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枝上猫头鹰

很穷,希望大家用爱发电,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个好猫头鹰,无害,一般不叨人。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持有国家一级爬墙运动员和特级间歇性神经错乱证书。

杂食,可逆,刷屏,偶尔拆和贵乱。
洁癖谨慎关注。

【摇滚莫扎特】【莫萨无差】居屋并无爱侣容身之处

是密教模拟器AU。游戏很好玩,不要玩。(←没有写错)

舞者路线,大量魔改,完全没打过这条线但是敢写,猫想要,猫得到!

有极大量游戏文本引用和化用,黑体字都是引用,化用量太大不标了,总之美丽的片段十有八九都是游戏原文,荣耀归于游戏制作组和汉化组!

预警:既然是密教模拟器那么显然有密教演出,还有很少很少很少的一点点G向。

以上都接受的话?













居屋并无爱侣容身之处

 

“浓情蜜意的时节……”

喧闹传来时我正在后台。演出已结束。我对着镜子,试图拆卸一枚坚韧不拔的耳饰。那年轻人就在这时闯进我的更衣室。

我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了。

“这里不允许观众进入。”我告诉他。

“我是欢腾剧院新任的指挥!”他回答,“当然也是您忠实的观众,萨列里大师!我几乎要以为您不再与欢腾剧院续约了。”

“我不知道他们聘用了新指挥。”

“很快就会了!假如您能赏光一看我的作品——我题献给您,专门为您所作的音乐!”

我听见心跳声。他的心跳声和我的心跳声,一者活跃而一者平缓,一者强健而一者柔和。相互回响的节拍正是如此。我以眼神示意经理止步。

“我是舞者,不是音乐家。”

我说,而他予以否定。

“您当然是音乐家!我只需一见就足够知晓。请您看看我的作品吧!”

他有备而来,将总谱递到我面前。此时正有雷声传来,应将其视为一种预兆。我翻开第一页。

音乐即在此化为具象的形体。乐曲的节拍与我的心跳相互回荡,呼应风暴与雷霆的节拍。乐手不言不语,但其话语正在鼓点间鸣响。此刻我见到自己随音乐起舞,永不止息,沉默的乐声响如雷鸣。此刻我期冀旋律引导我起舞,指引双手与双脚的动作起伏、腰胯的拧转与眼光的指向;我期冀汇入旋律当中,如同较弱的旋律汇入较强的旋律当中,两者合为一体。我渴求如此。

(但赤杯教导我们欲望中苦痛之数更重于诱惑之数。此时我尚不懂得。)

我合上乐谱。他以期待赞美的目光望向我。

我对他说:“我尚不知如何称呼您,先生。”

“是我失礼了!我叫沃尔夫冈——沃尔夫冈·莫扎特,大师,请您务必叫我沃尔夫冈!”

“莫扎特先生,”我说,“感谢您的作品。这里仍然不允许观众进入。”

经理得到我的示意,终于赶来将这冒失的年轻人请出后台。我转向镜子,举手继续拆卸耳饰。它锋利的尾端刺破我的指尖,血沿着皮肤流下,仍然滚烫,仍在搏动。此时我方意识到我的双手颤抖。

“我与贵剧院的合约即将到期。”我对经理说。他欲言又止。沉默紧绷似弦,未被演奏的乐声响如雷鸣。我在话语脱口之后方理解其含义。

“但假如有莫扎特先生这样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加入,我很乐意考虑与贵剧院续约。”

 

“……刚开始时,我还不能确定哪个是月亮,哪个是他其人……”

我与欢腾剧院续约,有如欢腾剧院与他签约。我们三方均从此决定中获益。自从女侯爵阁下与勋爵阁下先后不幸地告别尘世,欢腾剧院便急于寻找如他们一般富有而慷慨的赞助人。而莫扎特擅于吸引目光。剧院的上座率很快增加,观众纷至沓来,尽管暂时没有同样出手大方的赞助人出现。但至少这一次剧院的获益远多于我的获益。而这一次我并非为了金钱而来。

我与他谈话的机会因共同工作而变多。我们合作设计一出全新的舞剧。他精力充沛,有用不完的奇思妙想。他在周围徘徊时我总能听到不息的心跳声回荡。大部分时候我们谈论音乐,有时也说起其他事情。

“我听说斯坦福女侯爵与曼迪勋爵均为您留下一份遗赠。”

在某次对话中,他如此开头。他的眼睛明亮。他的话中别无所指。

他说:“我很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您是位真正的艺术家。您值得被赠予珍贵的礼物。”

我对此保持沉默。我的秘密正安全地躺卧于丝毧的怀中。我情愿它继续如此,尽管它只是不被明晓之神的收藏中最不重要的事物之一。

他说:“我真希望能看到您为我跳舞。”

“那很昂贵。”我告诉他。随后我补充:“但您已经在看。”

他的笑容快乐而明亮。有时我惊讶于只言片语的强大效力。

“的确如此!那么我要请您为我再跳一次。”

我如他所愿起身。我跳起一支全新的舞蹈,我们一同设计的那支。我在舞蹈的同时颂唱,一如我在圣堂中所做的。这支舞蹈令我想起一支更古老的舞蹈,即是我曾在诗篇中学到,发源于干旱之地的山松下的舞蹈。每当此时我便听见不知何来的心跳于厅堂间回响。它响亮、有力、宏大、急促如鼓、永不止息。我不清楚那是谁的心跳。他的目光投注在我身上。我们将要谈论什么,又要在何时谈论它?我感到我与正在注视我之人分享同样的东西,尽管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嗅到机会,正如我从前做过的那样。

我停下舞步时他仍然注视我。他的眼睛睁大,嘴唇微张,眼下绘画的星星闪光。

“您能明白……”他说,“您跳舞就像您完全理解……就像您的心跳正是鼓点。您完全理解我的音乐。”

我们四目相对。我不知如何回答。我的心跳搏动如鼓。空气震颤,有什么近在咫尺。我尚不能说出这一物的名字,但我的动脉刺痛,鲜血燃烧。我感到不能具名的干渴。不休之物终将屈服于什么?

 

“我们彻夜飞旋,直至没入火焰”

今夜新月高悬。月亮变幻身形的周期与俱乐部息息相关。另一份工作召唤我的参与。绯赤色、朱砂色和肉红色的软帘之后,我们头戴面具,如庆典队列般依次行进。我已感到今夜的舞蹈缺少某些东西。观众们的目光穿过烟雾,又转回鸡尾酒杯与同伴中间。

阿格狄斯提斯先生与乐手们坐在一起,在他的鼓旁。表演结束时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原本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他对舞蹈失望时向来如此。但他开口时声音动人,温润如一支长笛。

“你选择的是哪条道路?你的心脏正搏动如鲜血之鼓。”

他离开前轻声说出这句话。

我扪心自问。心跳与我在镜中的倒影均不回答。或许我沉迷于旧的舞蹈太久,虽然那也是一支新的舞蹈。因此今晚我穿过城市的街道,进入不休之圣堂。我们于此拜请轰雷之皮与丝毧,追奉心之准则,亦即生命、长存与延续的准则,亦即永不停歇的鼓点、音乐与舞蹈的准则。我们必须为此目的奉献出全部的激情。故而我们彻夜起舞,脚步不停,直至无以为继,如同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们所做的那样。

有的信徒在中途便已精疲力竭,脚步踉跄。他们退出仪式,我的舞蹈却并不停止,因我在这条道路上较他们走得更远。我的节拍汇入雷鸣的节拍,如同我曾经承诺的那样。轰鸣如鼓的激情指引我在梦中穿过梦的边境,沿月照之途来到林地——林地的黑暗生长并纠缠于漫宿的墙壁周围,尽管漫宿无墙。今夜林地中满月高悬,但光不行于林地。低矮的树根与黑暗的树叶间满溢着苍白翅膀的扑簌嗡鸣。藤冠的飞蛾王有时在此振翅。林地神灵的手指曾在我的发间停留,有翅之物的低语曾在我的脑中回响。但今夜我并非为了飞蛾的教导而来。

我在黑暗的林地中寻觅。轰雷之皮居于此处。假如我徘徊得足够久,有时我能听见他受击如鼓的节拍。有时他麾下的生物舞蹈穿行过林地,一团长着皮毛和爪子的音乐,演奏着他的音乐,永不止息、永不止息、永不止息。那时我将带着战栗的气息回归醒时世界,轰雷之皮的音乐将以此继续引领我的音乐。

然而今夜诸司辰不愿如此。无路的密林已将我引至永不干涸的林中之井面前。此处既是丝毧也是赤杯的圣地。在某个夜晚,它可能会被充满生机的深绿苔藓覆盖。另一个夜晚,生满斑纹的飞蛾或许会充斥井口。但不是今晚。今晚井中涌动着黑暗粘稠的血液。从中我看见双生巫女的身影,干涸之地两女巫经过永不干涸的林中之井,杯的诱惑与苦痛便被倒映在血中。我在舌尖上尝到她们的低语,降生于两个子宫的双生巫女分享同一渴盼:我(我们)应当结合为一。

醒来时我感到饥饿和干渴,但不明白自己欲求为何。杯之准则并非我了解的领域。我记得林地留给我的最后一瞥,一团长着皮毛和爪子的音乐曾远远舞蹈而过。但它颂唱的并不是轰雷之皮的音乐。或许那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们之间的音乐存在暂时的低谷,但其中的渐强音远比下降要多。”

在所有那些花费在欢腾剧院的时间中,大部分我都与莫扎特共度。有时他像是心之准则在醒时世界的化身,有时则不完全如此。他时常精力充沛地奔跑过舞台,对不能理解或完成他要求的舞者和乐手比手画脚。他似乎难以理解并非所有人都拥有与他同一水准的天赋,因此并不能完成对他来说轻易之事。

我在排练之余额外抽出时间,和他共同探讨完善这部舞剧,尽管这并非我分内的工作。它改编自松树骑士的传说,讲述他如何在寻找赤红圣杯的途中面见山峦之母,并升起强烈的敬畏与恋慕之心;警醒风暴又如何自他褪去皮肤的残躯中欢乐地冲出。这故事中藏匿着一位司辰的秘密,如不谨慎,防剿局或许会循迹而来。对无形之术的研习与讨论务须隐秘。

我跳起这支舞蹈时他的目光总追逐着我。有时他神色快活,有时则似着迷。另一些时刻他眉头紧皱。这是他不常穿戴的表情。他的视线放远,神色空茫,好似并不身处醒时世界。另有一物吸引他的注意,尽管我不清楚那是什么。

“我总觉得我在哪里听过这个故事。”

某一次,莫扎特这样说道。他露出一种沉思的神气。

“或许您听过圣杯骑士的故事。它们共享同一个母题。”

我说,而他予以否定。

“是松树骑士的故事。”他确定地说。他神态恍惚,似在回忆。“我在某处听过一支乐曲——一支舞蹈——一支发源于山松下的古老舞蹈。”他轻声哼唱起来。那旋律极为陌生,但奇异地迷人。我从未在梦境与舞蹈中听过这样的旋律。他用击掌标记旋律的节拍,我的心跳随之震颤。另一个心跳与我的心跳相互回响,它并非轰雷之皮永不止息的鼓声。我的皮肤发痒,肌肉颤动,骨骼咯咯作响。一种冲动促使我起身舞蹈,另一种则将我钉在原地。我的唇舌干燥。我感到自己得喝点什么。一些非酒、非茶亦非水的东西。

在被打断之前我们均未意识到我们这样坐了多久。不言不语,仅有歌声、节拍与注视彼此的眼睛。我离开时近乎惊慌失措。

那之后他看向我的眼里总带着另一种神气。探究,且似乎有话想说。他总是想要开口,而我总是回避。我预感他未说出的言语拥有的力量将改变我太多。我尚未为此做好准备。或许永远不会。也永远不应该,鉴于我们正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不休之物终将屈服于诱惑。”

我将更多的时间投注在无形之术的研习与蜕衣俱乐部的工作中。总有更多密传亟待解读。月相变换时俱乐部开门营业,我总是应苏洛恰那·阿摩伐舍的邀请前去参与演出。有时她以思虑的眼神打量我,有时则是阿格狄斯提斯先生。但他们都不言语。

有一晚我方自漫宿归来。我为寻求秘史而去,但林地之中赤杯的浪潮高涨。我带着她赠予的影响回返醒时世界,苏洛恰那正在此时推开门扉。

“你在这里。”她说。她打量我。眼镜蛇之子言语简练,目光炯炯。“今晚是你的独舞。做好准备。”她叫人送来三色的绷带。我皱起眉。

“我尚未准备好。”

“你看来准备好了。阿格狄斯提斯也认为你准备好了。”

“我寻求的并非赤杯的道路。”

“的确。但你已抛去服饰和覆皮,足以完成这支舞蹈。何况若想改换道路,现在还不算太晚。”

我并无此意,但与她争辩是不智之举。我顺她的意愿起身更衣,做好准备。

乐手皆已就位。阿格狄斯提斯先生的鼓声响起,我头戴面具,肢体缠绕三色的绷带,自舞台左侧行出。

(这支舞蹈中编入了赤杯的教导,奉身于杯之准则的观众将可理解被沉默所道出的秘密。)

我循响起的乐声起舞。音乐讲述感官、欲望、诱惑与饥渴。我于舞蹈中褪去肢体缠绕的绷带。我褪下一层、又一层、而后又一层。白色是皮肤、红色是肌腱、黑色是鲜血。织物轻柔地脱离我的身体。三层绷带尽皆褪去,我跳至除面具之外不着寸缕,身无长物。赤杯的干渴无法被如此轻易地满足,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石绿曾教导抛却服饰的自我,而双生女巫曾以痛苦为门,将我的皮肤融解至稀薄。因此我继续跳下去,任另一层覆皮自身躯上滑落蜕却。其下骨骼、肌腱与器官尽皆显露:骨骼白如海珍珠、肌腱红如赤杯中所盛之物,而器官丰硕多汁如累累垂坠的葡萄果实。我听见鼓声止歇,被唤起的涌动饥渴暂且平息。灯光转弱、黯淡、直至完全熄灭,而我也与它一同消失。

阿格狄斯提斯先生已在后台等待我。他不言不语,取下早已准备好的长袍,用它覆上我的肩头。烛光穿过织物,我曾被蜕去的皮肤与纱质的长袍同样纤薄,脉络宛然可见。赤杯赠予的狂喜仍在我的血管中流淌,我的食欲高涨,所有知觉都已被增强,所有感情都已被加深。我的嘴唇发干,手指发痒。我的干渴涌动如浪。

“我要去见他。”我宣布。“现在就去。”

 

“我的情人和我拥有同一种欲望,尽管我们可能并不完全理解它。”

今夜我穿过城市去会见那年轻人。我的心跳如鼓,鲜血奔流,在我的脸颊、脖颈、胸口和指甲上透出玫瑰的粉色。我迫切地需要饮下液体以平息干渴。他打开门时神色惊喜,而后转为惊讶。他想必以为我已喝醉——如果不是从我的嘴唇上尝不到酒液的味道。

“我不明白!”他说。他这时候又拿起年轻人特有的那副骄矜架子来了。“您最近总是躲着我。无缘无故地冷落我,回避我,不和我说话——现在您又出现在我家门口,这样热情!我真不明白我该相信您的哪副面孔。”

“随您高兴相信哪一副吧。”我告诉他。我见过赤杯的追随者怎样与他们的猎物交谈。今夜我或许可以从中摘取只言片语。“我能聚集起的勇气只有这么多了。假如您愿意原谅我——”

“假如你要继续用‘您’来称呼我,”他说,“那我就全都拒绝。”

今夜如此漫长,又短如一个转瞬。彼时新生的每一寸皮肤都知觉敏锐,口唇甜如没药。我们从彼此的嘴唇与身躯中饮下欢乐与狂喜,一者属于搏动不休之心,另一者属于干渴滚烫之血。而情欲源源不绝,如甘似蜜。我吞食所能索取的全部。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声音嘶哑,皮肤留下抓握和指甲的痕迹。我的身体是永不干涸亦不满盈的深井,涌动的欲望为触碰者留下不褪色的烙印。赤杯的干渴永无餍足,但今夜暂可平息;而心的搏动如鲜血之鼓,永不止息、永不止息、永不止息。

事后我仍听见心跳在房屋中回荡。他的心跳声和我的心跳声,一者活跃而一者平缓,一者柔和但另一者强健。一个要加入另一个,如同一个旋律汇入另一个。激情燃烧不息。我们枕着彼此的手臂入梦,在梦境中那旋律的节拍仍未休止。林地中有什么低低地唱着歌,旋律奇异地迷人。那不是我的音乐,亦非轰雷之皮的音乐。凡人的音乐也会在林地被奏响吗?对此我尚无答案。

今夜我越过纯白之门。睿智骑士小屋的女主人注目于我,唇边带着神秘的微笑。她有故事亟待分享,但不是今夜。今夜我的双唇紧闭如愈合的伤口,纯白之门后一应如此。欲望引领我向上缓慢地攀升。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撕扯着我。我的皮肤上沾着光斑。在我下方,林地远远地颤抖扭动着。

血痕道道的兽角拦在牡鹿之门前。宽度可容船只通过的门扉在我面前紧闭。它很久前便已破损,伤痕至今也没太愈合。门旁卧着一颗硕大的金色头颅,大到能将我囫囵吞下。这即是具名者格里比。它向我朗诵牡鹿之门的谜语。

“是何话语,”它问道,“使献祭变得甘甜?”

我以赤杯的欢愉应声而答:“正是这些话语使献祭变得甘甜。”

 

“他的爱是难以自禁的爱。”

“你还在欢腾剧院表演。”

苏洛恰那说。她从镜子里看着我。她目光炯炯,从不眨眼。她说:“这是个好主意吗?”

“这不是吗?”

我反问她。她低笑一声。

“不要误会。”她说。“我没有对你指手画脚的意愿。但你要仔细考虑自己的道路。下一重蜕变近了。你要往哪里走?你得想想。”

下一重蜕变近了。但我暂且无心考虑。最近我忙于在另一个舞台上表演另一个故事。松树骑士的故事。那年轻音乐家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他昏头昏脑,为爱着迷。我也不见得更聪明。

舞剧演到高潮回目,松树骑士在强烈的敬畏与爱慕中将自身的皮肤剥去。而后在他的残躯中,警醒风暴将欢乐地升起。即使对我来说这也是难以完成的舞蹈。我花费大量时间练习,从心之准则中一再体会身体应有的姿态。风暴要如何无休止地击打,树木又要在这伟力面前如何优雅地曲下躯干?我尽力将司辰的秘密化为手臂、腰胯、脚步与目光的语言,好为他的音乐增光添色。

对此他是满意的。他对我很少有不满。这世上难有另一个人能像我一样读懂他的音乐,且同时渴求他如痴如狂。有时我但愿我能整个饮下他、吞食他、作为皮肤外的另一层覆皮包裹住他,让他在我的身体内部回荡,正如音乐在鼓中回荡那样。或许只有如此方能平复我的欲望。双生巫女的教导常年呢喃不休:分离的应当结合为一,如同我(我们)应当结合为一。我(我们)长存此世。我(我们)欲壑难填。但这念头只是一掠而过。

舞蹈让我听得更清楚。我的舞步踩着他的音乐的节拍,也是我心跳的节拍。在这节拍之外还有一个心跳,更平缓、更柔和、更虚弱。那是他的心跳。而心之准则是生命与延续的准则。

我们谈起这事时他只是微笑。

“我从小身体不好。”他说。他的语调里透着一股年轻人不以为然的得意劲儿。“经常生病。总是这样。但不是什么大事!我总会恢复的。一贯如此。”他看看我的表情,又补充:“我会注意身体的。”

我对此保留意见。年轻人乐于无意义地抛掷生命。他的心跳超出限度地虚弱,几乎不在人力所能挽回的范畴内。但并非无计可施。

那一晚我梦到纯白之门内的小屋,其中翻涌着蓝色的丝绸。它的女主人接待了我,她戴着墨镜,留着时髦的短发,姿态优雅。

“瞧啊,有人恋爱了!”她说。她的唇边带着神秘的微笑。“你的眼睛发光。你让我想起我自己,当克里斯托弗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不过我想你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她点着头,尽管我不言不语。在纯白之门后我的双唇紧闭如愈合的伤口。“是的,”她说,“是的,是的。你需要知识。让我们分享一个故事吧,我还在凯尔伊苏姆生活时听到了它。你去过那里不是吗?若你需要蜕变,这个故事足够引领你。不过如果你寻求别的,这还不足够。你需要升得更高。”

醒来时我已忘却自己如何到达那里。但她所讲述的故事清晰如镜。我向苏洛恰那重复那个故事,谈论一座没有大门的城市,一位未曾出生的女王,一场未曾打起的战争。她则以一个隐秘的地点回答。另一个我将带领信徒前去探索,以此寻求蜕变的机会。

“你下定决心了吗?”她问。

“我需要升得更高。”我回答。至少现在如此。

 

“我与一个舞伴共舞。我头戴猫面。他假扮蛇。我两只黑手套的指尖都镶着蓝钢。如果我的蛇舞伴动作太慢,我会给他的皮肤刻下抓痕,而我——则要小心躲避他面具上的獠牙,在我们凑近接吻的时候。”

我——我的影子,另一个我,如黑猫般蜷曲身体,步伐悄然无声——自巨石阵归来。我们在那里流了血。丝毧的具名者因而离开居屋的根基,在月下与猫形的我共舞,直到我从它那里学会所有舞步的终结。我已抛却自己的足音。现今我的步伐轻如密语,身体暗如阴影。我颈戴石绿,手佩黑玉,身体的隐秘处藏着一颗海珍珠。

“您……你变得不一样了。”莫扎特说。他一如既往地敏锐,但也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他的下一句话是:“你晒黑了很多!”

他总能说出来点什么让我无法回答的东西。但他很快又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最近你在这里,但不完全在这里。我知道有一部分的你不在。”

他的确敏锐得超乎寻常。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海:我或许应当将他引入不休圣堂。我毫不怀疑轰雷之皮将如何宠爱他。他的节拍是理应长存不息的节拍。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不够强韧。他的心跳仍然不够有力。我需要等待,直到他能够承受无形之术的负担为止。

我自巨石阵带回的不仅有丝毧的教导。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用巫吻之油涂抹他的皮肤,把不凋花蜜放进他的咖啡和酒水。我用活力颜料调和玫瑰色珍珠粉,以其绘画咒语,又把朱砂制成的护身符挂在他的脖颈上。我抛洒这些原料时毫不吝惜。心之准则的追随者清楚何物应当长存。

这并不足够。我得更快些。每一次心跳都是时针走动的响声。他看似精力充沛,神采盎然,但我知道并非如此。他的生命正在缓慢地流逝。如果我不及时做些什么,一切都会无法挽回。那些我们同床共枕的夜里,我一下下地数着他的心跳。它还称不上虚弱,至少现在如此。但如果我任它流逝,情况很快就会改变。我还有多久?我们还有多久?

我需要做得更多。我离开得更频繁,时间也更长,在梦中与醒时都是如此。我用赤杯的密传穿过牡鹿之门,在门后徘徊寻觅。我在漫宿的私语中听闻另一份密传,教导我们将如何将某人的心跳编织进无止境的舞蹈。我与一切交谈,我漫游过牡鹿之门后可去的所有地点。我仍然一无所获。

那天他在半路上截住我。他皱着眉,嘴唇紧抿,神色里浮着轻微的恼怒。痛苦藏在其下,几不可察。他问:“您不再爱我了吗?”

“您总是不在。”他说。“您越来越少来见我了。我们交谈更少,见面更少,共度时间更少。您甚至缺席我们的舞剧演出。如果您想要——”

我在他说出那个单词之前打断他。将它形诸言语就像一种不祥的预兆。

“不是这样的。”

我说。他没有否定。他仔细地打量我,眼睛被希望点燃。

“那么是为什么?请告诉我原因。”

有一刻我迟疑不决。但此事不能永远保持隐秘。某一日我必须告知他原委,或许眼下正是时机。

“我有……另一份工作。”我告诉他。“在另一家俱乐部。假如你愿意去看看,或许今晚正是时候。”

 

“今晚的我身着浅红褐色,头戴狐面。身后挂着一条尾巴:追我的猎手需要点能抓握的东西。今晚的我独舞,却非独自一人。当我从幕后窥看时,许多观客正在离席。其他人则耐心坐等着,任红黑衣饰的侍者把他们和椅子捆在一起。”

我在幕后更换服饰——狐狸皮毛的颜色,狐狸样貌的面具。此为致敬某位我尚不知晓其姓名的具名者。今夜是我的独舞,这支舞蹈将通向又一次蜕变。我听见幕布的另一侧传来窸窣声。猎手同样是仪式的一部分。

乐声响起,我向前行出幕布。狐的舞蹈是贪婪和迷醉的舞蹈。厅堂中弥漫着不知名的甜蜜香气。观众被固定在座椅上,只有视线追逐着我的步伐。其中一道极易分辨。他有太多精力需要挥洒,简直一刻也停不下来。我踏着跃动不息的鼓点起舞。

狐的目光怎样流转,脚爪怎样踩踏,身躯怎样一掠而过,只留下红褐色的影子?今晚我也须照样行事,只是更轻盈、更优美、更狡猾。我需要激起追猎的欲望却不被捕获,尽管猎手们或许不作此想。我能感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其温度滚烫。音乐滑入一段狡黠的快步舞曲。我跃下舞台,在座椅之间与座椅上下辗转腾挪,跳跃攀爬。我的每一步都应和着音乐的节拍,节拍又与我的心跳回响。所有人的心跳都以同样的节拍跳动。

观众在我行进的同时大声叫喊,前后摇动身躯,试图追赶并捕获我。有人在我身后摔倒在地,战利品——蓬松的狐尾——只在他指间一扫而过。追猎并不因此停止。席间有另一位猎手正在等待。年轻人屏息观看,眼睛灼热,手指抓进座椅,小腿绷得紧如弓弦。

我掠过他的座椅,身后尾巴扫过他膝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我们。他保持静止不动。我自他身侧擦过第二次。他仍然不动,唯有视线专注滚烫。第三次时他骤然前倾,抓住狐尾,一把拽下!喝彩与雷鸣般的掌声充满房间。我在欢呼声中溜出大厅。在我身后,侍者将他整个抬起,带去后台领取奖励。

他想必看到了另一个我,因为我进入后台时他困惑地左顾右盼,视线在我与门关间来回摆动。

“我刚刚似乎看到了你。”他说。他打量着我,像是想从我身上找出另一条狐尾。“我不会认错你。……但那条尾巴……刚刚离开的那个你戴着尾巴。一样的面具,一样的尾巴。”

“那的确是另一个我。”

我回答。更衣室空间窄小,他紧靠着墙。我们呼吸相闻。

“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事情。”我对他说。

我向他解释一切——不能公开谈起的无形之术、无墙亦无处不在的漫宿及其中所居的三十位司辰。我谈起林地中的轰雷之皮:他是雷鸣、心跳与韵律,是永不停歇之神,强需舞蹈之神,受击如鼓之神。我告知他心之准则与雷鸣的秘密,凭此我足以将他引入不休圣堂,他的心跳将凭此永不止息——

但他打断我。

 

“回忆能超越死亡存在。怒火也如是,轻蔑亦如是。爱,也是吗?”

“这解释了很多。”

他说。他的视线放远,像在回忆什么。他说:“我总是梦见森林。漆黑无光,枝叶与藤蔓纠缠,林中有飞蛾振翅和雷鸣的声音。我梦见一团音乐,一团长着皮毛和爪子的音乐,舞蹈着,演奏着我的音乐。那就是你说的林地。”

但凡人不应当前往漫宿。对于没有隐秘知识的人来说,这绝不是好事。我紧握着他的手。他因疼痛轻微地一皱眉。他问:“你希望我做什么?我不能加入你——不为其他原因,但你知道我有别的事要做。我不能把时间投入到无形之术上。”

言语逃离了我的嘴唇。我几乎不知该怎样说服他。

“……但你会死。”我说。

“人总是会死的。”他回答。他的语气里透着年轻人常有的那副无忧无虑劲儿。年轻人乐于无意义地抛掷生命。我摇着头。

“不是那样。没有那么久。你的……时间,它离得太近了,比很多人都要近。我能从你的心跳里听出来。我不能……”

他终于多了些忧虑。

“有多近?很快就会死吗?”

“没有那么快。至少现在没有。但……”

但也并不遥远。太近了。假如我要继续向上攀升,那么与我相比,那个未来也不过是咫尺之遥。我不能不挽留他——假如我们能分享同样的时间,假如我们能永不止息——

我如此说,而他予以否定。

“我保证我会注意身体。”他说。“我发誓。但我……我不能那么做。我没法那么做。”他说:“我并不想死。我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和你在一起。如果有那样的可能性我会愿意的。但我不能……我没有追寻那条道路的欲望。那不是我的道路。我没法那么做。你应该是明白的。”他说,他轻柔地捧着我的脸颊,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想想吧,安东尼奥。如果我那么做了——如果我选择了别的道路——那会让我变成谁呢?我还是你认识的,你爱的这个我吗?你能想象那样的我吗?何况无形之术本身就是会改变人的。这你清楚。那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几乎能尝到失去的滋味,就在我的舌尖上,冷如冬日,近如幽灵。他还有多久?我们还有多久?我究竟要做什么才能挽留他?难道这一切都必须要结束吗?一切都必须随死亡被忘却、腐朽、凋零,化入尘土,就像我们本身那样?

我知晓的一切言语都空虚无力。我只能收紧手臂,更用力地拥抱他。我听见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搏动,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缓慢、更虚弱。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我没有答案。这一刻我希望我能成为曾被蜕下的覆皮,包裹在他的身躯之外。假如那样足以保护他——保护我们的话。

 

“我听过一个故事:天平一端为一颗心脏,另一端为一片羽毛。这就是我此刻的选择,虽然羽毛通往永恒。”

我不再去往漫宿,也不再接受苏洛恰那的召唤。我甚至不再去往不休圣堂,或与追随者们悄声耳语。我将舞台之外的一切时间都留给他。我胸中的爱以恐惧为柴薪,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烈。现在我生活的主轴是,且只是他的欢乐——他强有力的,无情的欢乐,不可抗拒地将我卷入其中,我只能任他施为。

我们总是相随相伴。我的目光总是追逐着他,如同他注视着我那样。我们一同行止,一同坐卧,一同饮食起居。有时我会误以为我们分享同一个身躯,同一段呼吸,同一颗心。从前的生活好像一场大梦,而今我离开它,回到真实的醒时世界中。我听他作曲、为他歌唱、为他跳舞。他问起时我为他讲述神话、密传与诸史,用我的视线抚过他面上掠过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但愿我能将它们全部珍藏下来,胜过我曾珍藏过的所有东西。

研习诸史会让他梦游林地时负担更轻,尽管那也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源。故此我为他讲述自己所知的一切。我讲述白日铸炉如何因爱分裂骄阳;狮子匠如何碾碎佩剑,背叛自己的导师与血亲而飞升;双生女巫曾如何横渡大海,寻求与彼此结合为一;赤杯又如何擢升轰雷之皮,称他为自己的爱人,又将他剥皮、献祭并使他重生。

讲述这些故事有时使我不由得发笑。达马翁坚称司辰也屈从于自己的激情——屈从于憎恨,甚至爱,其程度远超凡人。“年景的好坏,地球的转动,熔炉的转变——所有这些仅仅只是司辰的激情中较弱的那些成就的结果。”神屈从于爱而做的事又与凡人有何不同?如果长存不朽的司辰们向我们投来注视,观看我们屈从于爱所做下的不智之事,他们难道不会发笑吗,就像我们讲述这些故事并因其发笑一样?

但更多时候我的心容不下其他念头。我沐浴着他的目光,握着他的手指,吻着他的嘴唇,他的头发擦过我的颈肩,他枕在我的膝上,哼唱着无名但迷人的旋律。我们在夜里跳舞,手指相牵,腰身相并,我们的步伐踩着同样的节拍。我属于他,正如他属于我,这就够了。我所求不多。不需要永恒。只需要这样的一生——凡人的这样的一生——容许我们共度这样的一生。这就够了。

(尽管有时我闭目塞听。我闭上眼睛,好不去看他面庞上日渐消逝的血色。我掩住双耳,好不去听他胸膛里日渐衰弱的心跳。我们还有多久的余生可以共度?)

 

“昨夜,我漫步于蜘蛛之门盘曲的内脏中。我寻到一处别致的鲜活生命——那是勇者亦或是被背叛者的残骸。虽然蜘蛛之门的干渴尚未平歇,我将它纳入我灵魂的褶纹内带回。”

他的躯壳像一个破损的水瓶。我倾尽自己所有,试图延长他的生命,但被强行注入的一切最终都会流逝,如同水自破损处流出。也许我认识他太晚了。越过某个界限之后,一切似乎都只能无可避免地向深渊滑落。现在就到了那个时候。

时间不多了。他对此同样有所觉察。有时他会在出门散步时环顾周围。像是没有见过这一切,又像是想要记住一切。有时他会长久地望着我,一言不发,眼神令人心碎。更多的时候他整日整夜伏案作曲,急迫如同为人追逐。

我们都清楚原因为何。

夜间我们同床共枕,他的心跳贴着我的胸膛。他低声说话,声音和心跳一样柔和但虚弱。他对我说:“你要记得我。向我保证你要记得我。”他说:“我不在乎永恒。长存不息。永生不朽。我不在乎。但你要记得我。不要忘记我。”他的声音低下去,消逝在睡梦里。有一刻我几乎以为这就是终结。

因此我重新取出在巨石阵寻获的密传——脆弱古老的文献讲述同体孪生的司辰的教义,其中隐藏着杯之准则的秘密。从中我学到如何重现赤杯仪式中刺耳的尖叫声,并将其献予蜘蛛之门。这一秘密指引我穿越梦中丝滑的沙地——我的干渴、抑或蜘蛛之门的干渴、抑或赤杯的干渴——来到晶亮如雨,渗出饱满血滴的紧闭黑门前。

我已学到唯一可使它开启的方式。更早之前我便已学习过这门技艺——以醒时世界所流的血交换我所需之物。尊敬的斯坦福女侯爵与曼迪勋爵阁下均非出于自身意愿或天命而告别尘世。这秘密仍安全地置于丝毧的怀中,今夜亦不例外。我告诉他今夜我有事要做,而他并未询问,大约认为我要恢复对无形之术的钻研。这猜测也不能说不正确。

蜘蛛之门总是干渴。总是如此。但我在醒时世界献上方死者的生命。新鲜泼洒的血液穿过世界的表皮漏下,容它啜饮,门便在片刻的饱足中胀大开启,容我通行。我一再进入其中,每一次都支付代价,每一次都带着收获归来。尽管在醒时世界引发了些许混乱,但目前尚无危险。我从中学到新的秘术,允许我将某人的心跳编织进音乐。但仅有音乐还不足够。我需要向轰雷之皮献上敬意。更多的敬意。

需要四面鼓。四面定音鼓,用松木制成,鼓面蒙着新鲜剥制的皮肤。最为新鲜,最为特别的那一种皮肤。与皮肤同一来源的心脏,直至皮肤完全脱离躯体的一刻都跳动不息。此后将血献予赤杯,将鼓声献予轰雷之皮,于暴风雨中击鼓直至雷鸣停歇。如此便可将他的心跳编织至音乐中。每当这四面鼓受击震响,他的心跳也将强韧如鼓声,长存如旋律本身。

我停留直到亲眼确认它们在欢腾剧院中运转良好。他的面庞又一次泛起生机勃勃的血色,心跳在他的胸腔里演奏着轻快的曲调。这只能维持一时,但目前已足够。接下来我需要升得更高。在遥远的沙地当中或许埋藏着一份古老而珍贵的宝藏,足以治愈一切衰老和疾病,但现在的我还不能到达那里。

一切尚有希望。我只需要升得更高。

 

“我的黑暗已淡化,我一切的色彩都已淡去。新叶瓣冒出在我最能容纳的那些部分。秘密在我的体表凝结。我淡白的舌下掩着一颗棱柱形的钙沸石。”

我自狐百合原野归来,身披斗篷,头戴掩藏容貌的兜帽。狐百合之花白如穴居动物,如冰霜,如清洁的床单。很难将目光从它们身上移开。有些寻宝者被狐百合变成了饥饿的俘虏。他们自己的宝物落在自己的白骨旁,周而复始。狐形的我轻步踏入百合丛更深处。伈佊——制花人的具名者,等候在溪边。而今制花人已赐予我万众渴求之物,同时夺去了我的色彩。而今我已升得更高。

我需要小心掩藏行迹,至少在我的样貌恢复之前。眼下不是与防剿局周旋的时机。我首先前往剧院。这个时候他总在那里。但今夜不然。今夜欢腾剧院观者寥寥,人迹稀少,我们的舞剧未曾上演。心不在焉的乐声中,无精打采的舞者们跳着长列舞蹈。我亲自设法安置的定音鼓消失无踪。

他们告知我来晚一步。或来晚太多。两者中必居其一。防剿局早已循迹而来,像鬣狗嗅出血的味道。(我的确留下太多血迹可供追踪。)他们带走那些鼓,同样带走指挥台上的受益者。尽管他已被释放,但健康状况却格外堪忧。自那之后他便一直抱病在家。

今夜我穿过城市去见他。我的脚步急促。我无心扶正已被吹歪的风帽。或许有人看见我失去色彩的外形,但眼下我无暇为此分神。我只在推开房门的一刻稍有迟疑——或许他不能认出我。或许我现在的样貌会惊吓到他。或许他已经推测出我的所作所为,因此不愿再见我。

但他先叫出我的名字。“你回来了。”他说。“请来我身边吧。求你了。我很想念你。”

他的声音低微,心跳虚弱。我握住他的手。他冰凉的手指屈起,想要回握却没有足够的力气。他的面孔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但他的眼睛明亮,过分明亮,像燃烧得奋不顾身的烛火。他朝我微笑,好像我的形貌毫无变化。好像他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你回来了。真好。”他说,“请不要再离开我了。陪在我身边吧,安东尼奥。我就要死了。”

“……请不要说这种话。你不会死的。”

我说。但他只是微笑。

“你已经尽力了。”他说,“所有能做的你都做了。你知道是这样。现在陪在我身边吧,别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你不会……”

“我会的。我就要死了。也许是几天,也许是一周。我能感觉到。你也早就知道了。你已经尽力了。现在陪着我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用嘴唇贴住他的指节。泪水在我的眼中聚集起来,甫一坠下便蒸发消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我不能接受这就是结局。我只是不能。我愿意做任何事来挽回他。任何事。只要我知道应该怎么做。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难道真的无计可施了吗?

“你在想什么?”他问,“不要再想了,安东尼奥。不要再做别的什么了。我请求你。陪着我吧。我很害怕。”

“发生什么了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

“不是那样的。没有什么。他们只是拿走了那些鼓。那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很害怕。安东尼奥,我很害怕。我害怕你不能回来。我害怕我不能见到你最后一面。”

他长久地望着我,眼里满含眷恋。

“我害怕我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没有人在我身边。没有人会记得我。人都是会死的——我是会死的——这我早就知道。但现在时候到了。现在我却害怕了。我怕你不再回来。我怕你会忘记我。这个世界会忘记我。会忘记我的作品。我怕我死后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就像我从没来过那样。我在胡言乱语了吗?但现在你回来了。我不再害怕了。我想念你。留在我身边吧。我不会再有其他自私的要求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你不会忘记我的。我死后你会继续活下去。你会记得我。那也就是我长存不息的证明了。”

我摇着头。我不清楚自己要否定什么,但他好像全都明白。他只是微笑着。

“我太累了。”他说,“我需要睡一会……就只睡一小会。你可以陪着我吗?”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

 

“他即是爱的旋律。我如今听到了他。”

我们总是相随相伴。我的目光总是追逐着他,如同他注视着我那样。我们一同行止,一同坐卧,一同饮食起居。我须臾也不离开他身边。在病痛、高热与昏沉的间隙,我为他讲述自己所知的一切。其他的时候他轻轻哼唱着一支曲调,一支新的曲调。我为他记谱。这不是献给轰雷之皮的音乐,尽管我知道它必将长存不息。悼歌诗人或将在他的旅途中唱起这支曲调,令它在虚界中长久回荡。这将是献给死者的音乐。

“来和我睡一会吧。”

他在作曲告一段落时对我说。“我的时间还没到。我的安魂曲还没有完成。到床上来吧,和我一起。我很冷。”

他的确很冷,好像生命和热度一样正源源不绝地从他的身体里流逝。他很快就沉入梦境,像我沉入梦境那样。或许他又一次梦入林地,正如我所做的那样。

我不记得那之后我身在何处。我记得林地的泥浆中生长着灌木丛,有什么自树中钻出,露齿微笑,斑斓如猛虎。她在我耳边低语,讲述司辰的故事——白日铸炉是如何为爱分裂骄阳?生于两个子宫的双生巫女是如何与彼此结合为一?赤杯是如何爱轰雷之皮直至他绝命,她如何将他擢升,又如何将他剥皮并献祭?那之后轰雷之皮是如何在风暴的鼓点中重生,尽管失去了他心中曾怀有的爱?——她又向我耳边低语一个秘密,一个巨大的秘密,那个曾由万王之王大流士向狮子匠耳边低语的秘密,那个促使狮子匠折断自己的佩剑,背叛导师与血亲而飞升的秘密——

醒来时我已不记得自己如何到达那里,又或者低语秘密者的模样。但从中我获得一个新的仪式——一个关于爱、背叛和飞升的仪式,或许可以一解我目前的困境。又或者只是谎言。我尚无答案。

他先我一步醒来,这时正在弹奏着那支新的曲调。他称之为自己的安魂曲。他在演奏的同时回头看我,眼睛明亮如星。他苍白的面孔上泛着玫瑰颜色的红潮,嘴唇嫣红,呼吸浅而急促。他的心跳像乐曲最高潮时分的鼓点。

“你醒了。”他说。他的语调充满快乐,好像别无一事足以担忧。“你看起来好严肃。发生什么了吗?”

我只是摇头。我长久地注视着他,不愿意挪开目光。我能这样注视着他的时间不多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每一秒都屈指可数。他理解这沉默中的未尽之意。

“那么就是我了。时间不多了,对吗?”

他停下演奏。他想了想,又转头去看他的曲谱。

“……我无法完成安魂曲了。”他终于说,“我的安魂曲。那要在我的葬礼上演奏什么呢?别的什么我都不太满意。”

“没有别的……没有别的音乐配得上你。”我回答。他只是微笑。

“那么就在我死后替我完成这首曲子吧。作为我的葬礼配乐。这样我就没有别的遗憾了。”

“……只是这样吗?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了。也可以说有很多。但没有办法。”

他试着继续微笑,但他的嘴唇颤抖。他说:“不要这样,安东尼奥。不要哭了。我不会消失。你知道我不会的。只要你记得我——你会一直记得我——我就长存不息。我的音乐会长存不息。我总是在的。如果你到了你想要的高度——如果你会一直活下去,那么也就是我一直活下去了。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为我擦掉眼泪。我们并肩而坐,相互依偎。他轻轻哼唱起那支曲调。

 

这是可痛哭的日子,

死人要从尘埃中复活,

罪人要被判处。

然而天主啊!求你予以宽赦。

 

我闭上眼睛。

我下定决心。

 

“他的双手,他的双唇,饱含着生命,却是苹果表皮和百合花瓣那种冷冰冰的生命。不过那仍是他的双手,他的双唇。”

死亡是不可避免之事。她一步步走得近了。我已听到她寂静的脚步声。她的衣摆掠过时一切冷如冬日,近如幽灵。我已下定决心。我已做好一切准备。既然死亡本身已是不可避免之事。

他虚弱得说不出话。我扶他坐起时他的嘴唇只是轻微地翕动。也许是道谢。也许是别的什么。我将水杯端到他的唇边。杯中清水荡漾,无色无味。他就着我的手勉强喝了几口,用轻微的摇头推开。

“你得喝完。”

我说。但他只是摇头。他合上眼睛,靠进我怀里。

“……让我睡一会。”他说,“就只睡一会……我好累。”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他沉睡的样子近于安谧。有一刻我几乎要以为一切正常,无事发生,如同我的预计。我就要完全放下心时他猛地睁开眼睛。他咳嗽起来,手指痉挛地抓挠着自己的咽喉,在皮肤上留下几道血痕。他虚弱濒死的身体爆发出绝大的力量,几乎挣脱出我的怀抱。我不得不加大力气好制止他的挣扎。

尽管那并不能遏制他的痛苦。他在我的手臂中战栗发抖,大口喘息,冷汗沿他的鬓发流下,嘴唇被自己咬得流血。他的唇角溢出细微的痛苦呜咽。他紧抓着我的手臂,指甲刺进我的皮肤。假如我未曾经过蜕变,眼下大约已因为他的抓握而流血。尽管我的确应该流血。

“……好、痛,……安东尼奥……”他断断续续地轻声说,“我好、……痛,……帮帮我,安东尼奥……好难受……”

我试着扶他坐起,让他靠住我,又将水杯递到他的唇边。但他只是在痛苦中痉挛颤抖,几近艰难地呼吸着。他不可能再咽得下任何东西。我无计可施。

“……是因为药量不够。”我说,“不应该这样的。你得把这些喝完。”

一开始他对我的话没有反应,好像没有听见。痛苦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意识。而后他的身体轻微地僵了一僵。他挣扎着抬起头,想要看向我。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只是拥抱着他,轻轻抚摸着他骨骼凸出的脊背。他的动作一点点虚弱下去,就像他的呼吸和心跳一样。我不知道这个过程还要持续多久。

“……我很抱歉。”我终于说。我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上。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加深他的痛苦。我只能做得尽可能轻而又轻。“我并不想……但我得告诉你。这是仪式的要求。”

他没有回答——他已经太过虚弱,无法说出什么了。但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无论我升至何处,又或者成为什么。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

我取出匕首,将刀尖抵住他的心口。我注视着它缓慢下沉,刺破皮肤,血珠从伤口中涌出。我没有与他对视。我咬紧牙关,用力将匕首向下推去,以尽快结束这一切。皮肤、肌肉和血管在我的手下绽裂开来。阻力和他的心跳一样虚弱,几近于无。温热的血液溅上我的手背,像火烧一样滚烫。也许这就是背叛的温度。他在我手下发出一个小小的气音。只有一个小小的气音。

……然后他叫我的名字。虚弱地、颤抖地、断断续续、近乎无声地,但的确是在叫我的名字。我闻声抬头。这反应甚至不受我自己控制。他注视着我。他的目光里有太多我没有来得及解读的东西。他的嘴唇翕动,像在对我说什么。我只从中辨认出一个词。

“宽恕”,他说。然后他的眼睛闭上了。他的嘴唇中吐出最后一口呼吸。生命离开了他的身体。

我不知道最后一刻他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但已经结束了。我的身体机械地行动起来。要在他的血冷却之前——要在太晚之前完成。既然代价已经付出。我以灰晓之油涂抹他的全身,如同从前我用巫吻之油所做的那样。它正是人于之所无法入眠的时辰的颜色。它将冷冽的气息带入这间房间——那是静默、终结和不尽然逝去之物的准则——而我将种子放入他的眼中、舌下与身体的其余一切孔窍之中。我念诵林地的低语,以此拜请环杉。

而环杉回应我的呼唤。林地中的种子抽芽生长,将生命重新置入这具躯壳。它惨白的皮肤重新透出生命的光泽。它的伤口愈合,心脏在植物的缠覆中跳动。它摇晃的双脚站立起来,眼睛努力睁开。树液从它口中滴落。它抽芽了;它——他——重生了。

 

“我曾经的情人肌肤的色泽——遗留下的色泽——更浓重,更饱满了。旧日的光芒在那双眼中再度点亮。”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苏洛恰那说。如此近的距离下,我看得见她的牙,如蛇牙般弯曲。她感兴趣地看着我。“我以为你已经在心脏与羽毛间做出了选择,虽然是一个过早的选择。还是说有什么改变了?”

我只以沉默作答,尽管她毫不在意。她亲自为我穿上今晚的羽衣。“你不在的时候我听说了圣雅纳略真血的消息。完成这次舞蹈之后你就能到达那里。”

“……已经不需要了。”

“是吗?那可真是让人遗憾。但跳舞总还是要的吧?”她从我的沉默中得出回答,于是她微笑。眼镜蛇之子目光炯炯,眼瞳如蛇一般闪光。她说:“我到达过这个高度,但没到过更高的,但我觉得你能走完全程。到时候了。我想我该提醒我姐姐你要来了。现在出去展现自己吧。漫宿固然好,可我还是要赚钱的。”

今晚台下在座的只有七人:三男、三女,还有来向前者收费的阿格狄斯提斯先生。我随外形奇特的七孔雪松笛起舞,演奏者是苏洛恰那本人。天窗大开——夜晚寒冷,但我舞得忘我。另一个我升入夜空时,观众没有鼓掌——只有赞同的呢喃。

雕形的我随苏洛恰那的指引飞往弥阿。那里是第一栖木所在之地,为浪游旅人所毁灭的城市。我飞越茫茫无尽的黄沙之海。我在荒漠中见到一位老妇人——一开始她只是沙海上的一粒尘土。但我准确无误地追逐着这粒尘土,飞落到她的手臂上接受她的抚摸。我不太能直视她的眼睛。她搔我的下巴,然后将我抛出,自己也化为鸟形。我们越升越高,我的视野随之渐次单调,最终唯余一片金黄。

我将双眼奉与浪游旅人,借此通过它们看到她所看的景象——蜕变与上升之路。通往林地与漫宿之路。我离得不远了。我的眼白现在是黄色的,新的覆皮沿我的四肢生长出来,好在最终蜕变前收纳我的锋芒。私下里,我脚戴黄金趾环,耳戴金与黄玉制成的耳环,不过它们不可给旁人看到。我离得不远了。我取来被轰雷之皮祝福过的血——圣雅纳略的真血并将其吞服。司辰的力量将衰老从我的身体中逐去。我获得它太晚了,它没有做到原本我希望用它做的事。但这一种用途也很接近。就快了。

我的心跳鸣响如鲜血之鼓,它催促我舞蹈不停。浪游之心的伤疤永久地铭刻在我的身体上。我拥有如此之多的生命,很难停止不动。我坐下休息时,关节痛如火烧。我知道我一旦止息,或许便是永远。我在舞蹈的同时颂唱,一如我在圣堂中所做的。尽管那不是献给轰雷之皮的音乐。悼歌诗人或将在他的旅途中唱起这支曲调,令它在虚界中长久回荡。——何人能听完这支旋律却仍然无动于衷?沉睡之人?离世之人?大地与天空?

那些罕有的休息时刻中,我仍然与他同床共枕。环杉的力量支撑着他。他的躯壳里满溢着生命,尽管那是一种冷冰冰的生命。他与从前不同。的确如此。但眼下这是必须的。有时我在他身边入梦,就在林地中听闻一个从前已听过的谜语。

“何物会失去?”那个谜语如此提问。而我知晓每个蜕衣舞者的寓言都是回答此谜语的一次尝试。林地中无人回答,我同样不言不语,但有声音在此作答:“你看看我,便知道我已死。你或许以为这就是我失去之物。但如果答案如此单纯,你又为何要问我呢?”

醒时我仍不知晓那是否仅是一个梦境。绝望近在咫尺。绝望如狼。时间不多了。环杉的力量有其时限,而我不能永远在此。一切都已准备好。我只需要升得更高。

 

“我们没有未来。或许,我们甚至不会分开。但是我们肯定无法在一起。"

蜕变的时刻近了。今夜的舞蹈以裸体形式表演。阿格狄斯提斯先生进入我的化妆间,将我的身体涂成必要的白色。他在流泪。观众席既暗又静。一道聚光灯追随着我的舞步。有可能,但又不太可能,无人观看我的表演——无人看到聚光灯渐渐暗淡,和我最后的坠落——无人看到一只白鸟从我张开的嘴里飞出,并被遗忘于夜色。

我化身为白鸽,飞越广袤无垠的海浪与绿宝石颜色的群岛,降落于阳光明媚的午港。拒绝侍奉司辰或回归凡尘的长生者会被流放至此。在这座小小岛港中有一座公墓——图森特路公墓——尽管尚不知是什么人在使用它——其中有一座当地人时常来打扫的白色大理石墓。罗吉耶女士每三夜来此睡一夜,好让挽歌儿小姐——悼歌诗人的具名者中最温和的一位——走入她的梦中。

白鸟形态的我停栖于墓碑顶端。我等待直至挽歌儿小姐走近我,近到与我呼吸相闻。挽歌儿小姐一言不发,但她已讲述悼歌诗人的教导。悼歌诗人是通晓亡者姓名之神,唤亡者以姓名之神,不受欺骗之神,被剥夺至无可剥夺之神。她讲述冬之准则,即静默、终结和不尽然逝去之物的准则。挽歌儿小姐一言不发。骨白鸽永不遗忘,她说。骨白鸽铭记一切。当你穿过王皮之门时,是什么将为你永远铭记?

我并不回答。她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悼歌诗人已教导我要铭记,在我的最后一部分蜕变的时候。我将带着他的教导穿过王皮之门。(假如将是我穿过王皮之门的话。)我飞越茫茫海面回归住所,我的羽毛上仍然带有寒冬的气息,一如他身边缭绕着寒冬的气息。他的皮肤冰凉,触感如同苔藓,血管里流动着植物青绿的色泽。他的双眼明亮如灯盏。生命以此被存留在他的身体里,如同抽枝长叶的植物被封存在冰雪里。

我仍然与他同床共枕。在某些夜里,他——又或者他的残余——蠢蠢欲动。他向我伸展手臂和其中的枝桠,用它们拥抱住我。他如饥似渴地从我之中啜饮,取走温度和别的东西,好似不知道饱足。我只在将要不能承受时才推开他。他不言语,沉默而温顺,而我的心跳长存不息,正如我的伤口很快便愈合。有时,在只有我们的深夜里,我会因此感到不知名的恐惧。它像一排排细密的牙齿那样啃噬着我的心脏,以及其中所怀的希望。有时我怀疑这一切是否当真有意义。我当真想要获得我为其牺牲之物吗?它当真会以我所预想的面貌降临吗?又或者我早已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我将要获得的并不能抵偿我为之付出的代价?

我对此没有答案。有时我回首某个瞬间。在林地与漫宿跋涉的间隙中,过往的回忆会抓住我,并带来一瞬的追忆。痛楚、寒冷、凄凉,这便是留给我们的所有。也许正因为是为我们留下的,它们才显出宝贵。但下个瞬间回忆即告消逝——眼下已无回头路可走。我已抛却骨骼。眼下它们已变得不一样。骨白鸽永不遗忘,他将已失者的传说置于我的骨骼上。

——假如我的蜕变失败,我的传说也将成为已失者的传说。将有其他人——或许也是蜕衣舞者,或许不是——将我的白骨残片佩戴在身,用肌肤温暖它们。如同我佩戴其他人的骨骼残片那样。因此我清楚我必须穿过王皮之门。否则他与他的安魂曲都将被醒时世界永远遗忘。唯有骨白鸽永不遗忘,但这不足够。我需要更多。他需要更多。

而今横亘在我面前的——在我们面前的——唯有一道关卡。最后的一道关卡。此后一切已付出的代价都将有其意义。我为此严阵以待。我起舞不停,彻夜飞旋,直至浪游之心的伤疤永恒地铭刻在我的身体上。我昼夜不息地研读不休的秘密——圣杯将轰雷之皮从肉体撕下。双生女巫生于两个子宫。丝毧觉醒于在林地根部尝到血的味道时。心脏乃鲜血之鼓。我在舌尖上尝到血的味道。太近了。我离得太近了。一切已近在眉睫。天空为鼓,大地已经准备好接受它的痴狂。

(在深夜里,在梦境的深处,我在舌尖上品尝那个秘密。赤杯曾如何擢升轰雷之皮,又如何将他自肉体撕下?狮子匠如何折断自己的佩剑,又如何背叛自己的导师与血亲而飞升?双生女巫如何生于海洋两岸的两个子宫,又如何横渡大海并结合为一?爱与干渴与背叛皆已被完成,正如应当完成的那样。就快了。只差最后一步必须踏出。醒来时我的嘴唇皲裂,喉咙干渴。有时我但愿我能整个饮下他、吞食他、作为皮肤外的另一层覆皮包裹住他,让他在我的身体内部回荡,正如音乐在鼓中回荡那样。)

就快了。我想。

就快了。我对他说。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沉默不答。

 

“这是早已发端的终结的最后时刻。”

今晚是最后一支舞。

一切皆已准备完毕。我对着镜子戴上金与黄玉的耳环。我颈戴石绿,手佩黑玉,钙沸石压在我的舌下,我身体的隐秘处藏着一颗海珍珠。厅堂里响起音乐声,我知道乐队正静候我上场。又或许并没有乐队。

苏洛恰那和阿格狄斯提斯先生都前来观赏我最后的演出。“近在眼前了,”她说。她皱起眉,仔细地打量我。眼镜蛇之子目光炯炯。“我不确定……”她说。“你下定决心了吗?你要知道,是赤杯擢升了轰雷之皮,是上校曾为狮子匠的导师,而非相反。你打算用谁来喂养谁?要知道居屋当中并没有爱侣的容身之处。”

我没有回答她。我仔细地将另一只耳环扣好。她的嘴唇扬起。

“反正木已成舟。我就祝你在林地好运吧。或者祝你们好运。”她点上一支烟。“会受伤的,”她带着些许玩乐的意味补充道。在她身后,阿格狄斯提斯先生说出了我的名字,只轻轻地说了一次。他的声音十分动人——温润如一只中音长笛。

 

帘外鼓声响起。我登上舞台。

 

今晚我跳起我的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舞蹈,一支全新的也是古老的舞蹈,一支发源于干旱之地的山松下的舞蹈。风暴要如何无休止地击打,树木又要在这伟力面前如何优雅地曲下躯干?我将司辰的故事化为手臂、腰胯、脚步与目光的语言。我听见不知何来的心跳于厅堂间回响。它响亮、有力、宏大、急促如鼓、永不止息。那是我的心跳吗?又或者,那只是我的心跳吗?

我的脚步不停。这支舞蹈讲述松树骑士的传说。他曾在寻找赤红圣杯的途中面见山峦之母,强烈的敬畏与恋慕之心便在他的胸膛中升起,好像鲜血在他的血管中滚沸。赤杯因而向他张开双臂,将他与他的爱慕一并接纳。此刻台上并无第二人与我一同起舞,但我清楚他身在何处。我的脚步不停,我彻夜飞旋,一如每一个曾为爱冲昏头脑的愚人。

赤杯爱轰雷之皮直至他绝命。司辰的爱或有止时,我的爱却没有。赤杯曾献祭过她爱的人,因而那些献祭为她所珍视。她将轰雷之皮——松树骑士——从他的肉体上撕下,以此补偿对石源神的杀戮。她献上松树骑士,于是轰雷之皮自他血迹斑斑的残躯中欢乐地冲出。此非人体所能完成的舞蹈,但我的脚步不停,正如轰雷之皮的鼓点永不止息。倘若赤杯此时也正注视着这一幕,她会珍视我的献祭吗?又或者她会为此发笑?就像我们曾为她的故事发笑那样——神屈从于爱所做出的不智之事,与我们所做的又有何不同?

我的心跳如鲜血之鼓。这鼓点正逐渐放慢,因为我气力不继。我的双耳嗡鸣作响。我的视野中不再见到金黄,只剩下一片漆黑。司辰的故事不是人体的舞蹈所能讲述完成之物。我蜕却旧日的覆皮如同褪去衣衫。我颈上的石绿碎裂、黄玉耳环掉落、钙沸石在我的舌下化为齑粉。我的所余不多。我即将变成什么?我已精疲力竭,我在舌尖上尝到自己鲜血的滋味,竟然甘美冰凉如泉水。皮肤之下我的肌腱干瘪、鲜血黯淡、骨骼在重压下嘎吱作响,即将碎裂。

但我听见他的音乐。或许是我的幻觉,或许不是。我听见他哼唱着一支旋律,陌生又熟悉,奇异地迷人。当你穿过王皮之门时,是什么将为你永远铭记?我跳进他的音乐当中,没有分毫迟疑。我回应他的呼唤从不迟疑。我认得他的每一个音符。或许正如同它们认得我那样。他的音乐簇拥着我起舞,引领我的手指、脚步、腰胯的摆动与目光的朝向。我的脚步不停,我跃动如鼓,我踩踏着小步舞曲的节奏,我的旋转是小提琴弓下滚落的一连串滑音。我从未感到如此轻盈。尽管我已遍体鳞伤。

但我清楚这是必经之路。我必须蜕下旧有的躯壳,让我的灵躯自肉体中浮现出来。唯此我方能穿过最后的门关。因此我继续跳下去,我的脚步不停,我追逐着他的音乐也被他的音乐簇拥。此时舞曲接近最后的高潮时刻。我伏倒下去,如同松树骑士在死亡面前伏倒下去。一切静止,音乐停息。此时赤杯将轰雷之皮自肉体上撕下,于是名为轰雷之皮的司辰从他血迹斑斑的残躯上欢乐地冲出——

我踏着他辉煌的旋律跃起。(我从曾是我之物中跃起。)我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笑意自我的瞳孔和唇畔流出,我的生命虚弱如悬丝,但同时又强韧如火焰。我跃至半空,鲜红的灯光落在我的身体上,我的汗水与血一同滴落。灯光熄灭。大幕落下。

我知道今晚我将穿过最后的门关。

 

“献上爱我之人,或许也是我爱之人,如赤杯爱轰雷之皮直至他绝命。而爱我之人将为我至死铭记。”

我的最后一支舞结束。我的身体千疮百孔,如同被撕裂摧毁后的废墟残余。阿格狄斯提斯先生跪坐在我身边,他温暖的眼泪落在我残破的肉体上。我的影子在灯光下浮动,我的影子是头生双角的兽的影子。这也是祭品的影子吗?“快去吧,”阿格狄斯提斯先生说。“快去睡吧。苏洛恰那女士已经叫了玛丽内特女士来。她是那个将要剥去你皮肤之人。”

我饮下味苦冰凉的草药。我听见墙外大风刮起,雷鸣如鼓。轰雷之皮的脚步渐近。我沉入梦中。(又或许我神志清晰。)幽暗无光的林地在我周围展开,正如以往。但这一次我的双眼崭新。我看到另一条路,正是浪游旅人曾向我展示的那条道路。我沿它向上。名为玛丽内特之人在那里等待,手握能够将我终结,而又将我启始的钥匙。

丽姬娅中最为饥渴者在一株松树的阴影中等待;她黑肤泛光,白骨烁烁,手爪亮如青铜。她拿着一把或为染血刀子,或为深红伤口的赤色钥匙。她放下钥匙时,钥匙的疼痛盛放红光。我的爱人在树下晦暗无光处观看,他的皮肤生斑,眼为灯盏。

她朝我说话。她的下颚骨咔嚓作响。(蜷缩在这层衣服与苍白骸骨下的当真是一个女人吗,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我的姐妹向我提起过你。”她说。我听见笑声。又或者只是我的错觉。“她请我来此为你开启王皮之门。但你似乎另有计划。”

“我不打算独自穿越门关。”我告诉她。她用嘶哑的一声轻笑回答我。“而我不打算阻止你。”她说。“我为什么要呢?既然你将要践行伟大母亲的教导。”

“我们吞食他人以为被人吞食。”

“而吞食不可逆转,一如诞生不可逆转。”她回答。“你下定决心了吗?”她问,听起来几乎像是苏洛恰那,“不过,反正木已成舟。按你想要的去做吧。”

于是我完成最后一步。我为他除却覆皮,如同我在蜕变中所作的那样。我仔细摘除支撑他躯壳的植物枝干,直至除他之外再无残余。存留在他体内的生命正从躯壳中缓慢地流逝而去,但时间够了。时间刚好。爱与干渴与背叛皆已被完成,现下我们将重现司辰的故事,一个将滋养另一个,一个将擢升另一个,其中并无你我之分,如同双生女巫与巫女结合为一。我最后一次吻他的嘴唇。它们冰凉柔软,不像他的嘴唇。但的确仍是他的嘴唇。

“是时候了。”我说。于是玛丽内特举起她手中的赤色钥匙。钥匙疼痛的伤口切入我的皮肤,将我从皮肤中剥除。我在此献上自己。现在他拥抱着我——又或者我拥抱着他的碎片。我整个饮下他、吞食他、作为皮肤外的另一层覆皮包裹住他,让他在我的身体内部回荡,正如音乐在鼓中回荡那样。现在有他居于我的体内,我的干渴从未如此彻底地被满足。又或者我们究竟是谁居于谁的体内?但此时已不重要。那双眼睛已经睁开。而我心满意足,只吐出一声叹息。

 

“欢迎。”身披斗篷、头戴兜帽、蜷缩于苍白骸骨下的丽姬娅说。她黑肤泛光,白骨烁烁,手爪亮如青铜。她举起手中的赤色钥匙,将它插入门关。它如同一把染血的刀子,又或一道深红的伤口。我知道王皮之门在我面前开启,如同我知道它通向哪里。如同我不知道为何。

“你已被擢升至高处。”她说,“走过这道门吧。居屋就在前方。”

我的身体疼痛,双腿沉重,嘴唇与心脏冰凉麻木。但在门的对面,我听见熟悉的音乐声。一团音乐,一团长着皮毛和爪子的音乐,舞蹈穿行而过,永不止息、永不止息、永不止息。

我走入门关。

 

“疼痛消退,我的声音亦随之消失,但如今我的心脏会为我发声。在时间的天秤上,它当与一枚羽毛互较轻重,且不致被判为失格。我当以最终之形穿过三尖之门,背上我曾经的爱人翻卷似暴风中的旗帜,而后将我的心跳汇入轰雷之皮的合奏。我们的节拍即司辰的节拍:众司辰许诺我们当与世同存,无休无止。我将被我曾经的爱人围住,如同当年赤杯披上轰雷之皮,也许注定一直如此。我们永恒地穿行于漫宿,让永恒证实我们的常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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