水流猝不及防地卷住他,把他兜头掼进海浪深处,从头到脚湿了个彻底。

 

与神明漫长得永无休止的生命相比,欢愉和笑谑不过是短暂胜于一个念头的转瞬。诸神的命轨向来并非仅由自身掌握——照临天地的大日女问国于大国主命及其子,欲令天孙统御苇原中国。其时常世反乱,妖鬼肆意行于地上,扰乱诸国,连悬于大地尽头,僻远近海的春日大社所镇守之土也未能幸免。他不得不应求告而离开山岩深处的铸炉,千万年来首次释放出受缚已久的火焰,令铸炉之火再次肆意燃烧成焚尽一切的杀戮与毁灭之火。他烧尽敢于踏入他领地的邪物时天地震动,风中弥漫起金属与海水的冰凉气息。他抬头遥望,看见白昼的苍穹上天狼星光辉璀璨,执掌七海的道主贵命自波涛中升起,执剑排分八重云,立起天浮桥,迎接天孙自高天原降于此世。一条道路被打开,另一条道路则被封闭——他停顿片刻,转身跃入海中。

“您在这里做什么?”宗像问他,若有所指地扬起一边眉毛,“天孙既降,阁下不去迎接未来的苇原中国之主,反倒驾临此地吗?”

“……这话该我问你吧,宗像。排分八重云,立起天浮桥……你在打什么主意?”

他们对视着,像两头衡量彼此实力的野兽那样缓慢地绕着彼此旋转。他看见宗像的指尖搭上剑柄,轻轻敲击片刻,终于露出一个锋利的微笑:

“有什么不对吗?大日女想让她的后裔统御常世,国津神又不能维持苇原中国应有的秩序。这么做难道不正是两全其美?”

“但你关闭了高天原至此的道路。打开一条,封闭另一条——大日女想要的可不是这个。”

“那就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了。”宗像含笑回答,端丽美貌凛冽如刀,“一个世代将告结束,另一个世代必将升起——诸神的天命向来并非只在自身手中。”

“也不在你的手中。”

“我绝无此意。不过,神世也好,常世也罢,都必须有人负责维持秩序,订立规则。人选或能更替,秩序却必然不容动摇。如果上个世代无法做到,就换成下一个世代来做也未为不可。”

“……随便你吧。不过别想着把手伸到我的领地里。”

“我没有自找麻烦的爱好。”

“是吗?”他没忍住反问,“看不出来。”

“哦呀,难道您是在为我担心不成?”

“……我也没有自找麻烦的爱好。”

海浪随着青王的笑声轻微震颤,拂过他的皮肤。他转身离开,水流从他身后涌来,把话语送入他的耳畔:

“像今天这样的事,您还是少做为妙。释放火焰越是容易,将其约束回铸炉中就越是困难,这想必不用我再来提醒阁下。”

他停下脚步。星辰明亮的光辉隔过潮水落进他眼中。天狼是金戈征战之星,青星是杀伐裁断之剑。旧的世代或许的确已告结束,但……

他停顿很久,终究还是咽回那句话,随意地耸一耸肩,只用打趣一带而过:

“难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不成?宗像。”

青王始终没有回答。他升上海面时几乎已忘了自己说了什么,但风将另一句话带到他耳边:

“……作为我个人的话,或许如此。周防。”

 

周防尊从漫长的梦里惊醒。他环顾四周,天光朗照,庭院安静无人,卧室里的摆设一如既往,十分熟悉,但又奇异地陌生,好像他上次见到这间卧室还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太久之前的事情,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三个世代之前的事情。

……简直活见鬼。

他梦见的究竟是什么——是真实的吗?是他自己的过去吗?是远在人类的记载以前,真正的神明所经历过的一切吗?这事换到其他人身上,十有八九要让他们经历一次世界观重组级别的人生震荡;但周防尊想了片刻,直觉认为答案没那么重要,眼下有更实在的事需要他操心——

他挨个回复了朋友们的短信,证明自己这两天突然人间蒸发只是睡得太死,而非当真遭遇生命危险;以免草薙和十束直接驱车杀来工作室。打字时他几乎能感觉到草薙出云不赞同的凝视扎在他的脊背上。出云的确一直是这样,他想,不自觉地微笑一下。

眼下时间太早,昼伏夜出的吠舞罗不大可能会有人回复;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把手机重新丢到一边。这时候天色方晓,日光清澈透亮,枝间鸣鸟正在清晨的微风里半醒不醒地啁啾起来。周防尊赤脚踏上回廊,隐约感到面前的景象和他的记忆有了细微的差别;像是有什么洗去了曾经蒙在他眼前的薄雾细尘,令一切恍然洞明,分毫毕现。他几乎能听到一墙之隔,铸造室里悬挂的刀剑发出细微的嗡鸣,火焰在炉中跃动,火舌劈啪作响地舔舐着炉膛。

一切都那样熟悉,好像他已在其中度过了几十年——或者远超几十年的漫长时光。只有那只乌木剑匣是陌生的。周防尊打开虚掩的剑匣,注视断成三截的古剑。不必刻意对比,常年浸淫在兵器间的刀匠一眼就认出了断剑的形制。天狼是金戈征战之星,青星是杀伐裁断之剑;道主贵命曾以此剑排分八重云,立起天浮桥,又隔绝高天原与苇原中国间的通路,使得天津神不再能随心所欲地自由来往于两地之间,即使尊贵如大日女,强盛如素盏鸣尊亦不能重开此路——

“你怎么沦落到这地步的?”他好笑地问,屈指弹一弹断剑。它只是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并无任何含义,潮汐般刀纹贴住周防尊的指尖,每一寸都似曾相识。周防尊停顿片刻,终究吐一口气,从匣中取出两段残片。

“……试试看吧,”他自言自语,将它们搁在铁砧上,停一停,又拈住其中一片,把它立起来,用仍旧锋锐的剑刃抵住自己的指腹,“到底有没有用。”

断剑微妙地迟滞了一瞬间,仿佛突破了一层不知名的阻碍,随即顺畅无比地切入他的皮肤。吹毛断发的剑刃划开伤口时疼痛尚且未及传达到大脑,直到第一滴血在伤口处聚集起来,像一颗鲜红浑圆的果实般坠落到断剑上时,周防尊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点轻微的疼痛。

但眼下他根本顾不上那一点痛感——从他伤口中涌出的血滴落在断剑上,竟然当即发出嗤嗤轻响,像是灼烧着什么似的冒起几缕轻烟。原本鲜红剔透如同宝石的血不过片刻就黯淡下去,好像被燃烧殆尽,又像是被剑身吸收了一样逐渐消失;而一向冰冷坚硬的断剑的色泽却明显地发生了变化,钢铁从深处一点点发出细微的光来,如同被锻炉长久熔铸过一般白亮滚烫,断口处潮汐般的刀纹一并消隐进光的深处,好似一朵浑然一体的火焰。

无法言说的熟稔攫住了他。他直觉地知道要做什么。滚烫的血涌流过他的全身,心脏怦然作响。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冲动在他的脑海里回荡,催促他握起锤子,将更多的血涂满古剑断口,对齐灼热的残片;他本能地知道该如何修复它们——每一下锤打都精确地落在正确的位置上。金属被延展、拉伸而后相互融合,在一次次不知疲倦的敲击中逐渐被塑造为原本的形状、尺寸和厚度,与残片的其他部分浑然一体。

伤口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很快止血。在他工作的整个过程当中,血仍然在极其缓慢地沿着他的手滑落到剑锋上,使它始终保持着修复所需要的极高温度——然而火焰灼烧所特有的那种白热滚烫的光芒却逐渐消隐了。它逐渐地发出另一种光来。一种浅青微白,冰凉朦胧的光晕,如同一颗浓缩到极点的璀璨星辰。刀纹在锻打中又一次浮现,秀丽、清晰而连贯,三尺寒冰中凭空生长出连绵的潮汐。

周防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铸炉旁工作了多久。他隐约意识到日色沉降,夜幕升起,时间流逝而去;但心底深处他认为那不必在意。时间几可说是无意义之物。他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手头的工作里,直到尽善尽美地弥合最后一丝裂痕,让潮汐般的刀纹纵贯冰一般的剑身,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剑身原有的磨损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两截断剑严丝合缝地弥合在一起,连刀纹都一气贯通,丝毫看不出曾经彻底断裂过的痕迹。按理说再好的刀匠也不该能做到这种程度,但周防尊懒得深究——他的人生眼下很有点要转进奇幻剧片场的苗头,这点小事实在不能让他拨冗多给一个语气词。

他把那截修复完毕的古剑放回匣中,和另一截残片一起用丝锦裹好,而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让劳累的肌肉骨骼都充分伸展开来。这时候天色近暮,夕阳逐渐沉入了地平线,傍晚的风已经泛起了切身的凉意。周防打开后门,迎面被携着水汽的风劈头盖脸地吹了个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室温高得异于以往,尽管这样的热度也只是让他的额头稍微浮起了一层薄汗。

周防尊向后捋了一把头发,免得微湿的碎发垂下来挡住视线;又捞起T恤下摆,粗暴迅速地抹了一把脸。他动了动鼻翼,闻到夜风里浮起一点熟悉的气息——金属与海水的冰凉的气息——而后敲门声响起,敲三下,停顿五秒,又敲三下。不急不缓,不慌不忙,能让听者眼前立刻浮现起敲门人的形象。

“……”

周防尊停一停,很想假装没听到——一半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习惯,另一半则是对找点麻烦突然产生了毫无来由的兴趣——但宗像礼司快他一步,自己推门进屋,登堂入室,熟悉自在得好像回自己家,朝他举一举随身携带的藤箱:“我带了茶来。”

“……而我该报警。”周防尊说。他想了想,非常确定自己锁了门,但又觉得和宗像礼司纠结这点细节十分没必要。宗像礼司朝他投来一眼,神色里带点没怎么着意隐藏的好笑,似乎完全清楚他想了些什么。

“我就是警察。”

“……那日本可真是要完蛋了。”

“没想到您也会关心日本的未来,着实令我惊讶。”

宗像礼司并不怎么认真地回击,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手头的工作上。傍晚清凉的风里浮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水汽,炉上的水很快就传出连串气泡破裂的滚沸音,被倾倒进准备好的碗中,撞击出轻柔的哗啦响声。茶叶清幽微苦的香气弥散开来,宗像礼司整一整衣袖,将薄雪般的白瓷茶盏推向他。

“请用。”

周防尊怀疑地看了它一眼。出乎他意料,这次的茶不再那么苦得离谱,理应滚烫的茶水尝起来有一种柔和的暖意,在舌尖上泛出极淡的回甘。

“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他冷不丁地问。

“那取决于您想要问什么。”宗像礼司回答。他看向周防尊,微微偏着头,深海蓝的鬓发垂在一侧锁骨上,姿态审慎而好奇。

“我不喜欢玩猜谜。”周防尊警告他。

“我并无此意。不过,我认为我能够回答您的问题,您实际上都知道答案。”

宗像礼司停下来,喝一口茶,好像在宣布这个话题告终。周防尊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另外半句话——而那些他还不知道答案的问题,都是宗像礼司不愿——或不能——回答的。他皱起眉,既感到恼火,又感到某种言语不能描述的明悟。夕阳的余晖在他们的沉默中黯淡下去,周防仰头看向天空,隐约察觉到一些异于以往之物——在缤纷绚烂的层叠云霞之后,一直存在着什么东西。一些长久存在于此却不为凡人所见的东西,他想道:排分八重云,立起天浮桥。道主贵命是七海之主,也是掌管海陆交通,道路往来之神。那种不能描述的明悟仍然轻柔地缠绕着他。冥冥中他知道那是不能付诸言语的知识。

“……神的世代,”他慢慢地说,“已经结束了。现在已经是人的世代了。”

“确然如此。”

“那么,神去了什么地方?”

“神自然有神所居之处。在远离常世,不与人之世代相交通之所。”

周防尊盯着他看。宗像礼司镇定自若地回视,杯中金色的茶汤不起丝毫涟漪。他看起来洁净、明亮而坚硬,但又和他梦里的模样并不完全相同。多了一些什么——一些周防能够感觉到,却尚不确定应当如何描述的东西。并不全然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周防尊直觉如此。他也低头去喝一口茶,感受着鲜甜芬芳的回甘在口中缓慢地回荡起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宗像?”

他又问一遍这个问题,这次有更多言外之意。你想要什么,你想做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又能得到什么?或许像宗像礼司说过的那样,如果他不知道答案,就证明还不到他可以知道的时候;但周防尊向来不乐意循规蹈矩或听从吩咐。他看着宗像礼司,知道对方听得明白。肩并肩的距离之外,宗像礼司的睫毛微微颤动。如果此刻再有雪花飘落其上,它们应当会被他的呼吸融化,周防尊想。他看着宗像礼司垂下视线又抬起,紫罗兰色眼睛望过来,像傍晚时晕开夕照的潋滟海波,无遮无拦,坦然宁静。

“想要您把我的剑修好。”他回答,一个微小的笑容在他的唇畔一闪即逝,好像被逗乐了,“我希望这对您来说不是什么太过分的要求。”

周防哼了一声。“除此之外呢?”

“没有什么了。”宗像礼司说,“就只是这样。”他看一眼周防尊,又转开目光,视线投向遥远的天际,刀锋般双唇放松成一个平静的弧度,脊背笔直,不动不折,像一柄连天接地,永恒地钉住千万里海陆的古剑,“我答应过的事情就会做到。”

这句话没有什么额外的含义,只是一句再单纯不过的陈述。周防尊懒得深究。内心深处他清楚不必深究。他向后靠上廊柱,半闭起眼睛,享受着柔和的晚风。宗像礼司坐在他身边,并不言语,风中浮动着金属与海水的冰凉气息,仿佛七海宏大的潮汐近在咫尺,在他们的脚下永无休止地激荡着卷袭陡峭的山岩。夕阳早已沉没了,逐渐深浓起来的夜幕下,宗像礼司身上仿佛隐约地缭绕着一层浅青微白的朦胧光晕。周防尊定定看了他片刻。

“……怪像个鮟鱇。”他下意识地喃喃。

宗像礼司挑起一边眉毛:“您说什么?”

“你,”周防回答,口齿清晰,配合手势,“怪像个鮟鱇。”

“……”

宗像礼司看他很久,表情复杂,仿佛无言以对;最后终于长长叹一口气:“您的语言能力果然无论过多久都是这样。”

他开始按部就班地收拾茶具,将它们简单地清洁后按照特定次序整理摆放,收回到藤箱中。周防难得良心发现,试图给他搭把手,被毫不犹豫地打开,故此只好举手投降,退回到不会伤到那些瓷器的安全距离去。

“您没有别的什么要问我了吗?”宗像礼司冷不丁地问他,头也不抬,好像在对空气说话。周防尊有时候很想知道为什么这种人至今没被打死。他忍不住翻一下眼睛。

“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像我之前说的,取决于您打算问些什么。”

“比如?”

“比如您是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样。”

“……那有什么好问的。”

还能是为什么?周防尊想:他死了呗。不然还能怎样?死则死矣,不过前尘往事。他惯来从内心深处对生死抱有极坦荡的宽怀态度,实在难以将其视为什么痛切的大事;故而只是耸一耸肩,以示自己对此毫不挂怀。这回答为他换来宗像礼司神色奇异的一瞥。

“您可真是……”他只说这半句,话锋突然一转,又问,“您近来身体如何?旧疾是否有好转的迹象?”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宗像礼司回答,十分坦荡,“怎么,难道我猜中了吗?”

“少拿这种话糊弄我。……差不多吧。”

宗像礼司微笑起来。

“那很好。”

 

……在梦的最深处,他又一次梦见火。

不是杀戮之火,也不是铸炉之火。是比那些都要古老的火,一切开始之前的火,尚未诞生的火,鲜红滚烫,灼然明亮,像心脏一般有节奏地跃动着,呼吸着,等待着被孕育和诞生。在这之中别无他物,唯有纯然无瑕的欢欣和喜悦,对即将开始的生命的盼望。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难道世上尚有别事能与此相比吗?

“……还有什么能够与此相比呢?”

他听见自己问。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又是谁在问这个问题呢?——又是谁在做这个梦呢?他当真能梦到自己不曾见过的事情吗?又或者这只是火的记忆,是未曾睁开眼睛就已经死去的神明残余的碎片,仍然深埋在他的心脏里,仍然渴求着无限的自由?

他并不知道答案。或许答案也并不重要。

他睁开双眼。

 

“……死去的神,”他听见自己问,“他们去了哪里?”

诸神也并非不死不灭。这是从来不被谈起却心照不宣的事实。曾死去的神那样多。伊奘诺尊曾持羽张斩杀迦具都,素盏鸣尊杀死大气津媛,猿田毗命溺死于阿邪诃的海中,天若日子以弓箭射杀雉名鸣女,又为同一支箭射死在自己的睡床上。难道他自己的手上未曾染过神流下的血吗?铸炉之火一旦被释放便对一切可烧尽之物都一视同仁,他甚至不清楚死于他的火中的神的名字,非如此不足以震慑蠢蠢欲动的窥视者——但诸多死者中唯有伊奘冉尊曾被再次提起,余者无不消隐在千引石另一侧的黄泉之下,从此不再被听闻任何消息。神死后会去哪里,又会发生什么?

“……”

宗像皱着眉看他,并不立刻回答,只露出他的长篇大论被打断时惯常有的那副轻微的恼火神色。半晌之后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退让:“我不知道,周防。”

“连你也不知道吗?”

宗像盯着他,像在判断自己是不是被有意侮辱了,最后决定继续这次对话更重要:“……恐怕只有伊奘冉尊能回答这个问题。”

“就是说只有死过才会知道了。”

“我倒是不介意帮助您体验一下,”宗像说,指尖轻轻敲打一轮剑柄,暗示一个引而不发但并不那么有力的威胁——他们互相使用这个威胁太过频繁,以至于它早就失去了应有的威慑力——“但不是现在。这很重要,请您专心点。”

他尽量保持一种确有付诸注意力的表情,完全是出于尊重。宗像有时候说得实在太多。他知道那是出于良好的意图,正如他知道这些时候言语并无作用一样。言语又能改变什么呢?诸神的命轨向来并非掌控在自身手中。冥冥中他清楚事情终究是要走到那一步的,有一个前定的结局早已为所有人预备好了,甚至远在天地开辟,诸神诞育之前。只要他们仍然是他们自己,事情就终究是不得不走到那一步的,除此之外又别有何等选择?总有不得不去做,无论为什么都不能退让妥协之事——为自己的性命也一样。

宗像清楚他没有在听。他停下话头,凝视他片刻,决定改变策略。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青王说,“住手吧,周防。这次你做得太过分了。”

“是吗。”

宗像朝他投来刀锋般的一眼。冬夜风中的海水气息陡然辛辣起来,他清楚宗像被他敷衍的口吻激怒了,只不过惯常将情绪起伏藏在那层不动声色的表象下,眼下已经算得上难得的失态外露。宗像深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一下,又回到以往的平静频率里。

“……眼下的乱局平息之后,我会关闭自黄泉而至常世的通路,”宗像说,“引发这次祸乱的罪魁祸首,我也会移交至春日大社,随便你想要怎么处置。就算对方是大神也一样——届时无论是天津神还是国津神都不会妨碍你的复仇,周防。所以现在住手吧,难道你真的要把黄泉烧尽才愿意罢休吗?”

“倒也算是个好主意。”

“那我就非得杀了你不可。”

那不是威胁——不是被使用得太多而近乎戏谑的玩笑。青王投向他的目光和声调同样锋利冷峻,切金断玉。没有转圜余地的通告在他耳边响起。

“世代交替之际的秩序不容扰乱。如果你继续放任火焰肆意吞噬下去——无论是神明还是妖鬼——它很快就会脱出你的控制。届时迦具都旧事重演,新的世代将不堪承受。这你很清楚,周防。我不会容许出现这种情形。”

冬夜里遥遥传来潮汐拍岸的涛声,自亘古至今永不停歇地卷袭着陡峭的山岩。高空中的云层被狂风聚集起来又吹散,唯有纤薄的雪花飘落,停在青王同样冰凉的睫毛末端,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夜色中天狼星的光辉缭绕在他的衣角鬓间,使得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浅青微白的朦胧光晕。青王凝望着他,洁净面孔如同一尊海贝雕刻的晶莹坚硬神像。但他听得出每一个字词和每一句决绝宣告背后的意味,清楚这是宗像所能说出的最近于恳切的话语——多像鮟鱇啊,他想,同样长久地凝望着宗像鬓发间闪烁的星辰光辉。在黑暗中发着光吸引猎物靠近,浑然不知在光源背后更深的黑暗里,命运早已张开了森然等待的巨口。但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区别?故此他最终只是转开目光。

“……我做我的事情,”他说,“你完成你的工作。这样就好了。”

他眼前猛地一黑,胸口传来沉闷但强烈的钝痛,半晌才喘过来一口气,意识到自己被青星剑鞘当胸抽得飞了出去,整个人砸进地里。宗像半点没有留手,他下意识地眨着眼睛,试图恢复仍然有点模糊的视线;宗像已经欺近身来,揪住他的领口,几乎单手将他拽离地面。夜风中金属与海水的冰凉气息翻滚如沸,那双他过分熟悉的紫罗兰色眼睛里勃勃怒意昭彰,映出千里之外同样咆哮汹涌的万丈巨浪。宗像咬紧牙关,下颔线条紧绷,洁净坚硬的海贝神像在月光下的潮汐声里乍然碎裂,被怒火烧灼融铸成截然不同的形状。他们隔着咫尺之距默然相望,呼吸交融,无限地接近于一个亲吻。

但哪怕言辞锋锐如宗像,此刻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他自己又能再回答些什么呢?

“无论如何吗?”宗像问他。

“……啊。无论如何。”

宗像看进他的眼睛深处,像在确认什么。神明的允诺在付诸言语的那一刻便已形成不可撼动的律法。半晌后他松开手,站起身,整理在激烈的动作中弄乱的衣襟,擦净撞到地面的剑鞘。

“……野蛮人。”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不是时候,但他的确感到一种由心而发的轻松。

“你一开始就知道你不能说服我的吧。为什么多此一举?”

宗像转过脸来看他,深海色泽的鬓发垂在锁骨上,月光照得他的面孔明亮而洁净,如同鞘中将吐未吐的雪亮剑锋。

“我只是来见一见朋友罢了。”

 

但或许你和我是最不应当做朋友的,他想:冥冥中天命早定,从羽张的断剑和迦具都的余火中铸就你我,就已经决定我们两人中有一个要杀死另一个。宗像持剑的手恒定如钢,苍穹上璀璨天狼高悬,青星剑身泛出浅青微白的朦胧光晕,映得那双紫罗兰色眼睛明亮得异常。他不由得怀起歉意,不由得想要叹息。抱歉啊,他想,终究还是要把你我放在眼下这个位置上。但事情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的,他们都很清楚。除此之外又别有何等选择?

八坂琼勾玉在他的胸膛里喜悦地奋力跳跃,催动着他的每一滴血都烧得滚烫如沸。他在梦里曾无数次拥抱过火焰——诞生他的火焰,拥抱他的火焰,他身体里流动的搏动的火焰——但不像这样。从来不像这样。这是一旦踏上就无法再回头的路,一旦挣开枷锁就将烧尽一切的火,他早已心知肚明。梦中天地初开,混沌无知无觉,天为流银,地成熔金。此世别无它物,他尽可肆意伸展身躯,焚炙群山,煎煮七海,将万事万物都烧作雪般飞烬。何曾有火是不为烧尽一切而燃起的呢?

“……周防。”

宗像叫他。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没有时间了,他想。但他并不感到焦急。冥冥中的因果犹如锁链将他们的心脏相连。这世上再没有另一把更可靠的剑,没有另一双更可靠的执剑的手。宗像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他知道他的结局终于被交付到那双手中,一切再无后顾之忧。

“抱歉啊,”他说,“把你置于这样的境地。”

“……既然觉得抱歉的话,在事情变成这样之前……”宗像的声音顿住了。他听起来几乎无限地近于哽咽。“……在这之前,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

明知故问啊,宗像。他想。明知故问啊。我们都很清楚,事情最终总是要变成这样的。八坂琼勾玉燃烧得更加猛烈,他感到自己的躯壳内部除了烧至白热滚烫的火焰之外已经别无他物,而这最后的枷锁也在高温中一点点被熔化冶炼,与火的本质合二为一。没有时间了。铸炉之火已不再受缚。做你该做的工作吧。

“什么都别说了,宗像。”他回答。他闭起双眼,张开手臂,仰头向一碧如洗的万里长空。火焰由内而外地舔舐着他,迫不及待地要与他融为一体,而后再次肆意席卷此世。他听见自己骨骼粉碎、血液奔流、皮肤一寸寸龟裂的声音。空气被高温灼烧得扭曲变形,以他为圆心的土地刹那间干涸皲裂,植物枯萎倒伏,细小的火星在春日大社的残垣断壁里凭空燃烧起来,即将被酝酿为吞噬一切的大火。时候到了。不要失手,宗像,他想,也不要下不去手。

……然后便有剑光。

如霜如镜的三尺剑光,刹那间荡涤火海,清澄宇内。宗像持剑的手恒定如钢,一击便毫不犹疑地洞穿他的胸膛,将八坂琼勾玉斩为碎片。一切都归于纯粹的静默。万里苍穹湛然无瑕,其上高悬光华灿烂的青星。他仰起头,与星辰两相对望,只听见心头一片久违的安宁寂静——古老神明的熟稔沉默、初生婴儿的安然无虑、抑或是命途行至此处,早有所料的平静坦然——海风呼啸,天地别无他言。

滚烫的火流淌下来。

他合起双眼。

 

那么,死去的神去了哪里,又会发生什么?

眼下他理应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却又茫然不解。他并不真的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所见为何,又或者为什么而徘徊于此。朦胧中他感到黄泉在呼唤他——于天地初开时便存在于此的河流越过常世的分野,携着亡魂奔流直入死者之国。他知道自己应当回应那呼唤,真正迎接自己命数的结局。万物终结定有是时,眼下正当其分。但他同样知道自己不必如此。仍然有什么将他羁留于此。他仍然存在,尽管并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却又因此而无处不在。

常世不再因神代的变动而受影响。尽管世代的更迭尚未结束,神明、妖鬼与精灵仍可与人杂处,自由行走于苇原中国的土地上;但其所遵守的秩序已是人的秩序。真正的春日大社早已因神的争斗与死亡而坍塌;凡人却对此一无所觉。高冠博带的神官和白衣红裙的巫女仍然行走于千百间祀奉建御雷神的神社当中,如常清扫屋舍,照料灶火,接待来客,奉纳牺牲;曾来往于此的诸多非人的来客与居民却多数都已散去。或许假以时日,新的建御雷神还会在信仰中再次诞生,又或者新的世代将不再为非人者留下位置——但那都是属于生者的事了。

他只是存在着。

悬于陆地尽头的岛屿上,曾经众神云集的春日大社眼下已然坍塌凋敝,只有为数不多的刀剑之灵仍旧眷恋不去。但无论他们如何竭尽全力,终究无法恢复过往风流繁盛的神社旧观。大部分建筑都在风吹雨打中腐朽倾颓,树木野草从废墟中抽出枝条,很快便占据了曾经被打理整齐的庭院。没有了人迹往来,也没有了外力强行修剪限制,这些植物便展现出了异样丰沛的生命力,把自己翠绿欲滴的叶片和健壮丰厚的枝干伸展到各个角落。从春日时分直到秋末冬至,各色缤纷野花都会闹闹嚷嚷地开满目之所及的每一片土地。哪怕在严寒雪落的冬日里,也会有大朵的山茶和梅花在雪中凛然盛放,花朵的艳色甚至胜过早已褪色破败的朱红鸟居,花瓣上的薄雪在夜里映照着清澈的月色,好似被花朵盛起的一盏盏流银生光的潮汐。

就在这样的一个冬日的雪夜里,他忽地感受到了……火。

先来的是海风。山脚下海潮涌动,银练般的海水漫上雪白的沙滩。而后湿润微冷的风中蔓延开金属和海水的气息,浓厚的云雾铺展开来,托住当先浮出的一盏摇曳的灯火。统御七海的青王一步迈出夜风,光泽流丽的浓蓝衣袂一尘不染,轻柔地落在久已无人擦洗,生满绿苔的青石步道上。宗像持着那盏幽幽燃烧的灯火,沿古旧的山路一步步向上,鎏银飞星的剑鞘系在腰间,随他步伐轻轻摇晃,悄无声息得好像一场海市蜃楼。

……是火,他意识到。不是灯盏的凡火,是更熟悉的火……是八坂琼勾玉之火。再没有其他什么足以承受八坂琼勾玉的火焰了。他无形的目光落到青星的剑鞘上。

宗像就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紫罗兰色眼睛扫过周遭,打量着倾圮颓败的楼阁殿宇和荒草离离的庭院。庭中社树疯长得亭亭如盖,曾经挂满树干的祈愿绘马早就不知所踪,只有荧荧薄雪压住枝叶,在这样的寂静雪夜里同样荧荧地返照着月光。平地里不知何处起了一阵微风,吹动积雪簌簌而落,古树的枝叶也在风里簌簌摇摆起来,好似一个被无声问出的问题,沉默地回荡在风里。

你做了什么,宗像?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青王身姿端严如剑,在树下略一停步,任由冰凉的雪花落下枝头,擦过他的衣角鬓发。他挑着那盏荧荧摇曳的灯火,仰头看看古树摇动的枝叶,又抬步走上残存的台阶,推开本殿的门扉。明灭的火光将青王的身影投进古老破败的建筑里,恰好掩住一束细小的火苗——曾经受他庇护又在此眷恋不去的刀剑之灵们依然尽己所能地照料着神社的遗迹,也照料着曾被视为他神体的炉火残烬,仿佛只要余火不熄,已死去的神明就会再度归来。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接近,那缕火苗忽地在宗像面前跃动起来。一门之隔外的夜风也不再那么寒凉,飘落的雪花在半空中渐渐融化,落至地面时已经成了带着凉意的水珠,敲打出一片细密低微的雨声。

宗像静静地站了片刻。

“……黄泉的异动,”他说,“不仅是由于恶灵肆虐。被您所杀的恶灵之王只是抓住并利用了这一机会。昔日伊奘诺尊与伊奘冉尊受天神之命而降于淤能吕之屿,建立天之御柱,造成八寻殿,所诞育的首生子为天鸟船神所载,顺水流去,即入黄泉。趁着现今世代更替的宝贵机会,早已被忘却的旧神也想要回返常世了。……阁下一走了之,留下的烂摊子还要由我来替您善后。”

好像正是为了呼应这句陈述,冥冥中忽地有涛声大作——千万里外黄泉陡然激荡汹涌,仿佛有岛屿或极巨大的船舶破水而出,从冰冷刺骨的冥河深处缓缓升起;天上地下的八百万神明俱都心有所感,或讶异或惊恐地向常世与根之坚州的分野处投去目光。高天原至苇原中国的通路已被封闭,天津神不再能随意拨弄常世,也同样不能随意出手攻击身份不明的地上神明。……但道主贵命是七海之主,也是掌管海陆交通,道路往来之神,因而有权强行封闭自黄泉而至常世的通路,阻止正在升起的旧神彻底回返地上。

……你想做什么,宗像?

屋外一瞬风雨大作。月色被浓厚的雨云所遮掩,呼啸的狂风吹折树木,摇撼屋宇,宗像手中的那盏灯火仿佛为风雨所惊,忽地凭空熄灭了。一室的黑暗中唯有曾经的神火残烬不熄,幽微寂静地明灭摇曳不定,将微弱的火光投到宗像的侧脸上。他微微偏着头,深海蓝的鬓发垂在一侧锁骨上,素白面孔洁净明亮。

“你要拦我吗?”他平心静气地问。“……周防。”

静室无人作答。墙外的狂风暴雨仿佛携着攻伐征服此世的气势而来,但这一间早已倾颓的破败屋宇却不为其所扰,自成唯有一人与一缕余火的沉静天地。一室幽寂里,宗像默然立在原地,脊背笔直。他等待了片刻,又一次开口,声调平静,切金断玉:“就像我拦不住你那样,你也是拦不住我的。”

仍然无人打破这片独立于世的寂静。宗像侧头看了看门外。暴风雨的声势已然渐渐小了下去,大约很快就会彻底雨收云散,将原先的平静还给冬夜的山野。他面前的那缕火焰激烈地跳跃摇曳着,将长短明灭不停的无数个影子投落在幽暗的四壁之间。一室昏暗中,青王手中的那盏灯里慢慢地燃起一点火星。新的火苗像是挣扎着醒来那样凭空极缓慢地亮了起来,一点点攀住整节烛芯,重新用温暖的光线填满了屋宇。

宗像低头看着手中的灯盏,忽地微微一笑。

“没想到我会是被劝告的一方啊。”他柔声说,“那时我还以为……”

那个微小的笑容在他的唇畔一闪即逝。他抿起刀锋般的双唇,像在唇间重新衔起一个纤薄酷烈的诺言。他执起那盏灯,调整腰侧的剑鞘,朝空无一人的屋宇轻轻点一点头,像是当真在回答某人那样平静地说:“会有办法的。那么,我告辞了。……再会,周防。”

他转身出门,在身后掩好门扉。暴风雨此时已经止息了,唯有水珠顺着檐角廊柱滴落,在夜风里酝酿出古旧湿润的柔和气息。云雾托住青王一尘不染的浓蓝衣袂,随风飘落的雨滴自然而然地避开他,不曾沾湿他的面孔或襟袖。他走下尘埃厚重的回廊,步伐沉稳,身姿端严,像一柄连天接地,永恒地钉住千万里海陆的古剑。

在即将转过拐角时,宗像忽地停住了脚步,回头又望了望曾经的春日大社。庭院里唯有无人照管的荒草野树在雨后伸展着枝叶。曾经被修剪整齐的山茶与梅花现下也肆意疯长,在枝头残余的薄雪里托出大朵大朵的花。廊外有一株山茶开得正盛,枝条甚至垂进了破败的廊道,枝头那朵血一般浓艳的花便在此时莫名坠下,沿着宗像的发间落进他的怀中,又滑落到地面上。

宗像垂下目光注视它片刻,终于不再回顾,重新执起灯来,一步步走远了。

 

他并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太多命运攸关的转折也曾这样在别无他人知晓的时间与地点发生,且发生得既猝不及防,又决绝而无法挽回。这一次转折也是同样——在一个再平静不过,再普通不过的夜晚,毫无征兆地,他感到——而非听到——金属断裂的轻响,伴随着半声尚未结束就戛然而止的剑鸣。

宗像的剑断了。他的本能甚至先于他而意识到这一点。苍穹上天狼星光华黯淡。他曾以血熔冶羽张剑的残片,又取天狼星辉铸炼其中,每一道潮汐般的刀纹都经他的手千锤百炼方成。此世独一无二之剑,足以排分八重云,斩断八坂琼勾玉——还有谁能折断这把剑?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被突然间拉向某个方向——八坂琼勾玉之火的暴烈气息呼唤着他,但一闪即逝,快得仿佛幻觉。而后黄泉激荡涌动,冥冥中有一道门扉被打开,另一道门扉被关闭。曾经无处不在的,既束缚也牵引着他,将他羁留于此世的某种东西悄无声息地断裂了。他重新归还为一体,沿着前所未有的强烈呼唤投向黄泉。冥河之水未曾像挽留其他死去的神明那样挽留他,自亘古奔腾至今的河流沉默地携着亡魂滔滔奔流,直入根之坚州,将他温柔地推入某处。

那一个刹那仿佛极漫长,又好像无比短暂。他的意识在那一个刹那中缓慢地融化开来,似乎有千万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但没有一个来得及长久停留。在最后的那一刻,他模糊地想:还有什么……

那就是他能够记起的,尚属于“自己”的最后的思绪。那之后无数缤纷画面与声音纷至沓来,千百段不同的人生万花筒一般旋转而过又被黄泉洗去,时间在其中也失去意义。斗转星移,日月飞光——

 

他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再度睁开双眼。

 

一切都变得再清晰不过。一切都像被洗濯得清澈透亮,分毫毕现。春日初升的温暖阳光里,庭院里樱树枝头的第一朵蓓蕾正在缓缓绽开。一墙之隔,铸造室四壁悬挂的刀剑纷纷在鞘中振动,发出极低极轻微的剑鸣,好像它们也按捺着激动兴奋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神代的奇迹再现于此。

周防尊并不犹豫。他打开剑匣,取出断剑,轻轻拭过吹毛断发的锋刃,甫一触便被划伤指腹,血滴在剑身上,溅起一阵轻微的嘶嘶声和弥散的青烟。记忆清晰如镜,他清楚地知道这把剑是如何被铸成,又要如何锤炼才能修复,令每一道潮汐般的秀丽刀纹重新相连,贯通如霜如镜的剑身。他的血顺着剑身流下,转瞬便消失不见,断剑却像是被洗去了岁月蒙上的风霜磨损痕迹,从内部散发出星辰般浅青微白的朦胧光晕来。

我认得你,他想。名剑蒙尘若此,如何能让人不为之叹息?你——你们——又是为什么至今仍停留在常世的这一侧?他尚没有答案,但答案已分明毕现,近在咫尺;因此暂且不必深究。他全神贯注于手头的工作,将最后一截断裂的古剑残片严丝合缝地接回剑身,直到整把长剑一气贯通,重归他记忆中剑意逼人,此世独一无二的形态,青天白日里凭空裂出三尺水波般的清寒冰雪。

一室寂静无声。四壁刀剑的簌簌嗡鸣立时归于沉默,宛如群臣在君王面前纷纷屏息退避。周防尊自砧上拈起这柄剑,轻柔地以指腹拭净剑身上不存在的尘灰。它在他手中无风自动,忽而铿然一声长鸣——如霜如镜的光亮剑身上,层叠起伏的潮汐般的刀纹之间,极缓慢地渗出一滴血一般的鲜红液体,沿着剑锋逐渐向下流去,不留下丝毫痕迹,如同一颗鲜红剔透的宝石或水银。

这滴看上去像血但绝对不是血的液体悬在剑尖,终于聚成一颗指节大小的浑圆颗粒,在落下的那个瞬间就被周防尊条件反射地接到手中。它似乎在脱离剑身的时候就已经冷却凝固了,现在像一颗宝石般静静卧在他掌心,触感光滑柔和,热度温煦。他疑虑地打量这东西半晌,从中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火的气息。

……八坂琼勾玉?他想,又摇摇头。迦具都的余火从来不曾也不可能如此平静。天知道宗像又搞了些什么名堂。他四处看了看,只看到桌面上的一个塑料果冻杯——这玩意还是几个月前安娜留在这里的,被她洗干净之后拿来装过一些零碎杂物,之后似乎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房间陈设的一部分。周防抛一抛那颗温热剔透的血红宝石,随手把它丢进那个果冻杯里。

——果冻杯在接触到它的同时就开始熔化蒸发,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塑料燃烧时特有的刺鼻气味。周防尊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一把抓出了那颗宝石。它躺在周防的手心里,无辜地散发着温煦无害的热度。

周防和它面面相觑。

他不信邪地兜了一圈,从厨房角落里翻出来出云搁在这里的威士忌广口杯。光滑透明的雕花玻璃不比塑料好到哪里去,同样在与它接触的一瞬间就迅速地从接触点开始向外熔化成液体;所幸相比之下它要厚得多,周防还来得及在整个杯子被烧穿之前把它抢救回来。

这玩意十有八九就是八坂琼勾玉,周防想:或者至少是它的降级版本。现在他对此相当确信了,就像他确信如果出云发现了这个杯子的惨状会设法弄死他一样。天知道宗像又搞了些什么名堂,但八坂琼勾玉——即使是现在这个温和得多的版本——绝不是随便什么东西都能盛放的。他在院子里又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去铸造室,把它搁在了已经修复完毕的青星剑身上。

宗像礼司来访时第一件事就是质疑地朝他挑起一边眉毛。

“阁下就把我的剑拿来做这个用。”

周防耸耸肩,毫不愧疚:“这东西烧掉我一个杯子。我还没问你收损失费呢。”

“……请容我拒绝为阁下的智力问题所导致的后果负责。”

他们在回廊上坐下。似乎只是一转眼,枝头的樱花就从含苞待放开成了一整树云蒸霞蔚的花雨。万里晴空一碧如洗,不知何处的风吹来了轻柔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洗濯着娇嫩的花瓣。宗像礼司随手把剑匣搁在身侧,打开他带来的那只藤箱,从中取出一只瓷瓶和两只酒杯,都是海水般纯净深浓的琉璃蓝色,以细巧的白色线条勾画出青海波的图样。

“不装模作样了?”

“偶尔也得迁就您那令人忧虑的品位。”

熟悉的芬芳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宗像礼司拈起勾玉,投进其中一杯酒里,将它推到周防尊面前。勾玉在接触酒液的瞬间就化入其中,将整杯酒染成血一般的鲜红色泽。周防看看那杯血酒,又看看宗像礼司。

“……你搞什么鬼。”

“总归毒不死您。”宗像礼司从容地回答,“我挺喜欢这个杯子的,所以请别浪费时间。”

周防又看了他一眼,没有费心争辩,仰头一口喝干了那杯十分可疑的酒。它尝起来一点也不像酒,倒像是一股灼亮白热的火流,顺着咽喉滚入胃中,四肢百骸都立时充斥了前所未有的热度;但这热度并不烫人,反而令周防感到一种异样的充实,好像弥补了某种一直以来存在于他内心深处的巨大空洞。他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长长叹了口气。宗像在对面抬起眼睛看他,微微一笑:

“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周防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他的心脏和血液仍然遵循着人类身体的规律,不紧不慢地运转着;但他感觉得到熟悉又陌生的火焰已经化入了这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假以时日,过去的力量很快就能够再次被他掌握。冥冥中他清楚人之世代并没有为非人的存在留下位置。他皱起眉。

“你到底搞了什么鬼?”

“我不是告诉过您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未必不能将其彻底驯服。”宗像礼司回答。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那杯已经被喝下的“酒”。“不过还是多亏这个世代的新秩序一视同仁地压制了所有的……非人之物。否则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彻底完成,您可就有罪要受了。”

周防尊清楚他说的是实话。他仍然记得被束缚在铸炉中的暴烈之火,绝非一两个世代就能够轻易磨平。但……

“我以为我死了。”他说,略微困惑地皱起眉。

“您确实是死了。不过……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我卡了个BUG。”

“……”

宗像礼司像是被他无言以对的复杂表情逗乐了。他没有掩饰唇边的微笑,举杯又喝了一口酒。

“迦具都死后化为八坂琼勾玉,猿田彦命化为海沫的三神,大气都媛为素盏鸣尊所杀,尸体化为五谷……死去的神原本应该化作新的存在,而非像凡人一样投入下一段生命。不过,八坂琼勾玉也是您本质的一部分。青星与它因缘深厚,因此我打开了通路,用青星暂时容纳了它。”

我答应过的事情就会做到。宗像无声地说。他的姿态端严,脊背笔直,如同一柄连天接地,不动不折的古剑。周防尊注目他半晌。

“……所以它才断了?”

他终于开口。宗像礼司看了他一眼。

“意外罢了。天与地的首生子是位非常难缠的对手。……虽然现在想来几乎是场家庭伦理剧,不过惭愧地说,此事也并非是我有能力独自收尾的。好在阴差阳错,提早奠定了新的世代,倒也不算白白损失了这把剑。”

周防尊下意识地望向了剑匣。虚掩的匣盖里,如霜如镜的古剑折出一线水波般的清寒剑光。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回去做你的工作吗?”

“在那一侧吗?恐怕已经没有太多的工作需要我了。”宗像礼司回答。他推了推眼镜,忽而一笑,慢条斯理地继续:“不过在常世的工作还是很多的。——之前告诉过您,我就是警察。”

周防哼笑一声:“看来日本确实是要完蛋了。”

他们都不再说什么了。湿润细密的春雨被风吹入日色,让盛放的樱花和阶前方生的春草都被蒙上了一层温柔朦胧的雾气。宗像礼司喝完了杯中酒,敛襟正坐下来,从剑匣中漫卷的琉璃色丝锦里拿出各色装具,将它们依次与剑身重新拼接在一起,一步步恢复成周防尊记忆中他常随身边的青星原貌,而后将剑重新佩回腰间,推开酒具与剑匣,拾起他随手搁在廊外的纸伞。

“那么,我告辞了。”

周防尊只是点点头。宗像步入院中,转开伞面,一手按住剑柄。

“宗像。”

“是?”

周防尊朝他举举手中半满的酒盏。

“你知道我住哪里。”

宗像礼司没有立刻作答。他重新转过身去,将纸伞倚上肩头,忽地转了转手腕。纸伞受力猛地旋转起来,将大捧雨珠向外抛去,猝不及防地溅了周防尊一头一身。宗像礼司从伞下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抬步走向院外。

周防尊在他背后大笑起来。他再次举起酒盏,朝宗像的背影遥遥一敬,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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