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枝上猫头鹰

很穷,希望大家用爱发电,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个好猫头鹰,无害,一般不叨人。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持有国家一级爬墙运动员和特级间歇性神经错乱证书。

杂食,可逆,刷屏,偶尔拆和贵乱。
洁癖谨慎关注。

【摇滚莫扎特】【莫萨无差】【情人节活动】碧海蓝天

又名潜水安全守则

是莫萨情人节活动文,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上一棒 @ciiasto 

下一棒 @缘兮 


现代AU。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你看到的(?)

Trigger Warning: 可能有焦虑触发,很可能有深海恐惧触发。不保证好吃。

我警告过了。






碧海蓝天

Memories - Within Temptation

 

加斯曼说:“你一定是疯了。”

 

他的声音透过电话答录机传出来,被电流、海风和千万里的距离磨损得尤其失真。萨列里沉默着,又咬了一口早餐。加斯曼在他低微的咀嚼声里继续说:“如果你早告诉我,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你去——那艘船在多深的水下你知道吗?你还打算一个人去!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我去查了,水下什么事情都可能——”他突兀地打住了自己的话。一段短暂的沉默后加斯曼低低叹息了一声,放软了声音:“……我知道你一直很想找到它。但不管怎么说,保重自己,好吗?那艘船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但你还……”他停顿一下,压住声音里隐约可见的颤抖,“……你还年轻,安东尼奥。就当是给自己放个长假吧。别忘记你的巡演很快就要开始了……好好练习,还有,早些回来。”

这条留言在嘀嗒一声后结束了。萨列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半晌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他转头望向起居室的窗外——眼下天气并不算好,铁灰色的连片阴云锁住了苍穹,呼啸的海风拍打着他的窗扇。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收拾好餐桌,把全套潜水装备放进汽车后备箱,开车去往海边的小码头,带着潜水装备跳上停泊在那里的一艘小船。

萨列里循着仪表的指引航行到他的目的地。从这片水域尚能望见地平线上小镇的建筑屋顶,其余方向则俱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没有任何可供记忆的独特标志物。但萨列里知道这片海域是特殊的:他多年以来不懈追寻的那艘被遗忘的沉船——那位尚不知名的音乐家——就沉睡在这片海面之下。萨列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阴天并非最适合深潜的时候,但萨列里已经不能再继续等待下去了。他需要见到它,萨列里想:他抛下工作、事业与未来,将恩师的教导与期盼弃之不顾,甚至放下自己的音乐,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见到它。他得亲眼见到它,今天就要。哪怕只是看一眼。

他换好装备,在腰间系好缆绳,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海面以下是近乎深不见底的无垠碧蓝,一切声音都融入永恒摇荡的潮汐,随着水流的震颤鼓动从他的身体表面滚过。这样的寂静有时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听力,但萨列里不会有这种错觉。音乐家敏锐的听力让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血流都在压力与兴奋下加速,如同鼓点在他的耳畔回响。他向下游去,径直投入看似无尽的深海之中。

这样的天气里,十米以下的海水就已经算不上清透。当他潜到三十米之下,周围已经只剩下昏暗微浊,无始无终的深蓝海水,仿若除去自身之外此世中再也不存在任何事物。人身处如此绝对又如此宏大的虚空时总难免感到自身的渺小,仿佛一切有意义之物都在这样的虚空面前无可挽回地消逝而去。但萨列里并不回顾。他无法回顾。他不曾犹豫,背离阳光的方向,下潜向虚空的至深处。昏暗的海水如同雾气遮蔽住他的视线,又将巨大的重量施加在他的呼吸上,但他经受的所有挑战都并非毫无意义——萨列里的心跳陡然快了一拍——宛如拨云见日一般,破碎锈蚀的船只猝不及防地自海潮中现形而出。

寂静无光的深海之下,钢铁船舶的遗骸正卧于海床的底部,环绕着藻类、细沙、珊瑚礁与倏忽来去的鱼群,如同一头死去已久的温柔巨鲸,以自己的遗体喂养着无数细小的海底生灵。海洋也以自己的方式回报它,用无尽的波浪将它遮掩,让它看起来如同环绕世界,连天接地的衔尾巨蛇。但当萨列里游得更近,这幅美好画面下更加狰狞的内里就随着电筒摇曳的光束一点点展现在他的面前:原本坚硬的金属眼下已经大半被海水与时光磨损,附着了密密麻麻的藤壶。船只的龙骨结构断裂粉碎,内里的舱室毫无保护地袒露在海水中,如同被刨开了腹腔,露出内脏和骨骼的巨兽。随着萨列里的游动,尚未完全破损的舷窗一闪即逝地反射出手电的光线,被海水折射得支离破碎,仿佛犹能映出辉煌时刻的幻影。

萨列里对此浑然不顾。会有更多的时间容他探索,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今天他的时间有限,必须要用来确认更重要的事情。他急切地向上浮起些许,沿着船身游动,用手指细细摸索,直到那行已然近乎完全剥落的文字终于奇迹般地映入他的眼帘——

“‘食莲人之邦’(Lotus Land),”他的嘴唇开合,无声地读出这艘沉船早已被忘却的名字,“……是你。我要找到你了。我终于要……”

无始无终的深海中,他悬停在早已死去的船舶面前,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一晚狂风大作。白天时萨列里正是因为天气原因而没能展开探索,早早回航收工,但那时他尚未预料到天气会变得如此恶劣。咆哮怒吼的风声近乎威胁性地敲打着萨列里的窗扇,奋力摇晃着他的房屋与周围的树木,甚至盖过了近在咫尺的海潮。倘若闭眼不看周围的环境,这风声会让人误以为一头被激怒的巨龙正在周围徘徊,试图将这座房屋甚至整座城镇连根拔起。厚重的灰黑云层遮蔽了天空,将星月的光芒都完全遮挡起来,于是海面也呈现出不祥的深黑色,似乎预兆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正是因为这样糟糕的天气,萨列里入睡时仍然忧心忡忡。他遵医嘱吃下药物——奥氮平一颗,盐酸氟西汀一颗,睡前服用——但药物也没能提高太多睡眠质量。担忧占据了他的大部分心思。在暴风雨中单人深潜风险太高,但他实在不想耽误原本可以用于探索沉船的时间。他在呼啸的狂风中沉入梦乡,醒来时却沐浴在清澈的月光里——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雨云也早已散去。深夜的天穹洁净如洗,千万颗钻石般的星辰洒满这块巨大的漆黑水晶,皓月将流银般的光华洒向海波,让千万里的潮汐也被镀上了粼粼的月光。

萨列里披衣起身,倚靠在窗边的钢琴上,久久地凝望着夜色。静谧的深夜里,音乐家灵敏的耳朵忽而捕捉到一缕细细的乐声。远方有人在唱歌。他听得并不清楚,但时断时续的旋律仍然足够美妙,能够说服他在这样的深夜里离开房间,走向海边——是谁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唱歌?他离得越近,就听得越清楚。这位不知名的歌手没有唱出哪怕一个词汇,只有清澈又华美的吟唱本身,简直不似人声而近于最动人的管风琴或提琴的音色,被夜风温柔地携至他的身边。萨列里几乎从未听过能与这旋律所媲美的音乐。只有一首歌,只曾经有过一首歌——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音乐呢?

音乐家越走越快。他几乎失态地奔跑起来。柔软流动的细沙让他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摇晃着,晚间潮水携来的贝壳碎片尚未被打磨至圆润,坚硬粗糙的边缘让他每踏出一步都能感觉到近于踩上刀锋的疼痛;但萨列里丝毫不停。他被歌声诱引着奔向那位未知的歌手,好像数百年前的孩童被笛声引向穿花衣的笛手——但萨列里不犹疑,也不停顿。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奔向歌声的来源。

月色笼罩的白沙与潮汐相接,一路绵延向世界的尽头。萨列里转过一段堤石,视野骤然一亮——月下的海边,被海浪拍打的近岸礁石上,正坐着一个金发的人影。月光落在歌手灿烂的金发上,折射出一层朦胧的光晕。对方面朝大海,自顾自地歌唱着,并没有注意到萨列里的靠近。

萨列里在对方背后的不远处停住了脚步,深深吸一口气,调整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他不想打断这美丽的音乐,故此没有作声,只是注视着歌手的背影——尽管从高亢纯净的歌声中很难判断出性别,但现在看来这名歌手大约是男性。他的上半身未着寸缕,皮肤在月光下雪白得触目惊心,几乎像是另一轮小小的雪白的月亮;自腰部向下则是……紫色?

萨列里微微一怔。重新回归理智在此时为他指出了面前景象的异常之处。从礁石之上,顺着歌手的双腿垂下的并非是流畅飘逸的鱼尾裙摆;在月下闪烁着瑰丽流光的也并非是精致的丝绸衣料。那是一条生满深紫鳞片的鱼尾。

——在这里自顾自歌唱的高妙歌手并非人类,而是一条人鱼。

人鱼恰在此时回过了头。他毫无预料地对上萨列里的目光,被这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惊得一震。他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鱼尾本能地一卷,泼洒出一片水花。海水的哗啦声又惊得他浑身一抖,向后猛地窜去,好像一只被自己的尾巴惊吓到的猫。

萨列里被自己的联想逗得笑了出来。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我没打算做什么。”他说。人鱼歪了歪头,探究地盯着他,好像的确听得懂他说话。萨列里将声音放得更柔和:“我只是……听见你在唱歌。你的音乐太美了,我不能不来看看。我不会做什么不好的事。……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人鱼没有回答,但也没有逃走。他仔细地打量着萨列里。一缕金色的鬓发垂在他的颊边,随着蓝紫色的半透明耳鳍的扇动飘拂。他的深色眼睛睁得很大,神色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好奇。这为他秀美的面孔增添了一些孩子气,让萨列里难以判断他的年龄——他看起来像个青年人,但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又让他显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少年——又或者对这样的生物来说年龄根本没有意义?萨列里不清楚。但人鱼没有逃走,这是个好消息。他轻轻地问:“如果你能听懂的话,能再唱一首歌吗?……我真的很喜欢。”

“……”

人鱼眨了眨眼睛。他仍然没有开口,但在又看了萨列里片刻后,他重新将湿淋淋的鱼尾盘回礁石上,调整到更舒服的姿势。而后他闭上眼睛,又一次开口,让不属于人世所有的天籁之音重新响彻沙滩。

萨列里凝视着这名歌手,这非人间所有的生物。他张口欲言又停下,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人鱼的耳鳍闻声一动,他睁开眼,疑惑地望向萨列里,好像在问他有什么不满意。萨列里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摇摇头:“没什么,是我自己。你的音乐很美。请继续唱吧,如果你愿意。”

人鱼又歪了歪头,似乎在思索什么,而后接受了这个答案。他重新歌唱起来。萨列里在沙滩上坐下。他闭上眼,任由清澈如水晶又华美如丝绒的歌声包裹住自己,渗入他的每一寸皮肤。他在这样的音乐声中忘却自己也忘却时间,不再意识到光阴流逝,己身尚在世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鱼的歌声停下了。片刻的寂静后,忽地传来一声响亮的水花泼溅——人鱼用尾巴猛地拍了一下水面,掀起的浪花甚至溅到了沙滩上。萨列里的意识被突兀的响声重新拉回到躯壳里,他留恋地睁开双眼,恰好对上了人鱼的视线。

“怎么了?”他问。

人鱼并没有作声。他看了看萨列里,又扭头看了看远处的海面,而后又做了一遍。萨列里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要走了吗?……你还会再来吗?”

对方只是又用尾巴拍了拍海面,并没有回答他。他最后看了萨列里一眼,轻巧地一撑礁石,跃进了海水。

萨列里怔了怔,忽然跳了起来,急忙冲向大海:“等等!”他大喊,“等等——我能不能把你的歌记录下来?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你的事,只是歌!我保证!只是你的音乐!”

海面一片寂静,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条人鱼,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萨列里失魂落魄地注视着无垠的大海。他几乎就要跳进水中,试图捕捉到人鱼的踪迹,但水面忽地哗啦一响——金发的人鱼探出头来,仔细地打量着他,最终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人鱼点了点头。

 

萨列里彻夜未眠。他埋头在乐谱之间,试图在记忆褪色消失之前尽可能地多捕捉一些旋律,将它们记录下来。从前只有一次他曾体验过这样奋不顾身的冲动与热切,甚至他自己的灵感——他自己的作品——也未曾将他催促甚或逼迫到这样的地步。然而肾上腺素能支持的时间是有限的,天色将明时他终究不得不向疲惫与睡意投降。他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外出的衣服,栽倒在床上的同时就已然陷入了梦乡。

梦境芜杂纷乱,萨列里醒来时已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只有似曾相识的旋律仍然在他耳边回响。他坐在床边,呆呆地愣了一会,几乎要觉得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过分热切的大脑为他编织出来的一场狂想;但床边散落的乐谱在下一秒就印入了他的眼帘。音乐家急忙拾起其中一张。他细细阅读着昨晚记下的旋律,捏着谱纸的十指不自觉地收紧,将纸张捏出了明显的皱褶;又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瞬间放松了力度,珍惜而小心地将纸张重新抚平。

萨列里跪坐下来,将被吹得散落一地的乐谱一张张拾起,按照顺序归拢成一叠,重新放回梳妆台上。这张梳妆台是房屋前主人留下的,历经多年风霜,连镜面都模糊暗淡得不成样子。他撑着台面,望向镜中自己同样模糊暗淡的面孔,蓦然满含苦涩地笑了一声。

……又能怎么办呢?他问自己:人有怎样的才华,有多少才华终究不是由人自己决定,缪斯女神来去自由,从不为信徒的苦苦求恳追寻而驻足。这难道是他第一天知道这道理吗?人鱼的歌终究不会成为他自己的音乐,就像另一位音乐家的音乐也不会成为他自己的一样。他不是从很早之前就知道这道理了吗?

他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黑胶唱片,珍惜地抚过毫无纹样的包装表面。这张唱片已经很久没有被播放过了——它的制作时间太早,那时的技术使得它脆弱易碎,纯粹作为消耗品而存在,能够播放的次数极为有限。但萨列里清晰地记得它所承载的乐曲,记得它们的每一个音符,每一处强弱变化,每一个细微的停顿与连续。从第一次听到它直到昨晚,萨列里再也没有遇到过任何音乐能够与它相媲美——直到昨晚,他想。

……但那毕竟是一条人鱼。神话中奏乐起舞的那伊阿得斯女仙、莱茵河上放歌引诱船只的罗蕾莱、墨西拿海峡中以歌乐令船只触礁的塞壬……凡是被记载的人身鱼尾,居于水中的精灵,又有哪一个不曾因为堪与缪斯女神本人相媲美的音乐才华而闻名于世?

“至少,”萨列里轻声自语,“……至少那是人鱼的音乐。”

他垂头又看了片刻唱片和谱纸,终于还是将它们仔细地理好收起;自己则置答录机闪烁的灯光提示于不顾,匆匆吃完早饭——或者说是午饭,就时间而言——再度驾船奔向了那片海域。

这时候阳光炽烈,苍穹万里无云,纯净的大片碧蓝毫无杂色,远远地与海平线相接,几乎看不出海洋从何处而止,天空又自何处而始。炽白的烈日高悬天际,将浩渺的潮汐照为粼粼闪动的大片明亮灿金。然而阳光所能统治的领域仅限于水面以上,萨列里甫一入水便能感到温度骤然下降,随着他越潜越深,阳光带来的那一点仅有的暖意很快消散而去,包裹着他的海水越发寒凉,正如同他自己同样下降的体温。他正在一路奔向的是清澈却暗淡的海渊——是死者的国度。

这句话纯属字面意义。萨列里游过静静卧于海床上的沉船,在身后留下长长的线绳。尚未破损的舷窗正在他身下,随着头灯光束的晃动,时而能看见其中人类活动的遗存。一个世纪前的衣物和窗帘尚未被海水完全腐蚀,缠绕在家具上,一缕缕地随着水波晃动,如同潜伏着的鬼魅的长发。当他下潜靠近船身的破损时,甚至能看见珊瑚与海藻丛中色泽殊异的惨白骨骼。当年沉船上遇难者们的遗体至今仍在此处,无人为他们收敛掩埋。如今他们的血肉已经化入大海,喂养了鱼群、植物与浮游生物,骨骼却仍在此处,如同对打扰他们安宁的来访者的无声警告:瞧啊,此处已是死者之国。

萨列里与其中一个头骨对视片刻。一条小鱼被人类访客的出现打扰,突然钻出它空洞的眼眶,箭一般地游走了。死者仍默然无声,生者则弃之不顾——萨列里不合时宜地想,这艘船的名字或许的确起得恰到好处。食莲者们的确沉醉此处,忘却忧愁,迟迟不归。他又扯动一下线绳,确认它被牢牢地固定在原位,而后一头扎进黑暗迷宫般的船舱。

进入沉船内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人在水下极易失去方向,辨不清来处与归途,最终将自己困死在混沌的深水之中。船身上的金属部件和锋利的珊瑚礁又是另一种无处不在的威胁,随时可能会在不谨慎的潜水员身上留下伤口,甚至割断他们用来标记方向的线绳或是用于呼吸的氧气管。就像加斯曼说的那样,水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个人去绝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萨列里清楚单人探索沉船的风险。但他不能再等待了。他和他追寻的目标近在咫尺。

他闭上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尽力按捺住自己的激动。就在这艘船上的某处。但哪怕是在一艘普通的陌生游轮上,想要寻找某个特定的房间都绝非易事,何况是上个世纪的沉船?这艘船生时曾是巡游海上的城市,足以承载数千人在其中走动、游玩和生活。如今它已死去,在其中寻找某个房间——某个人——这个人生前留下的痕迹就更加艰难,如同在巨鲸的遗骸中寻找没有任何标记,被血污掩去光华的一颗珍珠。

萨列里知道自己需要节省氧气和体力。他顺着曾是走廊的空间向前游动,尽量收紧身体,躲开水中飘浮摇曳,大约曾是家具部件,现在却已生满藤壶和海藻的木质物。船身与甲板遮挡住了外界的所有光线,只有萨列里自己的头灯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然而头灯的亮度并不足以把一切都照得清晰分明,只将丛生的海草投出了影影绰绰,细长而诡异的暗影,使得这条曾经被装饰得优雅华美的走廊眼下格外像是埋伏着幽灵的荒萋坟场。

不在这里,萨列里想:这里恐怕是曾经的一等舱,最富有的那批乘客的住所,从仅存的装饰就可见一斑。一个世纪前的这起事故据说事发突然,但一等舱的乘客们仍然有大部分成功逃生,二等舱乃至沙丁鱼一样在船舱下方挤挤挨挨的三等舱乘客的逃生率可就没那么好看。那时你在哪里?萨列里无声地问:至少我知道你不是那群成功逃生的乘客之一。你会在演奏厅吗,像是泰坦尼克号上的乐手们那样?也许是在三等舱,用你的音乐为大众带来欢乐?还是正在你自己的房间,享受着工作后安逸的休憩时光?又或者你会在甲板上吗,设法为自己谋取一条生路,不愿意生活——生命——被如此突然地画下句点?

黑暗沉寂的坟茔中无人作答。萨列里能找到的最近于他目标的东西是一架大半腐朽坍塌的钢琴,人工材料制成的黑白琴键犹未损毁,随着他的抚摸轻微震颤却不作一声——连接琴键的击锤与琴弦都早已消磨在时光当中,只剩下残破空荡的外壳,无声地对闯入的不速之客展示着当年的繁华。曾有何等的天籁之音在这架琴上响起呢?迟到了一个世纪的来客能做的也只有猜想。他甚至试图打开钢琴的后盖,异想天开地希望着会有人像电影里那样在这里藏起自己的作品,但从中窜出的只有几条受惊的海鱼。

音乐家犹不死心。他在厅堂中来回游动着,仔细检查油漆剥落、附着了贝类与海藻的墙壁,试图找到一条被掩盖起来的通往下层船舱的路。然而时间终究不允许他再多加逗留,萨列里看着正逐渐滑落的气压表指针,最后向钢琴投去留恋的一眼,终于不得不转身游开,顺着来时留下的线绳返回,一路缓慢地升上海面。

他爬上自己的小船时业已精疲力尽。在那个深度徘徊的每一秒钟都相当于承受着一吨重物的压强,离开水面后水肺的重量又陡然压回萨列里的肩头,他踉跄一步,险些直接摔回水中。海水沿着他的额发流淌下来,在他擦拭的同时流进他的眼睛和嘴唇,味道咸涩酸苦,刺得萨列里不由得流下眼泪。这时候夕阳即将沉降,夜风已然泛起寒意,吹过他湿透的潜水服时冷彻骨髓。萨列里无法控制地因为寒冷发起抖来,牙齿轻微地相互碰撞,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做什么,只是草草用毛巾将自己包裹起来,向后躺倒在船舱中。

海潮声裹着夜风朝他笼罩下来。萨列里出神地仰望着天际。在他的头顶,俯视着一切的苍穹上闪烁着明亮的金星。西方的海平线上翻卷着色彩瑰丽的云霞,辉煌的纯金渐次晕染为浓艳如血的猩红,又逐渐过渡成宝石般华美璀璨的深紫。宏大的潮汐声回响在天地之间,自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也将延续到观者亦将不存的永恒,无始无终。他疲惫地合起眼睛。

希望今晚人鱼还会到来,他想。

 

那一晚月上中天时,人鱼的确再次不期而至。萨列里被他的歌声唤醒,只带笔与谱纸前去赴约。不知是否出于巧合,这次人鱼现身的沙滩离他的住所近了很多,为已经因深潜而精疲力尽的萨列里节省了不少体力。人鱼照旧盘踞了一块近海的礁石,鳞片瑰丽的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水波。萨列里靠近他时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踪迹,人鱼的耳鳍轻轻扇动两下,转头看见人类音乐家正在走近,就朝他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

“……晚上好。”萨列里说。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微笑起来。他在礁石的附近坐下,为人鱼保留足够及时逃离的安全空间。“你怎么样?”他问,“希望至少你今天过得好。”

他问这话大半是出于习惯,并不真的指望得到回答。但人鱼朝他望来一眼——他忽然开口,唱出了几个轻快的滑音。这一小段旋律轻快、柔和而欢畅,如同一小段以音符写成的语言。

萨列里不确定地眨了眨眼。

“……你的意思是,”他犹豫着问,“你很好?”

人鱼的笑容更大了。他点点头,快活地用鱼尾撩动着海水,朝萨列里半是得意地挑一挑眉毛,令萨列里不由得幻视在课堂上和朋友打小抄成功的年轻学生。人鱼看起来的确也尚在那个年龄段,尽管上帝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萨列里忍不住也回以一个笑容。他朝人鱼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

“我把你上次唱的歌写下来了,”他说,“可能不完全准确——我当时真是累得要命——也许你愿意听听看?帮我纠正我到底搞错了什么地方。”

人鱼没有口头回答。但他从礁石上翻了下来,趴在沙滩上,用手支起脸颊,睁大眼睛望着萨列里,鱼尾快速地一下下拍打着海面。他的期待和好奇毫不掩饰地从表情中流泻出来,让萨列里久违地感到了近乎羞涩的局促。

“肯定没有你唱得好,但……总而言之,”他用这个短语不由分说地为自己收尾,转而坐直身体,清清嗓子,“……我开始了。”

他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下下拍打着节奏,按照乐谱轻声哼唱起来。上一次他开口唱歌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刚开口时声音滞涩,好在多年训练的肌肉记忆犹在,随着曲调的婉转延伸逐渐苏醒、熟练,重新浸润了他的喉咙和声带。人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随着乐曲的节奏轻微地左右移动,好像试图在空气中捕捉离开他唇舌的音符。那条色泽瑰丽的鱼尾放缓了拍打的速度,尾鳍在夜风中轻柔地上下晃动着,动作颇类人们悠闲而放松地上下晃动小腿。

萨列里唱到曲调转折的地方,不得不停下来,调整片刻呼吸。他对人鱼解释:“后面我降调了。……你知道降调是什么吗?”

人鱼盯着他看了一会,挪开目光。萨列里疑心他看见人鱼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就当你知道了,”他说,“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唱不上去。我怀疑有没有人类可以。你的音域太广了,人鱼都是这样的吗?”

人鱼面带骄傲地朝他耸了耸肩。这一肢体语言的含义较难翻译,萨列里和他面面相觑了片刻,认为大约可以理解为‘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可以’。

“……反正你可以,”萨列里喃喃自语,“好吧。你还想听我继续吗?”

他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点头,于是深吸一口气,继续唱了下去。他记录乐谱时自知对后半部分的记忆不完全准确,外加人类的音域限制,因此并不意外于自己唱到一半时就被人鱼打断。金发的人鱼用尾巴拍得海水啪啪作响,在吸引到音乐家注意力的下一秒就唱起了他改编过的那段旋律。不知道是否出于有意,每一个音符都被人鱼唱得格外清晰而准确,仿佛在做视唱练耳的标准练习。

面对人鱼唱完之后立刻投来的视线,萨列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一时间竟然幻觉回到被教授们死亡凝视的毕业演出排练现场。

“是我记错了,”他说,一边拿起笔,在记下的乐谱上勾画修改,“但中间这里,这八小节——差不多是八小节吧——难道不是用切分音更好一些?和节拍结合起来就会变成……”

他刚刚示意性地起了个头,人鱼就又开始气势汹汹地用尾巴拍打海水,制造出连绵不绝的噪音。萨列里被他吵得不得不停了下来,人鱼则就在他停顿的那一秒立刻开口,又唱了一遍自己原本的曲调,而后鼓起脸,紧盯着人类音乐家,意图明显地等着他妥协。萨列里在心里比较两个版本,不得不承认人鱼的原版的确衔接得更加流畅;但他的修改也并非完全无的放矢:无论多么优秀的人类歌唱家恐怕都无法唱出原版的乐谱。先天的生理结构决定了人类的音域有限,不可能像人鱼那样近乎玩闹地在炫耀技巧的同时轻松跨越数个八度。改编成纯器乐倒是还有再现的可能,但旋律本身的高难度仍然会是对演奏者的可怕考验。

……或许应该拆分主旋律,萨列里想:人鱼特殊的发声方式让他能够同时唱出两个甚至三个声部,一个人就相当于一支小型乐队。假如按照这个思路往协奏曲的方向改编……或者不应该由人鱼的音乐来适应人类,而是由人类去适应音乐——更好的,更完美的音乐?

萨列里闭了闭眼。这不是适合现在思考的事情——最好不要现在去想,他警告自己。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乐谱上,匆匆写了几笔。人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动作,耳鳍紧张地笔直竖起,好像打算听听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有没有遵循他的要求。

“我在想……也许还是需要一个改编的版本,”萨列里犹豫地望向人鱼,试图征询对方的意见,“太多音符了。”

这话显然说得大错特错。人鱼登时撑起身体,尾鳍用力拍在海面上,溅起的浪花洒了他自己一身。他愤愤地盯着人类音乐家,嘴唇张合却没有声音,萨列里只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人鱼对此十分不高兴。人鱼自己也很快意识到这样完全无法沟通,气得又用力拍了几下海面——这次不是垂直拍打而是水平拍击,人鱼强有力的尾鳍掀起了半人高的水花,混着被撩起的海沙,洒了萨列里一身。萨列里只来得及短促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背转身体,抬高手臂,用自己作为屏障挡住了乐谱。

人鱼仍然余怒未消,在甩动鱼尾的同时又开始制造另一种噪音——一种短促而锋利的尖叫。这种尖叫声的音量并不大,但穿透力极强,而且凄厉得令人牙酸,近似于用指甲抓挠黑板时会发出的可怕声音。音乐家刚被兜头淋了一身的海水,紧接着就被这种可怕的尖叫声激得寒毛直竖。他赶忙举起双手示意停战:

“可以了!拜托别这么叫了!”

人鱼戒备地打量了他一眼,停下了动作。但他颈侧、手臂和腰侧的鱼鳍仍然竖直张开,警惕地轻轻晃动着,似乎在以此探测空气中无形的威胁,显然还没有完全消气。萨列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只好再次率先退让。

“我不是……想要擅自改动你的作品,”他说,“你的作品无与伦比。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像你这样唱出来。或者演奏出来。……就当是我的职业病犯了吧。不管怎么说,我记录的是你的版本。……我保证过的。”

他打开乐谱本,举到人鱼面前,试图证明乐谱的确是按照人鱼的版本记录的,没有添加任何改动。萨列里这么做完才意识到人鱼不一定看得懂人类的记谱法,好在对方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周身的鱼鳍也重新放松地自然垂下,随着他的心跳轻微震动。他扫了一眼乐谱,视线转到萨列里脸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那条宝石紫的鱼尾在海水里轻轻拍打了半晌,人鱼终于扭开头,喷出一个轻微的鼻音。他把下巴压在自己的手臂上,轻声哼唱了一小段旋律。

萨列里专注地听着。这是一段非常柔和而缓慢的音乐,人鱼特殊的发声方式让两个声部交相重叠,如同柔和的晚风或溪水一般流淌开来,在月色下逐渐消隐无踪。或许在人鱼的语言里,这段音乐所表达的含义就像文字的含义对人类一样清晰;但萨列里并不能全然理解这种语言。他只能望向人鱼明亮的眼睛。

“……你想告诉我什么?”他喃喃问道,“我不明白。……但对我说吧。请告诉我吧。”

人鱼只是歪了歪头,仔细地打量着萨列里。片刻后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萨列里的面颊。人鱼的指尖冷得像冰,像是阳光照射不到的海洋深处。他只是轻轻一触便收回手,只朝人类音乐家露出了一个微笑。

 

人鱼并不是每晚都会出现。那次见面之后他们保持了大约每三天会面一次的频率,正好可以和萨列里潜水的时间错开,让他得到充分的休息。人鱼会在来访的夜晚用歌声叫醒他,萨列里则会在乐谱本之外额外带上一些零食与对方分享。这使得他日常采购时又一次开始购买他从前喜爱的甜食和点心,并且久违地在此过程中感到了愉快。

音乐应该是愉快的,萨列里想:生活应该是愉快的。生命应该是愉快的。他隐约地想起这一点,尽管仍然模糊而捉摸不定,如同雾里看花。他隐约地想起在这片海洋之外——在沉船、人鱼和夜晚的会面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他曾经身处其中的,更为真实的生活;尽管他仍不能确信究竟是哪一种生活更为真实。但毕竟它的确存在。

他挑选一个晴朗的黎明打开答录机。这时候朝阳方升,天空仍是过分清澈浅淡,近于透明的蓝色。同样清澈浅淡,雪一样明亮的晨光里,加斯曼的声音在电流与海风的扭曲下带上了丝丝缕缕的杂音,听来颇似老电影里宣布沉重噩耗时会有的音效。加斯曼说:“……无论如何,给我回个电话,安东尼奥。只是留言也行。让我知道情况。你知道我是支持你的。我只是……我很担心你,孩子。我希望你找到了你想找的东西。”

留言短暂地停顿。萨列里闭上眼睛。他几乎能看到他的恩师在千万里外的大陆那一端,对着听筒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加斯曼说:“找不到也没关系。状态不好也没关系,孩子。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时候。你还年轻。这都会过去的。你还是——你一直都是最好的。你知道我为你骄傲。放松些,好好休息,然后回来。你的巡演不会有问题的。……给我回个电话,好吗?”

萨列里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听筒表面。这塑料制成的轻巧物件眼下重于千钧。他艰难地吞咽一下,试着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好,他想——但他发不出声音。他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如何回答这些满含关怀的言词。他的喉咙像被铁水浇筑过后那样沉重而僵硬。他张开嘴唇,试图发出声音,在数十秒的沉默之后终于放弃。他极轻地放下听筒,吐出一口气,慢慢垂下头。

在他的背后,朝阳正缓缓升上明澈清透的天宇。日色如冰似雪,波涛浩渺,海天辽阔,万里潮汐声声如鼓。人若身处此方天海之中,便不能不忘却自己——一艘远洋巨轮长逾百米,重达万吨,数千人在其上往来行走,如同航行在水上的城市;一个人与它相比就如同落在雀鸟羽毛上的一只蚂蚁。但这艘船与广袤无垠的海洋相比又多么不值一提?它入海时曾多么喧嚣骄傲,沉没时就有多么无声无息。这座城市如今沉睡在六十米之下的海床上,人若要见它,就要背负着一吨压强潜下二十层楼的高度,方能在诸多器械的辅助下短暂地巡游其中。但对海洋来说六十米又算什么呢?在更深也更寒冷,连阳光也无法触及的黑暗的海渊之中,又曾有什么——有谁——在无人知晓的寂静之中永远安眠?

萨列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再次潜入海中,回到那座他追寻已久的海上城市。死去的城市寂静黑暗一如坟场,甲板之下的船舱中海藻、器物、家具与船只构件彼此扭曲勾连,头灯的光线在海水中往复折射,使得远来的访客宛如身处米诺斯王的迷宫之中,每一个影影绰绰的形状都是暗藏的危险,每一处目不可见的阴影后都暗伏着杀机。这座迷宫中天地错乱,向上未必通往天空,向下未必通往大地;被阻断的楼梯、走廊与屋室仿佛在逼迫来客在茫然的寻觅与探索中去往更深处,被无形的危机追逐直至慌不择路,最终被未知的黑暗拖入其中。

那天晚上他精疲力竭地浮出海面,仍然一无所获。大部分人类用以记载信息,传递故事的载体都早已被时光与海洋无情地粉碎;仅存的线索只容他短暂地一瞥过去的幻影,却不足以让他更深入地探寻他想要的东西。那个一直在他心头徘徊却被他自己禁止考虑的问题就借着这个机会同样浮上水面,在他的脑海中回响:他真的能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吗?

(又或者,那真的是他想要寻找的答案吗?)

萨列里仍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疲倦地吐出一口气,在潮汐声中合起眼睛。

 

那个晚上萨列里赴约时心不在焉,不仅是因为药物的作用尚未完全褪去。他只对人鱼短促地点头以作招呼,同时直接在靠近人鱼的沙滩上坐下。他的衣袖不慎拂过膝盖上放着的笔和谱纸,把它们洒了一地。这个失误让人类音乐家吓了一跳,但也总算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他慌张地收拾起残局,而人鱼盘踞在礁石上,暂时停下了歌唱,困惑地朝他眨着眼睛。

“抱歉,”萨列里说,把在慌乱中垂到额前的碎发重新捋到脑后,“我没注意……但没事了,谱子都还好。你想要继续吗?”

出乎他意料地,人鱼摇了摇头。金发的音乐精灵皱起眉,仔细地打量着他,好像要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问题的答案。他张合嘴唇,无声地说了些什么,而后意识到自己不能说话,于是用尾鳍小幅度地拍了拍水,而后朝萨列里伸出手。

萨列里试探着朝人鱼靠近几步,直到确认对方的意图正是如此。当他终于走到人鱼可以触碰的范围内时,对方明显地松了口气,肩膀轻微地放松下来。人鱼冰凉的指尖贴上萨列里的面颊,小心翼翼地沿着颧骨的轮廓向上划去,在他的眼角停了片刻,而后轻柔地按上他的眉心,仿佛试图用这种方式拂开他紧皱的双眉。人鱼努力了片刻,发现这没什么作用,就大声叹了口气,收回手,转而歪了歪头,用表情朝他述说自己的困惑。

“你是想……安慰我吗?”萨列里问。他本能地同样伸手按了按眉心,意识到自己的确一直皱着眉:“我……没什么事。我还好。”

人鱼意图明确地向他翻了个白眼。他又用尾鳍拍了拍海面,在水花的泼溅声里抱起手臂,昭示着自己对这个回答的拒绝。萨列里和他面面相觑片刻,意识到人鱼要求答案的决心坚定不可撼动,终于放弃地长叹一口气。

“……真的没什么事。我只是……”

萨列里下意识地停下来,手指按住自己的咽喉,吞咽一下。他意识到他仍然能发出声音。他缓慢地张开嘴唇,试着让话语自唇舌升起。

“我来这里是……找一样东西。找一个人。就在那里。”他说,指向夜空下的海面。翻卷的浪涛中只有方生即灭的银白浪花,但萨列里清楚地知道那艘船在何方的海床中沉睡,就像磁极吸引着指南针那样吸引着他,让他不假思索地笔直指向目标。萨列里说:“你也许见过它。就在那里,海底的那艘沉船。”他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于是这句话的尾音低如叹息,几乎要被海风盖过。他说:“……我一直在找它。”

人鱼没有说话。他侧过头,用尾鳍撩起一个小小的水花。那缕金色的鬓发在海风中飘动着,像一个无声的问题。一直压在萨列里喉中的那块僵滞冰冷的钢铁在人鱼的目光中无声地消融了。萨列里又吞咽一下,仿佛以此润泽麻木已久的声带。

“……很多年了,”他慢慢地说,“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在阁楼上找到一张旧唱片。上个世纪的东西了。非常脆弱,几乎是文物,但还能放。我播放了一次,只有那一次。……我从没听过那样的音乐。”

萨列里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沉浸进回忆里。语言从他的舌尖上溜走了,一个世纪前的音乐在他的心中响起,势不可挡地淹没了一切。他无法也不愿用语言描述那个震彻神魂,扭转了他整个人生的瞬间。假如语言能够完整无缺地描摹出那样的感受,又为什么还需要有音乐的存在呢?他长久地沉默着,只吐出一声叹息。

人鱼在他身边等待着,安静而专注地凝视着他,甚至没有用水花打断他的沉思。萨列里终于从回忆中浮出时为此朝他感激地一笑。

“那改变了很多事情。我的整个人生。我决定做音乐家,我决定学习潜水,我决定来到这里,”萨列里说,“都是为了那张唱片。我想知道更多。谁写了那样的音乐?谁在演奏?我想知道。我太想知道了。……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人鱼朝一侧偏过头去,仔细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片刻后他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摇头,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摊开双手。他的神情中有一种孩子气的悠然自得,好像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也许对他来说的确不是。人鱼为什么会在意人类为“正常”和“异常”设下的界限呢?

“……也是,”萨列里说,“你自己就很奇怪了。”

人鱼向后微微一仰,挑起眉毛,好像不太确定这算是夸奖还是冒犯。萨列里很轻地笑了一声:“没有别的意思。……是好事。尤其是对你来说。对我就不一样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做出奇怪的——越轨的事情。我必须要知道。我已经找了这么多年了。线索不多,但好在还有。我发现他曾经就在那艘船上——‘食莲人之邦’——当沉船事故发生的时候。”

人鱼睁大了眼睛。他的鱼尾下意识地拍打了一下海面,浪花的声音又惊得他震了震。他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尾巴,好像不相信就是它发出了那么大的声音。而后他转向萨列里,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发现自己没法发声;于是惊讶和好奇的神情迅速地转变成了恼火。他泄愤般又拍了几下水,重重地喷了口气,鼓起脸颊,用表情催促萨列里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它吗?”萨列里好奇地问。他想了想,自问自答:“也是,你就住在这一带。不过沉船是将近一个世纪前的事了。如果你活了那么长的话,你说不定见过他,”他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你也不能告诉我。……我也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我知道得太少了。我只知道当时他在船上。也许是乘客,也许是船上的乐手。然后……”

他们一同看向了海面。深蓝至黑的海面在月色下翻卷着粼粼的碎光,宛如在浪尖上镶嵌了无数颗细碎的星星。在流银碎星的潮汐之下,海渊深逾千仞,广袤无垠,足以吞噬并埋葬落入其中的一切。

“……然后,就是这样了。”萨列里轻声说。他忽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沉默下去,直到人鱼冰冷的指尖搭上他的手背,才突然被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一开始礼貌的轻柔碰触很快就变成催促的拉扯,人鱼不大耐烦地拽着萨列里的衣袖摇晃,冲他拼命扑扇睫毛,满脸都写着欲说还休的好奇。

“……”萨列里一时无言,“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他看着人鱼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努力猜测,“船上?……船上有什么?……我想在船上找到什么?”他张张嘴唇,忽然怔住片刻,终于回答,“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船上会有什么,”萨列里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甚至不知道船上还能剩下什么。也许我已经从他的面前游过很多次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我也许只是想来看看,”他低声说,似乎害怕提高声音会惊醒什么,“只是想来见见他。他毕竟曾经在这里。我不能……”

人鱼凝视着萨列里。他难得地皱起了眉毛,神色似乎非常困惑,又好像只是茫然。他拉着萨列里衣袖的手指收紧了,略带犹豫地张开嘴唇,像是有什么想说,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只是抬起手,试探地轻轻抚摸着萨列里的头发。

“我没事。”

半晌之后,萨列里终于说。他握住人鱼的手,示意他不用继续安抚自己。人鱼的皮肤仍然冷得像冰,萨列里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轻柔地合拢双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人鱼。人鱼并没有挣扎,只是询问地望向萨列里。

“还是说些不那么严肃的话题吧。”萨列里说。他瞥了一眼被搁在一边的乐谱本,又望向人鱼:“你还想唱些什么吗?或者我唱给你听也可以。你没怎么听过人类的音乐吧?”

人鱼歪了歪头,思考了片刻,而后蜷起鱼尾,换了个更加歪七扭八的坐姿。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目含期待地望向萨列里,尾鳍在沙滩上小幅度地轻轻拍打。萨列里报以一笑。

“我很久没练声乐了。不会很好,不过完全是我的问题。音乐是很好的。也许是我最喜欢的音乐之一。”

萨列里闭上眼睛,手指在人鱼的掌心里轻轻打着节拍。温柔动人的弦乐在他的耳畔升起,如同丝绒又如同夜风,缠绵而柔和地包裹住他,亲吻着他的鬓角与发梢。他在拥抱着他的音乐里低低地开口歌唱:

“……悲伤已占据了我的心灵……悲伤已成为我的命运,因为我被迫与你分离……”

 

萨列里潜入水下。他对这六十米的高度已经几乎谙熟于心。哪怕闭着眼睛,他都可以在脑海中精确地描绘出水下光影的细微变化——明媚的阳光是如何一寸寸黯淡下去,清澈的水体又是如何一点点变得混浊,头灯照出的笔直光柱在哪里会映出礁石、海草与其他海洋生物的影子,曾经的巨轮的残骸又会从哪里缓慢地浮现出轮廓——但今天他敏锐地感到了一点异常。有什么在注视着他。

这话听起来太像鬼故事,尤其是在海底沉船的内部,但萨列里直觉地知道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他扶着甲板停顿下来,转身打量四周。今天海水的可见度不算太高,但他仍然用余光捕捉到了什么东西窜入礁石后方的残影。萨列里的心跳漏掉一拍。它太大了,不像是普通海鱼;而海豚和虎鲸通常成群行动。鲨鱼理论上不会随便攻击潜水者,但……

礁石后的那东西又动了动。萨列里的头灯光束落在那个方向,折射出一点绚丽的色泽。萨列里起先以为那只是错觉,但另一个可能性浮上他的心头——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试探性地朝礁石的方向游去。他离得越近,礁石后瑰丽的紫色鳞片就越是显眼。等他游到伸手可及的距离,人鱼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暴露了,于是扒着礁石,小心翼翼地露出上半张脸,极力睁大眼睛以显示自己的无辜和无害。

“……”

萨列里无话可说,只能缓缓吐出一个气泡。人鱼显然不可能理解人类发明的那套潜水手势,他又没法开口说话,以至于一时间他们只能悬停在水中,茫然地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

意识到这样下去情况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萨列里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蹬着礁石转了个身,重新面向沉船的方向,而后朝人鱼勾了勾手——一个简单的‘跟我来’的手势。

毫不意外地,人鱼看懂了他的动作。他眼睛一亮,骤然从礁石后窜了出来,一眨眼就游到了萨列里身边。水波把一小段轻快愉悦的旋律送入萨列里耳中:人鱼的歌声在水下听起来截然不同,更加空灵而宏大,像是有了旋律的鲸歌。萨列里几乎能感觉到这段歌声的振动从他的身体表面拂过,像海水一样包裹住他,带动着他的五脏六腑都随之轻颤。他不由得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而后摇摇头,重新专注在面前的沉船上。

人鱼紧随在他身后,陪他游过他逐渐熟悉起来的走廊、阶梯与舱室。那些危险而锋利的金属残片和珊瑚礁石对生活在水中的传说生物并不构成任何威胁,他在被这些东西拥堵得难以通行的狭窄空间里轻捷地游弋着,时而示意萨列里暂时停下,自己游到前方去挪开一些小型障碍物。萨列里起先有点犹豫是否应该阻止他——原则上来说,沉船潜水员不应该改变舱内已有的环境——但最终决定听之任之:人鱼造成的变化显然不是破坏而是海洋自然生态的一部分。

“海洋自然生态的一部分”对此毫无心理障碍,正在萨列里周围自得其乐地游来游去,并不怎么在意萨列里究竟在舱室里打量或者寻找些什么东西。灯光时而照在他的金发和鱼尾上,瑰丽绚烂的色泽在周围的水域中折射闪烁,让原本阴森死寂的沉船凭空多出了几分童话般的动人意味。

人鱼在水下反而比平常更为沉默,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小段歌唱之外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其他声音。萨列里起先有些担心,在搜索舱室的同时也分心关注着人鱼的举动,因此被偶然瞥到的没有映出人鱼身影的舷窗吓了一跳。但当他转过身去,他立刻发现人鱼很显然正忙着自娱自乐——比如试图头尾相接,在一口气旋转720°的同时形成一个完美的圆。萨列里盯着那个转来转去的人鱼圈看了一会,沉默地转开了目光,继续搜索起了自己的目标。

这段无声的陪伴最终被氧气瓶的容量画下了休止符。萨列里打断了仍在试图把自己游成奇怪形状的人鱼,示意对方自己需要离开这里。人鱼盯着他做出的上升手势看了片刻,用尾鳍拍开了萨列里标示路线的绳索。萨列里被这个举动吓了一大跳——没有绳索的指引,想在迷宫一样的沉船里找到出路是极为困难的——他险些以为自己什么时候惹恼了人鱼,但对方随即朝他伸出了手。人鱼望向他的眼睛仍旧明亮而纯真。萨列里犹豫了半秒,将手放进人鱼的手心,得到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人鱼轻轻地拉了他一下,示意他跟紧自己。他朝走廊的另一个方向游去,拨开纠缠在一起的海草和布料,打开角落里一扇隐蔽的小门。萨列里跟着他游进其中,沿着幽暗狭窄的楼梯向上游动,转过另一条走廊和几间舱室,在空无一物的尽头停下。人鱼向上浮起一点,用力推了推天花板——萨列里看见了活板门的痕迹,但也许是在水里泡得太久,活板门已经大半都被锈迹覆盖,没有在人鱼的推动下开启哪怕一条小缝。

这显然冒犯到了人鱼。他下意识地鼓起脸,看了萨列里一眼,示意他退开;而后自己翻了个身,朝着活板门猛抽了一尾巴——整条走廊都在闷响声中轻微地震了一震。人鱼满意地把自己重新摆正,推开活板门,拉着萨列里向上游去。并不十分明亮的天光霎时间点亮了萨列里的视野。人鱼在他面前游来游去,相当刻意地贴近过来,用力眨巴着眼睛,满脸都写着骄傲。

萨列里不禁失笑。他摇了摇头,小心地揉了一把人鱼飘舞的金发。这其实算不上帮了很大的忙,但你还能拿一条正得意洋洋邀功的人鱼怎么办呢?他环顾四周,总算找到了被人鱼丢下的绳索,于是做出手势,再次示意自己打算上浮。这次人鱼没有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事,他远远地跟在萨列里身后,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着他游上海面。

萨列里终于浮出水面时以为人鱼已经离开了——在可见度最高的明亮海水里,他完全没有捕捉到人鱼的任何踪迹——但在他艰难地把自己拉上船舷,卸掉水肺的下一秒,人鱼就在哗啦一声的水响中探出头来,充满好奇地把手臂搁上船舷,支着脸颊仰望萨列里。

“……你不要看。”萨列里说。他的手搁在潜水服拉链上,实在难以在人鱼炯炯有神的探究目光里继续脱下去。人鱼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满脸都写着无辜。萨列里闭了闭眼,拎起一边叠好的浴巾,重复:“我要换衣服了,不要看,感觉很奇怪。”

人鱼又眨巴了一下眼睛,换了一边重心,把自己撑得更舒服了一点。萨列里深吸一口气,把浴巾丢到了对方头上。人鱼在浴巾的覆盖下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咕哝声,向下沉了一点,但是乖乖地没有乱动,一直等到萨列里拿掉了那块浴巾才又浮起来,继续发出大声但不怎么真诚的呜咽。

“……你有什么好委屈的。”萨列里说。他伸手拉住人鱼,让对方借着自己的力道撑起身体,坐到船舷上:“谢谢你带我走那条近路,我很感激。但下次不要随便拿掉我的绳子了,好吗?那对我很危险。”

人鱼困惑地歪过头。他看了看萨列里,又看向海面,而后用手势示意自己的鱼尾。萨列里朝他摇了摇头,没忍住又摸了一把人鱼湿漉漉的金发:“我不能像你一样直接从海底游上来。海水是有重量的,如果上升得太快,身体来不及适应会很危险,”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绳子也是用来控制上升速度的,不只是指路。”

人鱼沉默了片刻,目光在萨列里和海面之间来回游移,缓慢地张开了嘴,呆得简直让人怜爱。他在原地凝固了几秒,突然一头扎进海水,像虎鲸浮窥那样只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萨列里的动作。萨列里不禁失笑,俯身在船舷边,朝人鱼伸出一只手,把声音放得更加柔和:

“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下次不要这样了,好吗?如果你下次还想来的话。”

人鱼仔细观察他片刻,确认萨列里的确没有生气,于是快乐地点点头,凑过去蹭了蹭萨列里的手。他陪着萨列里向前游了很长一段,直到可以遥遥望见海岸线才朝他挥手告别,沉入水下,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之后人鱼时不时地会在萨列里探索沉船时出现,陪着他一起四处游动。他并不经常像第一次时那样呆满全程,很多时候都是自顾自地出现又自顾自地消失,而且也并不能帮上很多忙——比起萨列里,他的确对沉船的结构十分熟悉,但无法沟通交流使得这种熟悉几乎失去了全部的价值。而萨列里也无法对他描述自己具体在寻找什么东西。

事实上,萨列里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但人鱼的陪伴让水下探索不再显得那么压抑而孤独。在他游过死寂黑暗的船舱,从中寻觅过往的痕迹或拾起死者的遗物时,陪伴在他身侧的人鱼就像一颗光芒动人的星辰,其存在本身便足以驱散笼罩此地的死荫。尽管萨列里的探索仍然一无所获,但他们在水上与水下彼此共享的这些时刻就如同一个个微小的避难所,短暂地将他与纷扰逼人的世界隔绝开来。

然而在这些避难所之外,世界仍在恒常运转。无论萨列里多么想要,抑或多么努力地试图摒除它的影响,它仍然不可回避也不可抵抗地存在着,并时刻提醒着身处其中的所有人自己的存在——他的电话答录机仍然会准时响起,千万里外的大陆另一端传来加斯曼的声音,温和的慈祥下透着几分强自压抑的担忧与焦急。加斯曼说:“你该给我回个电话,孩子。我真的很担心。巡演的时间近了,你准备得如何了?有什么需要我替你提前筹备的吗?或者你想要取消它?”

他们隔着海峡与大陆沉默下来。加斯曼在答录机的另一端慢慢地说:“……我不知道取消巡演是不是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孩子。如果是的话,那也没什么。你的状态不好,你需要休息,你需要改变,你需要重新开始……都很正常,安东尼奥,你知道这都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候。这不是坏事。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音乐家,我为你骄傲。你知道我一直为你骄傲。你不需要赢过其他人——死人也好,活人也好,一个世纪前的音乐家也好——这没关系,孩子,好吗?”

留言停顿了片刻。萨列里张了张嘴——他不知道加斯曼是否希望他回答些什么。他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曾被他盲目地摒除在避难所之外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复归他的眼前。他沉默着,直到加斯曼继续说:“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我会帮你的。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孩子。或者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你的探索顺利吗?你找到什么了吗?如果你想聊聊那艘船——聊聊你找到的东西——什么都行,安东尼奥。给我留言,发邮件,或者发个传真——什么都行。如果你想说些什么,我总是在这里的,”加斯曼很轻地叹息了一声,在电流的白噪音中听来近乎疲惫,“一切顺利,孩子。希望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

萨列里伫立在原地。他仍旧沉默着,身体笔直得近乎僵硬。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唇,试图说些什么,只感到声带僵硬,喉咙凝滞,如同有千钧重量压在他的唇舌之上。留言在嘀的一声轻响后停止了。萨列里注视着闪烁不止的红灯。它像是一只审视着他的眼睛。你准备得如何了?巡演的时间近了。很近了。你准备好了吗?还是想要取消它?你没有准备好,你知道你没有准备好。你的练习量不够。太少了。你花了太多的时间在海底而非琴键上。或许比那更糟。你来这里是为了找到什么?真的是为了找到什么吗?或者是为了找到一个借口?你清楚这行不通,你早就知道。就像巡演行不通一样。你知道你做不到。有一个借口会让你感觉好一些吗?或者取消它——你知道没有人会介意的。没有人会在意的。除了你自己。你清楚你为什么这么做,从一开始你就清楚。你准备得如何了?

他走进琴房——他模糊地意识到他的身体自己行动起来,僵硬而急迫地走进琴房,几乎步履踉跄,忘记应该如何走路——他什么也没有想,以近乎超然的平静视角注视着自己在钢琴前坐下,掀开罩布,笨拙地拂去琴盖上极薄的一层积灰,双手放上琴键。他仍然什么也没有想。他的大脑空白,好像忽然间遗忘了曾学过的一切。有时人会因为紧张而同样大脑空白,忘记原本烂熟于心的记忆或技巧。但不是这样。他低头凝视着琴键。要弹琴。要练习。他想:要练习。他记得该怎么做。每一首乐曲都已经刻进他的肌肉记忆里。从哪里开始?他命令自己的双手按下第一个音符。它们在命令下达的片刻后才移动起来,好像大脑被一片迷雾与肢体的动作延迟隔断。他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在键盘上机械地移动,每个动作都精确地复刻了肌肉记忆,每个音符都是错误的。不对。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听不见旋律。他听见自己的血流和心跳,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他听见海潮,忽然间他仿佛身处六十米的水下,一切静默,只有血流和心跳和呼吸嘈杂地淹没了一切。

……要呼吸。他隐约地意识到这一点。理智上他隐约地知道自己正在呼吸。但他的身体向大脑反馈回截然不同的信号。仿佛整个房间里的空气在一瞬间被抽走,求生本能命令他更加急促地呼吸,攫取足以填充肺部的氧气。而他只感到寒冷和麻木。一切都不再真实。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只有视觉反馈告诉他它们的确在按照大脑的命令移动,尽管延迟了太久。又或许没有延迟。或许只是他对时间的感知出了问题。他不知道。他机械地把脸埋进手掌,命令自己保持呼吸。

他坐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光线微弱下去,黄昏黯淡而浑浊。刺痛却又麻木的寒冷缓慢地褪去了,他逐渐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血管的轻微跳动,心跳锤击着胸骨,肌肉在长久的紧绷后抽搐着颤抖。他想了很多。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取出了那张黑胶唱片,正一遍遍抚摸着那层脆弱的纸质保护壳。他希望自己能再听一遍。他的确正在听——音乐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如同丝绒又如同夜风,缠绵而柔和地包裹住他。

哪里会有答案——哪里会有出路呢?总有某处会有的。至少他希望如此。在这样的,仿佛一切都凝滞的黄昏里,他闭上双眼,敞开自己,任由音乐流入他之中。他想起海洋与船只,潮汐下沉睡的音乐。陈旧的诗歌在他的胸膛中回响。诗歌轻轻地歌唱着自己,在他的喉咙与声带上振动:

“岛上的食莲人来了,把船围住/这些忧郁的人长着温柔的眼睛,/绯红的霞光映衬着他们暗淡的面影。/他们带来具有魔力的莲花茎枝,/把花和果实向远方来客分送,/不论是谁,只要尝一尝莲子,/在他耳中这海浪的澎湃汹涌/立即远远离去,化为彼岸的嗡嗡;/而伙伴的语声也渐去渐弱,/变得隐隐约约,有如发自墓中;/他仿佛深深入睡却又完全醒觉,/自己心音的节律在耳中化作了音乐。”

 

萨列里开始更加频繁地潜入海中。这不是对他的健康最有利的决定。但人时常如此——眼下已无余暇考虑长期影响。他急需从逼迫着他的世界之中寻找到可供逃离的出路。尽管他并不知道他寻觅之物是否当真在这里,又或者它是否当真是一个答案。他只是以濒死者寻求生路的急迫和绝望寻找着。

人鱼仍然时不时来访,或在夜晚为他歌唱,或在白日和他一同游荡在深水之下。人鱼总是快乐的,他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他担忧。或许的确没有。但有些时候他看向萨列里,就会皱起眉,神色流露出担忧和疑惑。萨列里蒙住他的眼睛,或者抚平他的眉头。我有些累,他解释:潜水很消耗体力。是药物的副作用。昨晚没有睡好。不是什么大事——让我们说些别的吧,他柔和地请求: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请为我唱歌吧。请让我为你唱歌吧。

这并不完全是转移注意力。音乐对萨列里总是最好的良药。但音乐并不总在他身边。更多的时候他仍然独自潜入深海,徜徉在死寂如坟场的船舱之中,与死者在黑暗中共舞。人鱼不在他身边时一切都显得异样安静,尽管人鱼在水下从不发声。似乎只是他的缺席本身就足以将声音、音乐与旋律一并带走,只留下空无一物的沉寂。

萨列里向下潜得更深。人鱼曾带他游过的那道楼梯朝下通向另一道门,其后连接的道路可以通往三等舱乘客的住所。他们中有些人在事故发生时尚未来得及离开船舱,遗体在一个世纪后已被鱼虾分食殆尽,骨骼沉入堆积起来的淤泥与海沙,被在其上生长起来的藻类植物纠缠掩盖。如今留给来访者的只有当年曾被乘客们用于休憩的三层架子床,一整间庞大的舱室里成排塞满了这些书架或骨灰龛般的家具遗存,除此之外别无它物。它们中有的已经倾塌颓朽,有的则锈迹斑斑却还勉强伫立,一路延伸到目光所不能及的黑暗深处。

萨列里从舱室的上方游过,用头灯扫过架子床最靠上的那一层,寻找着任何能够引起他注意的东西。这里的水相较于甲板上层要更加浑浊肮脏,而水下的金属则时常比看起来更加锋利危险。他必须小心地在这些陈旧生锈的床铺之间穿行,每一处金属棱角和边框都是潜在的威胁。头灯的光芒在一臂之外就已被黑暗吞没,萨列里不得不在试图与它们保持距离的同时又尽可能地靠近它们,试图从昏暗浑浊的水域中辨认出更多的细节。

这间舱室中除了这些制式规格统一的架子床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世纪前或许曾经存在过的装饰早已在时间的流逝中磨损殆尽。萨列里很快就已经辨认不出自己的来路——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映入眼中的都只有一模一样的金属框架。它们扭曲交叠,相互支撑,形成了一个诡谲而混乱的金属迷宫。没有任何可供他辨认进度和位置的标志,四周都是同样的黑暗与模糊而相似的景象,唯一可供指引方向的就只有腰间系着的绳索,如同阿里阿德涅引领英雄离开迷宫的线团。

萨列里快速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气压表。这里没有什么能为他标记进度,故此他需要一次性搜索完整间船舱。余量勉强足够。他向下潜得更深,靠近架子床的底部。它们有的仍然被固定在原地,有的则在当年的事故中断裂,又或者被海水腐蚀而倒塌倾斜,相互交错穿插,如同一张不怀好意地围绕着他的金属巨网。萨列里小心翼翼地旋转身体,从堆叠在一起的床架间隙中鱼一样滑过——水肺限制了他的行动能力,有几处空隙看似可以通过却会卡住他的氧气瓶,另外几处则需要一些极为谨慎的挣扎和扭动才能够安全通行。

很快他就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他理应在频繁的潜水中习惯了这种感觉,但身处其中时总是更奇怪——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通行,任何一个方向都不能通行。环绕着他的都是金属的枝条与断裂的成块板材,仿佛一座毫无死角,巨大而黑暗的森林,如果不知道这些东西原本的样子,身处其中时根本无法辨认出它们其实是人工制造的床铺。床上的织物已经腐朽成了一滩无法辨认原本形状和颜色的东西,无法昭示原本睡在这里的人的任何线索。

萨列里犹不死心。他仔细地扫视每一张架子床,每一样留有人工痕迹的遗物。掩蔽在不远处的金属框架后,有什么东西的反光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故技重施,小心地扭转身体,试图从间隙中穿过。这座沉寂的黑暗森林就在此时朝未受邀请的来访者首次露出了獠牙——他向前游去,几乎就要完全脱离间隙,但就在此时被突如其来的反作用力不容抗拒地拉回了原位,正好卡在两具相互倚靠的金属框架之间。

不妙。萨列里想: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又看了一眼气压表的读数。呼吸开始变得艰难了一点,每一次都需要更加用力地吸入才能获取足够的氧气。惊慌和恐惧都会加快心跳,从而消耗更多的氧气。平静下来,他告诉自己。他轻而又轻地扶住身侧的框架,借力试图后退。那股拉扯着他的力道起先松开了一点,容许他向后退出一小段距离,但在他试图从中脱身时又将他拉回了原位。萨列里试着向身后瞟了一眼,但什么也看不清。他又试着挣扎了一下,但周围的框架立刻危险地摇晃起来,惊得他立刻停住了动作。

水流让金属框架受力后的摇晃变得更加缓慢且不稳定。将萨列里困在原地的沉重金属摇摇欲坠,半晌才勉强恢复了平衡。萨列里感到冷汗自他的脊背和掌心缓慢地渗出——一旦被翻倒的床架困在水下,能不能独自逃脱可就十分难说了。他将动作放得更加轻而缓慢,一点一点地旋转身体,每动一下都会立刻止住,观察身周金属的平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成功地翻过身来。不用看气压表,只从变得更困难的呼吸就可以判断出他花费的时间太长。但至少他成功地借由角度的变化取下了被挂在床架上的背带。

萨列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金属床架仍然悬在他的身体上方,危险地摇摇欲坠。但现在他再次行动自由了。他用余光观察身周,选定了方向,而后借力轻轻一蹬,向后推出了一小段。一点阻力轻微地拉扯了他一下,但及时地消失不见,刚好足以让他在床架坍塌下来之前退入安全地带。他吐出一口气,让自己重新回到垂直位置。气压表的读数正稳定地下降,超出了来时他计划的用量,只是勉勉强强够他回到水面。是时候重新上浮了,而且得快。他几乎能听到倒计时的声音在耳边滴答作响。他进入的那个空隙已经被坍塌的金属封住了,但问题不大。他握住腰间的绳索,轻轻拉动一下——绳索的另一头并没有传来坚实的反作用力。它在水中无力地轻轻飘摇,像是死者失去意识的肢体。

忽然之间,萨列里意识到了刚才拉扯他的阻力究竟是什么。指引他离开迷宫的线团已经断裂了。标记方向的绳索不知何时已经被悄然磨损,他借力逃生的那个动作则是最后一根稻草。不妙。非常不妙。他环顾四周,只能看见虬结纠缠的金属迷宫蔓延入黑暗之中,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

入口究竟在哪?他是从什么地方进入舱室的?萨列里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不妙。时间不多了。他努力镇定下来。放松,平缓呼吸,降低耗氧量。并没有到最坏的境地。朝哪里走是向上?他放松身体,让浮力托着他向上。倒塌的床架挡住了他的出路,但有方向就不会完全迷失。他在金属的迷宫中绕行,穿过一个又一个空隙,直到终于找到一处足以容他浮起的出口。

氧气余量已经跌落到危险的边缘。萨列里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但四周都是同样的景象,他朝看起来似乎熟悉的方向游去,到达舱室尽头后又不得不折返。每一秒都在消耗氧气。要来不及了。门在舱室的另一头。他得再快点。他游过整个黑暗曲折的迷宫。从这里出去,右转进入走廊。逃生门已经打开了。侧身游过缝隙。快一点。他已经需要非常努力才能从调节器里吸到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身处真空。他能感觉到肺部在压力下紧紧皱缩,像塑料袋一样被揉成一团。快一点。必须再快一点。

……但真的是这条走廊吗?是前方的那条楼梯,还是应该右转?头灯没有照出理应垂落的绳索。耳鸣声越来越响亮。疲惫感让他的肢体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每划动一下都似乎费尽了力气。哪里才是出口?萨列里努力地催促大脑运转:下潜的时候走的是哪个方向?左右翻转地图,然后……再向前一点。再游一小段。沿楼梯向上,推开活板门。金属门板没有一点要移动的意思。好重。这扇门一直都是这么沉重的吗?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要来不及了。就到这里了吗?一个人在黑暗寒冷的海底,没有人知道他来过,没有人知道他死在这里。人鱼会知道的。人鱼会看到他被泡得肿胀的尸体。说不定还会试图把他从船舱里推出去,然后把他卡在活板门里。那太尴尬了。萨列里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要发笑。最好还是不要这样。他尝试着又推了推活板门。他的身体迫切地尖叫着需要氧气。再向上一点——活板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向上。

萨列里眼前一亮。海底昏暗暧昧的光线在这一瞬间明媚得如同天堂之光。他离开了试图将他困死在其中的船舱,现在只需要上升。或许还有机会。他茫然四顾。绳索在哪里——他的船在哪里?他的视野一阵阵发黑,周遭的景象模糊而扭曲,似乎随时都会溃散开来。仅存的理智提醒他不能上升得太快。严重的减压病足以致命。但他的氧气不多了。他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意识。有两个选择,但两个选择均是死路。现在要怎么办?

他机械地游动着。又或许没有。或许只是大脑在缺氧中创造出来的幻觉。绳索也许在那个方向。但真的需要吗?这里或许也不是太坏的葬身之所。这里足够安静,非常安静,不会被人打扰。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也许没有答案,但他和问题本身留在一起。或许也没那么坏。除了有什么东西很吵。……是什么东西?他努力地思索。也许是耳鸣。声音太大了。响亮,尖锐,像是指甲抓挠黑板。像是人鱼的尖叫。

……人鱼。就在……某处。答案就在……某处。……或许还不是时候。或许还能……再坚持一下。他似乎抓住了绳索,又似乎没有。一切都在逐渐被黑暗侵蚀。日光被海水折射吞没,从这里仰望海面,如同从地狱中攀着蛛丝仰望天空。……他是在哪里听到这个故事的?他不记得了。……但是要向上升。他已经上升了吗?或者只是幻觉?他不知道。他的心跳缓慢而沉重地敲打着胸骨。……又或者没有。它真的还在跳吗?他不知道。……要没有时间了。再坚持……一下。……还有事情没有完成。还需要……继续。

他摸索着拔出潜水刀。他的手指麻木而冰冷。他感觉不到刀柄的重量和触感。或许这都只是失去意识前的幻觉。大脑告慰自己而创造的迷梦。他听见,又或是感觉到有谁在叫他的名字。水波的振动传导过他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随之震颤,心脏猛然紧缩。他尝到甜而腥的味道。……铁锈的味道。……血的味道。他得割断什么。让自己变轻。向上升。……是什么?他不知道。

他感到刀尖划过潜水服的表面。又或者是皮肤。又或者深入皮肤。他不知道。他仍然在切割。他来回移动手腕。他认为他在这么做。或许没有。或许他变轻了。或许他正在上升。或许是他的灵魂正在脱离身体。他不知道。他在上升。光离他越来越近。有什么在叫他的名字。他的心脏为之抽搐紧缩。血尝起来是甜的。血尝起来是苦的。血落在舌尖上的重量似有若无。他看见金色。黄金与日照的金色。宝石与霞光的紫色。潮汐是无始无终的碧蓝。有什么抱住了他。有吗?他不知道。

他陷入黑暗。

 

“溺水、缺氧、I型减压病。”医生说。她从眼镜后极不赞同地注视着萨列里:“多处血管破裂。您能这么快醒来完全是个奇迹。”

萨列里揉了揉额角。他仍然有些头痛,但至少比刚醒来时好了很多。病房的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海风轻轻掀动着纱质的帘幕。天穹被铅灰的云层笼罩,萨列里仍然能听见轻微的白噪音,似乎是耳鸣,又似乎是无始无终的潮汐,仍然无处不在地环绕着他。他在海洋之外逗留太久了。他得尽早回去。

“但现在已经没有严重的危险了,对吗?”

医生叹了口气。她和萨列里对视了片刻,终于认输地低下头,翻看手中的病历:“对。如果您坚持要出院的话……”她在‘坚持’这个词上刻意加重语调,“我当然不能阻拦。但仍然有一定的健康风险。”

“我明白。”萨列里说。他从床上支起上半身,试图透过垂落的窗纱看向海边。还有事情没有完成。他得继续。

医生又叹了口气。她向后倚进座椅靠背,推了推眼镜,用笔在病历上划下一道:“好吧。您昏迷之前在服用奥氮平和氟西汀,今天出院后可以恢复服药。药量减半,先吃五天,”她说到这里,又一次不赞同地看了萨列里一眼,“然后恢复正常用量。我的建议是在用药期间不要再进行单人潜水。安全风险很高,萨列里先生。”

萨列里朝她礼貌地微笑。她第三次叹了口气。

“您可能会感到疲劳、头疼、关节疼痛。这是减压病的后遗症。阿司匹林每日一颗,吸氧半小时。如果出现身体无力、剧烈疼痛、呼吸困难、严重眩晕、皮疹或肿胀等症状,您需要及时就医,”她继续说,语气照本宣科且听天由命,“在疼痛完全消失之前和消失后的两周内,不要进行任何潜水活动。”

“……什么?”

“不要进行任何潜水活动。”医生重复道。她严厉地望向萨列里:“这是医嘱,先生。您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您割断了配重,免于溺水,但减压病正是快速上升过程中气压的急剧变化导致的。在它的影响完全消失之前,再次经历类似情况会使病情恶化。潜水、坐飞机、去高海拔地区……全都不要,萨列里先生。II型减压病可能会在几分钟内发展到瘫痪。您非常、非常、非常幸运,”她强调道,“但如果我是您,我绝不会再尝试第二次还能不能有这么幸运。”

萨列里欲言又止。和医生争辩没有意义。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他抿起嘴唇,朝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

但他没有两周可供拖延了,萨列里想。他倚靠着车窗,望向阴霾笼罩下的海洋。狂风在道路的两侧吹拂,将树冠的枝叶甩动得簌簌作响。如果他足够幸运,恢复得足够快——非常、非常快——时间刚好够他赶上巡演。但肯定不够恢复到可以潜水的程度。……不够恢复到可以安全地潜水的程度。除非他取消巡演。如果他这么做,加斯曼会很失望的。所有人都会很失望的。

……但难道参加巡演就不会让他们失望了吗?萨列里问自己。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内心深处他已预知答案。他与海洋沉默地两相对望。很久之后他才起身回家。他的房屋同样空荡而沉默。起居室的窗户没有关严,海风在桌面和窗台上留下一层细薄的尘土。他机械地清理房间,归置杂物,由肌肉记忆接管行动。他什么都没有想,又或者想了很多。他不清楚。他本能地在钢琴前坐下,双手放上键盘。他与钢琴两相对望。

有那么一瞬间,萨列里的确期待着音乐会奇迹般地重新归来。他等待着。乐谱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如同烙印。但感觉不对。感觉大错特错。他的确记得乐谱,记得技巧,记得该如何精雕细琢地处理每一个音符,每一处细微的停顿和延长音。但是不对。……就只是,不对。他的双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那样停滞不动。静止如石,沉重如铅。音乐不在这里。他感觉不到它。一切都是沉默的,沉默如死。他真的还能弹琴吗?还能作曲吗?他不知道。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原地。

萨列里不是很确信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明确感知。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切都是混沌而茫然的。他仿佛身处迷雾之中,又好像忽然间离开了身体,在虚空中冷眼旁观自己的身体动作。他隐约知道自己感到不适。疼痛和疲倦,有一个声音平淡地说:减压病的后遗症。但不重要。没什么是重要的。他只是坐在那里。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他不清楚。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还在那里。

……然后他听见音乐。从迷雾之外而来的音乐。远方有人在唱歌。一缕细细的乐声,清澈又华美,灿烂如黄金,瑰丽如云霞。迷雾仍然拉扯着他向下,但歌声如光,歌声如丝线,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出无形的迷宫,回归到现实中来。他恍然惊觉自己身在何方。月上中天,天穹如洗,银亮的海潮翻卷如沸,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陆地与白沙。夜风送来人鱼的歌声,美如幻梦,美如一个永恒的问题。

 

萨列里披衣起身。他走向门外,踩上被月色笼罩的连绵沙滩。人鱼的金发与鱼尾在月下散发着朦胧的光晕。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焦急地望着萨列里的方向,在看到他出现的一瞬间便涌上了欣喜和宽慰。人鱼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朝萨列里挥舞着手臂,鱼尾也轻快地拍打起了礁石。

“我没事。”萨列里说。他朝人鱼极浅地笑了笑,顺从地弯下腰,半跪在沙滩上,任由对方不大放心地用手指抚摸过自己的脸颊,向下经过肩膀和手臂,用真切的触摸确定没有任何可见的伤痕,最后在腰部犹豫地徘徊。人鱼注目那里几秒,看样子很想掀起他的上衣看看具体情况。萨列里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

“已经结痂了。”萨列里说。他安抚地握了一下人鱼的手:“是割断腰带的时候留下的,那时候没太控制住力道。……所以不是我的幻觉,对吗?是你?”

人鱼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仍然仔细地打量着萨列里,好像这么做就能穿过他的衣服甚至皮肤,看见人类的身体内部是否仍然完好无损。萨列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谢谢你。”他说。

人鱼歪过头去蹭了蹭他的手,同时不怎么耐烦地胡乱比划了一下,像是要挥走这句仍然悬浮在空气中的道谢。他哼唱出一小段上扬的滑音,像是一个具现化成音乐的问号。萨列里试图揣摩了一下这个问题的内容.

“我没事,”他回答,“有一些小的后遗症——比如那道伤——不会很快就好。但总体来说没有问题。都会恢复的。医生说我没有因为缺氧造成脑损伤简直是奇迹。是你救了我,”他朝人鱼微笑一下,“事情本来可能会糟得多。”

人鱼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冲萨列里皱起眉,用手势示意萨列里全身上下,然后在胸前交叉手臂,比划出否定的动作。

“……我看起来还是很糟?”萨列里猜测。人鱼用力地点头。他大声叹了口气,发出一点类似于呜咽的声音,眨巴着眼睛望向对方。萨列里张口欲言——他几乎要说出“我没事”,又在人鱼的目光中迟疑了。

“我……”他吐出这个单词,而后陷入漫长的沉默。半晌之后他终于慢慢地说出后半句话:“……我不知道。也许不是很好。我不能下水了。”

人鱼歪着头看他。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问号悬在人鱼的头顶上,很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可爱。萨列里短促地笑了笑。

“至少一段时间内不能。会有很严重的后遗症。……但我很快就要走了。我有……一次巡演。时间来不及。”

人鱼瞪大了眼睛。他不自觉地甩了甩尾巴,掀起一大蓬水花。海水泼溅的声音首次没能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住萨列里,手指在他的腕骨上收紧。他张口无声地说了些什么,又叹了口气,睫毛和肩线都垂下去,难得地露出一点伤感的神色来。萨列里用另一只手握住他,轻轻抚摸着他的指节。

“……我其实没有想好。”半晌之后他终于说。他在人鱼身边坐下,无意识地倾向他。他们的肩膀与手肘若有若无地相抵。萨列里说:“我不想……去巡演。”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每个单词都像是沉重的铅块一样从他的舌尖砸向地面。他不自觉地张望四周,害怕听见这句话的天地海风都会谴责地向他皱起眉头。但天地无言。人鱼只是望着他,微微歪着头,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萨列里绷直的肩线轻微地放松了一点。

“……我不想回去。”他重复道,而后又沉默下来。半晌之后他轻轻叹息,苦笑一下。他张开双手,注视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我抓不住音乐了。我弹不出任何东西。我写不出任何东西。感觉都是错的。医生说我只是压力太大。老师也这么说。放松下来就会好的。都会过去的。……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我就是没办法。我做不到。……很多事情都不是……只要去做就能做到的。”

“所以我才来了这里。”他慢慢地说,看了看人鱼,又望了望远处的海面。大海沉默不语,连绵的潮汐在月下闪着粼粼银光。他的目光自动投向沉船的方向,如同被磁石吸引。“那张唱片。那个音乐家。那个人的音乐。……我总觉得那会是我要找的答案。这么多年以来我都这么觉得。但是真的能找到什么吗?真的有答案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必须要来。不来这里的话我又能做什么?也许我只是……做不到别的什么了。我就是……不能不来。那样的音乐……”他喃喃低语,像是在对人鱼说话,又好像只是在一股脑地释放出内心掠过的所有混乱的思绪,“那样的音乐。改变了我的一生。我之所以是我——我之所以走到现在——全都是因为——”

萨列里很轻很轻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几乎让他觉得痛苦。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刀片那样割划着他的咽喉。海风吹拂过皮肤就像鞭子抽打,眼睛的每一次眨动就像砂纸摩擦着眼球。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抽搐震颤。一切都是痛苦的。他身处其中,如同身处六十米以下的深水,沉重的疼痛无处不在,无所不至地包裹住他。

……但他仍然听见音乐。那段塑造了他也改变了他的旋律仍然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如同引他浮上海面的绳索,如同自天穹垂入深渊的蛛丝。他不能不去听,不能不去伸手捕捉音乐,沿它攀援向上,浮出深水。这条光辉而脆弱的丝线当真会将他引向生路吗?萨列里不知道。毕竟深水之中并无方向之分。但他也并不真的在乎。他仍然听见那段一个世纪以前的音乐召唤着他,美如幻梦,美如一个永恒的问题。

“那么美的音乐啊。”他低声说。他的声音哽咽,眼里浮起水光。“谁能不——谁会不想——”他吞咽一下,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太过厉害,“我从没听过那么美的音乐。直到现在。直到遇到你。……但那是不一样的,对吧?你是人鱼。但那个音乐家,他是人类……人类也能创作出那样的音乐。我也想要做到,但我……”

萨列里停下来。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望向另一侧,避开人鱼的目光,努力放缓呼吸。要将这一认知说出口仍然太过困难,尽管他心知肚明的确如此。仍然太过困难,仍然很痛,好像每一个音节都是足以割伤他唇舌的利刃。

“……我做不到。”他轻声说,说得又急又快,生怕再慢一步或再大声分毫,这个句子就会惊醒正在沉睡的世界,让天地万物都一瞬间注目于他的无能为力。“我试了。我只是……做不到。……但是曾经有一个人能做到。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存在过。没有人听过他的作品。……这不对。这大错特错。不应该是这样的。就只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握紧双手,指甲嵌进手掌。难以言表的情绪如同海潮在他的胸膛中起伏。什么样的语言能完整而准确地传达他想说的一切呢?这一刻萨列里几乎希望面前有一架钢琴、一种乐器,任何一种乐器,又或者他能像人鱼那样歌唱——任何能让海潮从他的胸膛中被释放出来的方式——但最终都只归为无力的沉默。

“……我只是做不到。”他最终轻轻地说。

萨列里能感觉到人鱼仍然注视着自己。人鱼冰凉的手指圈在他的腕骨上,不发一言。他固执地将头偏向另一侧,不让人鱼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半晌后他终于恢复了对声音的控制,勉强地笑了一声。

“所以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答案的话——如果还是没法弹琴的话——回去有什么意义。反正也没有办法巡演不是吗?但……我不想让老师失望。我不想对我自己失望。我……我不知道,”他苦笑,“我只是不知道。”

人鱼拽了拽他。起先萨列里以为他只是想打断自己,但人鱼很快又做了一次,意图明确地要求萨列里转向他。那双一贯明亮而无忧无虑的眼睛里首次浮现出了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他用手势朝萨列里示意喉咙,又比出唱歌的口型。这个要求不是很好理解,萨列里不得不费了些力气猜测:“你想唱歌?……想要我唱歌?……唱什么?”

人鱼开始用尾巴不耐烦地拍打礁石,并试图比划一个圆形会旋转的东西。如果不是萨列里突然灵光一闪,这场鸡同鸭讲的对话本来还可能持续得更久:“……唱片?你想听那张唱片的音乐?”

人鱼用力地点头。不知为什么,他拍打礁石的节奏变得更快了,好像的确有什么在困扰着他。萨列里和他对视了片刻,发现人鱼半点没有收回要求的意思,不由得叹了口气。

“为什么突然……”他问,本能地想要找理由推脱,但人鱼直视着他,嘴唇紧抿,明亮如星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坚持。萨列里与那双眼睛对视,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又复沉默,近乎恐慌地垂下了眼帘。“好吧,”他低声说,“……好吧。我可以……”

萨列里做了个深呼吸。忽然间他感到恐惧。无处不在的迷雾席卷而至,但音乐轻轻地响起来。音乐流入他的脑海,流入他的咽喉,移去了阻塞在其中的冰冷铅块。音乐在他的胸腔里振动着,在他的唇舌上轻轻地歌唱着自己。

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歌唱。他只是记得这段旋律,记得它的每一个音符,每一处停顿、延长和转变。这段旋律以他为乐器奏响了自己,再自然不过,再普通不过,如同曾经每一个他在琴旁弹奏又或者伏案作曲的午后。音乐又回到他身边,如同一只忽然之间落上他肩头的白鸟。萨列里不敢回顾。他甚至不敢去想。他只是将自己交付于这段旋律,直到它的最后一缕尾音也散尽,化入夜风之中。

在他身边,人鱼很轻很轻地发出一个气音——握着萨列里手腕的冰凉手指收紧了,人鱼轻不可闻地说:“……啊。”

“怎么了?”萨列里问。他忍不住担忧起来。人鱼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那些半透明的鱼鳍警戒般地竖起张开,在风中轻微地抖动着,像是想要探测出是什么正在靠近他。人鱼的嘴唇微张,眼睛睁大,眉毛却忧虑般地皱起。他望着萨列里,好像在看什么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又好像在不可遏止地为了什么而担忧。萨列里下意识地反握住他的手,用指腹轻轻抚摸。

人鱼欲言又止。他犹豫着回握住萨列里,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礁石,尾鳍撩起小小的水花。他几度看向萨列里,又转开视线,望向遥远的海洋。

“……你在担心吗?”萨列里问。他困惑地看向人鱼注视的方向。人鱼没有回答,他只能漫无目的地猜测:“你知道这段音乐?……发生什么了?……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人鱼对最后这个问题做出了反应。他又一次看向萨列里,鱼尾停止了拍打,握住他手腕的力度又紧了几分。人鱼紧紧抿起嘴唇,片刻后做了个鬼脸,好像下定了决心,又好像放弃般地长长叹了口气。他发出一个短促而尖锐的鸣叫,扯了扯萨列里,而后自己撑了一把礁石,突然向后跳进海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怎么——你要去哪里?你要走了吗?”

人鱼大声地叹了口气,把海水拍得啪啪作响。他又鸣叫了一声,指着海中的某个方向,发出一连串急切的催促声。

“……你要我跟你过去?去海里?”

萨列里和人鱼对视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屈服在了对方不言自明的强烈意愿下。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站起身:“好吧——别这么着急,等我去开船。我总不能跟你游过去吧?”

 

这真奇怪,萨列里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人鱼要他去,所以他就去了——在月夜里独自驾船驶向海洋深处未知的目的地,只有人鱼在他身边。墨西拿的塞壬们也是用这种方式引诱水手们沉船的吗?这个念头让他不禁笑了一声,人鱼坐在他身侧,闻声看向他,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金发在月光下闪烁着朦胧的光晕。也不算太坏,萨列里想。或许当初应该买一艘帆船,沉下去才比较好看。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问,没指望人鱼真的回答他,“还有多远?”

人鱼的确没有回答他。他看了萨列里一会,理直气壮地整个鱼倒在萨列里身上,用半干的金发蹭了蹭萨列里的颈窝。萨列里被冰得倒吸一口凉气,和人鱼无辜的眼神对视几秒,还是没有推开他。人鱼得意地笑了一会,总算坐起身来,张望了片刻方向,指示萨列里进行一些轻微的方向调整。

船已经开到了海洋深处。从这里回望来处,只能看见海浪尽头笔直的地平线。月下潮汐流银,连天接地,无始无终,浪涛中唯有这一叶小舟供他们容身,船舷之外只有无垠的海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存在。这其实也不算太坏,萨列里想:这其实很好。

人鱼挥手唤回他的注意力。他示意萨列里关闭引擎,让海浪推着船只向前。一块坚实的阴影从潮汐中凸显出来,萨列里眯起眼睛观望片刻,意识到那是一块突出海面的礁石,约有一人多高,像一座崎岖不平的人造假山。船被海浪推着,轻轻地抵住礁石的边缘,人鱼就在此时跳入水中,用手势示意萨列里暂时固定住船只。

“你要去干什么?”萨列里问,“要我等你吗?”

人鱼用点头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而后消失在了水中。萨列里很快就听见鱼尾拍打的声音,猜测人鱼大约是从更方便的地方爬上了礁石。又过了一段很短的时间,人鱼从礁石的顶端探出头来,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靠近。他从下方的某个地方取出一样东西,自上方递到了萨列里手中。

萨列里下意识地看了看人鱼交给他的东西。那似乎是一个款式极其老旧的手提箱,用皮带和金属暗扣捆绑固定,是只会在电影里看到的东西。他的心跳本能地漏掉了一拍,仰头望向人鱼。他开口时声音不由自主地发干:“这是……什么?”

人鱼朝一边歪过头,看着萨列里。他垂下眼睛,想了片刻,只是露出一个微笑,又摇了摇头。他朝萨列里做了个手势,指向海岸的方向,而后朝他挥手告别。在萨列里能出声叫住他之前,他就听见了水花溅响的声音——人鱼从他看不见的地方跃入了水中。他抱着那个箱子,在船上又等了很久。

但人鱼再也没有出现。

 

萨列里醒来时已近黄昏。

人鱼交给他的手提箱正躺在他身边,水渍和灰尘在搁置一整晚后已经染上了地毯,留下了鲜明的污渍。萨列里猛地坐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它拾起,不敢置信地细细抚摸,才敢相信昨夜的事情并不是他的梦境。他实在太累了。几乎是在身体挨上沙发的那个瞬间,萨列里就失去了意识,甚至没来得及换上睡衣或者在睡前服药。哪怕是睡了这么久,他仍然觉得疲惫,每一条肌肉纤维都酸软而沉重,痛苦地试图拒绝大脑发出的移动指令。

但萨列里眼下没有心思考虑身体的需求。他甚至感觉不到饥饿。他的心跳砰砰作响,急切地敲击着胸骨。某种直觉告诉他人鱼已经把他一直寻求的答案交到了他的手中。他点亮灯火,将手提箱放上桌面。它在灯下看起来更加陈旧残破,皮革表面呈现出被海水浸泡又风干后特有的磨损痕迹。大约几十年来从未有人再打开过这只箱子,生满了铜绿的金属按扣牢牢地卡在原位,萨列里不得不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成功地取下了用于固定的皮带和按扣。

他打开手提箱时双手不可遏止地轻微颤抖。箱盖发出一点沉重的闷响,不情不愿地抖落了厚重的灰尘,将被时光埋藏的遗物重新展现在他的面前——箱子里只有一叠陈旧发黄的乐谱,仍然残留着被海水浸湿后又阴干的水迹和盐渍。但萨列里完全顾不上这些。他的视线像是针被强力的磁石吸附那样瞬间落在了这些乐谱上。

音乐。都是音乐。那么多,那么美,那么震撼人心的音乐。除去音乐之外的一切都如同潮水渗入沙地那样消隐无踪。他忘记时间也忘记自己,只是贪婪地一遍遍阅读着第一张乐谱,在脑海中复诵着它的旋律,几乎忘记了呼吸。半晌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还有更多的音乐深藏其中,他猛地倾向它,用仍然颤抖的双手伸入手提箱中,小心翼翼地试图将乐谱取出,像是试图拈起一只蝴蝶微微颤动的翅膀。

脆弱的纸张在他的指间轻如无物。他捧起它们,极其轻柔又极其谨慎地将它们一张张分开,让更多的音乐喷涌流淌如同无穷的泉水。他为这样突然降临的至福而心醉神迷。短短一瞥间他看见了那首令他数十年以来魂牵梦绕的乐曲,萨列里无法自控地想要去触摸它,却又害怕损毁了过分脆弱的乐谱。他一遍又一遍地悬空抚摸着每一个音符,几乎要为此落下泪来。我找到你了,他想: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平静下来。或许他并没有真的平静下来。他的心脏仍然在胸膛中震颤。音乐突然而至,如白鸟停栖在他的肩头,如海潮无可抗拒地将他淹没。但至少他现在又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且能够短暂地将目光从音乐本身转开,转而关注到一些更小的细节。

乐谱上的笔迹都属于同一人。这位不知名的音乐家几乎不用文字注明速度和感情,只是偶尔画一两个箭头以作标注,笔迹里都透着敷衍了事。但每一张乐谱都写得同样干净整齐,一挥而就,像是仔细誊抄的结果。然而萨列里看了看乐谱角落里画的各种鬼脸和抽象形状,并不是很能确信自己的判断。他摇了摇头,继续翻阅,想要找到作曲家的署名,却只在其中一张乐谱的结尾找到了一个小小的M。

萨列里叹了口气,并不十分意外于这个结果。如果这位不知名的音乐家有留下姓名的习惯,或许也不会这么默默无闻。他不舍地悬空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个字母,才翻过了这一页。下一页的内容则和前文并不相连——作曲家似乎是获得了什么新灵感,十分潦草地随手画出了五线谱,便匆匆记下了另一首乐曲。它显然不是誊抄过后的结果,但一样干净而整齐,几乎没有涂改,好像作者在落笔之前就已经在心里完整地构思好了整首乐曲。萨列里不禁又轻轻叹了口气,但那一点难以言表的惆怅很快就被音乐本身的美所盖过。他在心中默默颂唱着这段陌生的旋律,任它如同丝绒或夜风一般将自己包裹。他翻过一页,然后是下一页,然后又一页——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认得这段旋律。萨列里对此确信无疑。这样超脱尘世之外,独一无二的美丽。但是他在哪里听过这段旋律?在某场演奏会上——哪位音乐家的新作——还是其他什么——他的动作忽然顿住。并不久远的记忆被重新唤醒,扑面而来。他记起月下的海岸,雨后潮汐流银,他奔向那位尚不知身份的歌者,脚步踉跄也浑然不顾,如同孩童被音乐引向花衣的笛手——那是人鱼的歌。

他猝然起身,急忙冲向梳妆台,拿出当时记下的曲谱,动作仓促,险些把椅子撞倒在地。但他无心关注这些,只顾着将两份乐谱都在桌面上摊开,细细比对着每一个小节——没有错,的确是人鱼的歌,但也不完全是人鱼的歌。完全一致的主旋律,完全一致的节奏分割,完全一致的作曲风格;但人鱼的版本更加……成熟。就像是作曲家本人多年后回顾旧作,重新修改了当初青涩天真的痕迹,让整首乐曲浑然圆融,美丽得毫无瑕疵。

萨列里撑着书桌,茫然地注视着这两份乐谱。他觉得惊讶,又并不真的感到惊讶。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理所应当。这世上要怎样容下两位同样才华横溢的缪斯之子,哪怕他们分属于不同的种族?哪怕是万能万有之神也无法慷慨地挥洒出那样多的天赋。而人鱼——莱茵河上放歌引诱船只的罗蕾莱、墨西拿海峡中以歌乐令船只触礁的塞壬——人鱼不正是能与缪斯本人相媲美的乐手,预兆厄运的死亡使者吗?这一切难道不正是分毫不错,理所应当?

萨列里头痛欲裂。他不得不坐下来,大口呼吸,反复地按揉着额角。或许是他想得太多。或许只是音乐风格相近——是当年的作曲家听见了人鱼在月下的歌声,又或者人鱼听见了船上传来的音乐——或许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有其他的原因足以解释。但萨列里知道不是。某种独属于音乐家的直觉在他的内心低语。只有一个答案。唯一的真实。他并没有误认。他不会弄错。他又一次低头去看那些曲谱,一个世纪以前的和几周之前才写下的,跳脱敷衍的笔迹与他自己整齐得近乎虔诚的笔迹——更多的相似之处在比较中浮现。他不会弄错。这两份曲谱的作者是同一个人。

 

萨列里在海边等待。

数日以来人鱼的歌声都没有再响起,似乎对方打定了主意躲着不来见他。萨列里直到此时才发现他对此毫无办法。他不知道人鱼身在何方,又或者要怎样联系到他。每一个夜晚他都在这片海滩上等待着,但人鱼固执地不再出现。萨列里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这样做,但他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他坐上人鱼时常盘踞的那块礁石,闭上双眼,轻轻地唱起人鱼曾为他唱过的歌谣。

月上中天,海岸上寂静无人,只有潮汐一浪接着一浪,永不停息地冲刷着沙滩。萨列里的歌声融入风中,消散在海面上。大海并不作答,夜风柔和地掀动着树梢的枝叶,让它们发出海浪般的簌簌轻响。他唱了很久,终于慢慢停下来,抬起头,仰望着横穿天穹的璀璨星河。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潮汐声中似乎什么也不存在,无来无去,无始无终。

不远处的海面上传来一声细小的水花泼溅。萨列里听见了水声,却没有投以注意。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随之而来的一声鸣叫——他的灵魂被人鱼常用的呼唤声瞬间拉回到身体里。人鱼的金发在不远处冒出海面,湿漉漉地反射着月光。他像虎鲸浮窥那样只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萨列里的动作,像是担忧自己会被责骂的小孩子。人鱼看了一会,终于确认没有危险警报,才向前又游了一段,借着涨潮的推送冲上沙滩,撑起身体望向人类音乐家。

这时候他好像确定了自己做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满脸都写着骄傲,鱼尾轻快地拍打着浪花。他眨巴着眼睛,紧盯着萨列里,嘴唇努力地抿住微笑,像是清楚自己做对了事情的大狗一样期待着表扬。萨列里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的喉咙沉重而干涩,像是被冰冷的金属堵塞。

“……一直都是你吗?”半晌之后,他终于轻声问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他隐约知道答案会是什么,却犹然怀抱着一点微薄的希望,既期盼又恐惧于人鱼将要给出的答案,如同罪人既期盼又恐惧于法官即将吐出的宣判:“不是你听到了船上的音乐,也不是船上的乐手听到了你的歌——乐手、人鱼、作曲家——一直都是你,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吗?”

他的问句落地的下一秒,人鱼已经毫无犹疑地点了点头。他的鱼尾又轻轻拍打了一下,带着青年人被无缘无故质疑时会露出的轻微恼意——当然是我,人鱼用他的表情和动作强烈地回答:还会有其他什么人?怎么可能还会有其他什么人?

“我想也是这样……”萨列里喃喃道。他又望了一眼人鱼,与他明亮坦然的目光相对,登时如同被火灼烫一般挪开了视线。他近乎绝望地问:“那你是……是变成人之后上船的吗?事故之后才回到海里——还是——”

人鱼困惑地朝他挑起一侧眉毛,像是想不通他没能说完的后半句话会是什么。他歪了歪头,几秒后耸了耸肩,以示自己放弃思考,而后冲萨列里摇了摇头。萨列里直盯着他,神色茫然,好像没能理解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示意,于是人鱼大声叹了口气,开始向他比划一系列复杂的肢体动作。他用手臂对自己的鱼尾比了个叉,用两根手指比出走路的动作,而后张开手臂比划一艘大船,又做出弹琴、跳舞和睡觉的姿势;接着用肢体语言表演船只沉没、他在水中挣扎、‘入睡’又醒来,而后震惊地发现自己长出了鱼尾。

这一连串的哑剧表意鲜明清楚,演员则在结束陈述后夸张地长长吐了口气,重新望向萨列里——人类音乐家的面庞已经苍白得失去了血色,只有嘴唇被他自己咬得鲜艳欲滴。人鱼神情里的轻快立刻消失不见,他朝前又游了游,将手搁上萨列里的膝头,担忧地轻轻摇晃。

萨列里的喉头滚动一下。他低下头,对上人鱼的目光,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指甲嵌进自己的掌心。

“……所以一直都是你。”他说道,声音近乎梦呓。人鱼皱起眉,露出疑问的神色。但萨列里在他提问之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并不是因为你是人鱼……和那个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直都是你。……我想也是这样,”他轻声说,面孔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恍惚神色,“人类也能创作出那样的音乐。我也想要做到。只是我做不到而已。……只是我自己做不到。我想也是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我?”他问,声音发抖,“为什么要——因为我问了?因为你可以——因为你能做到?我不明白……这就是答案吗?我一直都知道——我一直都不能——就是这样——这就是答案吗?”

人鱼被他惊得向后缩了缩,鱼尾蜷起,一只手犹豫地抬到空中。他有点生气地抿起嘴唇,想了一想,又露出了更多的担忧,重新向前凑了凑,试探着将手搭在萨列里膝上。萨列里望着他,神情绝望,眼睛亮得吓人。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人鱼的一举一动,好像希望人鱼能够对他说些什么。人鱼似乎也感觉到了空气中近乎求助的沉重期待。他的鳍又一次紧张地竖了起来,尾巴在沙滩上焦虑地胡乱拍打。他的嘴唇无声地张合着,表情越来越焦急甚至生气,非常努力地试着对萨列里说些什么,但仍然没能发出哪怕一点可以被人耳捕捉的声音。

寂静笼罩了海岸。潮汐仍然在一浪接着一浪,永恒地冲刷着连绵的白沙。但人类与人鱼望着彼此,只有真空般无声的死寂横亘在他们之间。萨列里慢慢地垂下眼睛,移开视线。他的喉结滚动一下。指甲更深地嵌进掌心。轻微的刺痛提醒他回过神来,重新试着控制住喉咙与声带。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声音仍然恍惚而颤抖,“……我叫安东尼奥。安东尼奥·萨列里。也许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人鱼仍然望着他,眉头紧皱,缓慢地抿起嘴唇,好像他在萨列里的脸上读到了什么极为令人担忧之事。半晌之后他才收回手,对着沙滩皱了好一会脸,终于缓慢而不确定地写下了三个单词——

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

萨列里怔怔地望着沙滩上的笔迹。他的神情太过异样,好像看见了,又好像完全没有看到这个名字。人鱼注视着他的目光里的担忧意味更深,萨列里却全然视若无睹。潮水又一次涨上沙滩,轻柔地漫过人鱼留下的笔迹,他们同时下意识地想要挡住潮水,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它上涨而后消褪,将字迹缓缓抹去。

“沃尔夫冈……”萨列里轻声说。人鱼闻声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了两下,萨列里却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抽回手,踉跄着站起身来,向后退去。他不顾人鱼受伤的神情,无意识地摇着头,又向后退了两步:“我——我得走了。我必须要走。我——我会——我不会——”

他完全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他转过头去,不看人鱼写满了困惑和不可置信的眼睛,尽量稳定地走了两步。他双腿发抖,踉踉跄跄。他得离开这里。现在就离开这里。他不能再留下——只是不能——他必须——他越走越快,终于失态地奔跑起来,将人鱼的鸣叫声抛在身后。

 

萨列里完全不记得他是怎样度过夜晚的。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又或者想了什么。他只记得恐惧。毫无来由的、寒彻骨髓的恐惧。也许他又在什么地方坐了一整夜,又或者像无计可施的困兽一样绕着房间一圈圈踱步——他不知道。他只觉得恐惧。没有答案。无处可逃。最后一条生路也是死路。就是这样了。没有其他的答案,没有出口,像他早就知道的那样没有答案。他找到了星星,但星星就只是星星。而他只是——他只是做不到。别无他法。无处可去。无处可逃。现在要怎么办?没有音乐,仍然没有音乐,音乐没有降临,他逃离了音乐。太多音乐。

……他得离开这里。萨列里毫无来由地想。离开这里。没有其他人知道人鱼存在——没有人知道莫扎特存在过——他得离开这里。他总能想到其他办法。肾上腺素催促着他站起身,他浑身发抖,牙关打战,跌跌撞撞地走向书桌。总会有其他办法。逃走。离开这里。他合上那只上个世纪的手提箱,将它放进行李。他记录下来的乐谱。提琴。车钥匙。衣服。他走出两步又折返,捡起车钥匙放进口袋。没有其他人知道。他总能——他总能想到别的办法。也许取消巡演。就这一次。也许他会忘记的。也许他不需要音乐。莫扎特的音乐。总会有别的音乐。他还有技巧,他还能演奏,他还能教授音乐,他总能——

他合起行李箱,把它丢进副驾驶。他也许没有关好房门。那不重要。眼下他无心于此。他得逃离这里,越快越好。还有更大的世界。还有其他出路。他总能——总会有什么办法。他钻进车厢,发动引擎,将油门踩到底。你还年轻,加斯曼说:我会帮你的。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一切都会过去的。车辆的速度提到上限——或者超速了一些。或者不止一些。不要紧。车子风驰电掣地驶过小镇。在这里转弯,驶上主路,一直向前。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可以把莫扎特留在身后。他可以忘掉这一切发生过。他可以忘掉那些音乐。

引擎在他的催促下发出轰鸣。主路沿着山脉的弧度向上,穿过两山交界处的山谷。从这里驶上顶峰,然后向下,一直向前,就能够穿过这座被山脉与海岸环抱的海滨小镇。他永远都不用再回到这里。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莫扎特存在过。没有人会知道莫扎特的音乐存在过。哪怕它们就在这里。就在他身边。

萨列里在道路的顶点猛地踩下刹车。惯性将他向前用力甩去。他没有系安全带,整个人重重撞上方向盘。他望向身侧,行李箱安静地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没有人会知道。他可以忘掉这些音乐。他甚至拥有这些音乐。……他可以拥有它们。他誊抄了曲谱。他可以演奏它们。每个人都会认为它们是他的创作。是他的音乐。那么美的——那么美的——无与伦比的音乐——

他坐在原位,浑身僵硬。他的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被同时向两个方向拉扯。大脑和身体向它们下达了截然不同的命令,因此它们不知所措,自相矛盾地僵持在原地。就像萨列里本人那样。头痛像电钻一样在他的额角炸开。尖锐的耳鸣像是人鱼的尖叫。他无法呼吸,肺里像是被灌满海水。冷汗从他的每一寸皮肤透出,他的手脚发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抽搐着收紧。他缓慢地向前倾身,用额头抵住方向盘,闭上眼睛,命令自己大口呼吸。呼吸。

海风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两旁轻轻地掀动着树木的枝叶。萨列里大口喘息着,在铺天盖地的恐慌与耳鸣的间隙中听见潮汐。宏大的,永恒的,无始无终的潮汐。他听见人鱼的歌声,如同月光,如同散发微光的丝线,随着海风而来,引领他浮出深水。他离大海已经那么远。这里怎么会能听见人鱼的歌声?又或者那歌声并不是从海中来。歌声就在他的身侧,就在那只手提箱里。那么多,那么美,那样无穷无尽的音乐。我找到你了。时隔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萨列里向后仰进座椅的靠背。他浑身无力,四肢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发作后虚弱得发软。他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和耳畔。水滴顺着他的颧骨轮廓向下流淌,冷得像冰,冷得像阳光照射不到的海洋深处。他不知道那是冷汗还是眼泪。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直到终于恢复对身体的控制。他坐起身,系好安全带,重新发动车辆,掉头返回小镇。

 

房中空无一人。半开的门被海风摇晃着吱呀作响。萨列里停好车,将行李箱拿回房中,取出乐谱。他将它们整理好,按照顺序和乐曲分门别类,归置好莫扎特的手稿和自己誊抄的乐谱。他拿出一叠新的谱纸,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他仍然感到头痛。他的手肘、膝盖和脊柱都传来隐约的痛感,像是无形的小针正钉进关节。他置之不顾。他的耳鸣减弱了。金属刮擦般的尖锐噪音不知不觉地消失无踪,代之以音乐。音乐在他的耳畔升起,如同丝绒又如同夜风,缠绵而柔和地包裹住他,亲吻着他的鬓角与发梢。

萨列里并不知道他在桌边坐了多久。他隐约意识到光线正逐渐昏暗下去,直到他几乎看不清谱纸,但他没有浪费时间抬头观望天色。他只是伸手拧开台灯,继续抄写不辍。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又明亮起来了。一切由暗转明,直到谱纸上的纤维痕迹都清晰得分毫毕现。他仍然没有抬头。他的目光凝聚在每一个音符上,抄写得专注而虔诚,每一张乐谱都清晰整洁得仿佛打印而成。

他一直不停地抄写着。那叠堆在他手边的陈旧乐谱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减少,被挪到另一堆里,而抄写完成的乐谱则逐渐堆叠起来。直到最后一张乐谱被抄写完毕他才停下。他怔怔盯着它们看了片刻,又找出每一首乐曲的开头一页,工整地写下作曲家的姓名——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

“……莫扎特。”萨列里轻声说。他注视着这个名字。半晌后他苦笑一下。那么就是这样了。或许他自己也早就知道。或许多年前一切就已经注定——从那艘船沉入水下的时候起。从他听到那张唱片的时候起。从他被莫扎特的音乐塑造和改变起。或许从那时候起一切就已经注定,他数十年以来的追寻终究要走到这里,终究要得到这个答案。或许这也不算是太坏的结局。事实上是很不错的结局。知道他的名字也将永远和这样的音乐相牵系。

他将誊抄好的乐谱按顺序归拢,站起身来,将它们放进传真机,拨通加斯曼的号码。他对那台传真机的号码熟记于心。加斯曼喜欢将它调到无人值守状态,以防他自己或者哪个学生突然需要给他发送文件。传真机发出规律的拨号音,几声之后滴滴一响。乐谱开始缓慢而稳定地被机器吞食。连接成功。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全部传真完毕。

他看了一会传真机的工作,转而走向另一个房间,拿起听筒,拨打加斯曼的号码。电话另一端传来稳定的拨号音,一声连着一声,持续一分钟后轻轻一响,转为柔和而机械的女声,告知他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他在提示声后留言。

萨列里对此并不意外。他知道这个时候加斯曼多半不会在家。或许是在上课,或许是在开会,或许是在和学生谈话。加斯曼喜欢在校园里和学生谈话,在图书馆中庭的那棵落叶如金的树下。他自己在那棵树下和加斯曼谈过那么多。在他仍然发自内心相信总会有一条出路的时候。他垂下视线,慢慢地开口。

“……是我,加斯曼老师,”他说,“抱歉一直没有给您回电话。我希望您一切都好。我……有一个好消息。大概算吧。我找到了我想找的东西。一位音乐家的作品。……一位天才的杰作。我见过的最美的音乐。我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最终都还是值得的。我已经将乐谱传真给您了。您会喜欢的。我——”他忽然顿住,几秒之后才再次开口,声调里浮出一分微不可察的哽咽,“我只是想告诉您我非常感激您为我做的一切。您是最好的老师。我的另一个父亲。我永远感谢您。……我很抱歉,”他轻轻地说,尾音宛如一声叹息,“……对不起,老师。再见。”

萨列里轻柔地放下电话。听筒落入底座,只发出极细微的咔哒轻响。海风不知何时停止了。海潮寂静无声,在四壁之间涌动着回响。萨列里起身时脚步稳定,手指静止如钢。他收拾好房间,将行李箱靠墙立起,合上钢琴,清空冰箱,将所有垃圾丢进门廊外的大垃圾箱。他取出那张黑胶唱片,将它和莫扎特的手稿一道放进那只上个世纪的手提箱。他细心展平纸页,抚平每一个边角和褶皱,而后合起金属按扣,将皮带绑成原样。他将潜水设备放进后备箱,手提箱则放上副驾驶。

传真机终于鸣响起来,告知萨列里它的工作完成。萨列里取下自己誊抄的手稿,拿到厨房。他在炉灶上点燃这叠纸张,放进水槽,耐心地拨弄它们,直到每一片纸都充分燃烧完毕,一切曾书写其上的笔迹都焦黑粉碎,再也无法复原。然后他打开水龙头,将水槽冲洗干净。他关闭燃气,切断水电,在身后轻轻掩上门。

他开车去到码头,关闭引擎,拉起手刹,将钥匙留在车上。他把潜水装备和那只手提箱搬到船上,解开缆绳,启动船只。他没有低头去看仪表盘。他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他笔直地朝向那里,如同指南针被磁石吸引。他航向沉船,背对小镇,其余三面均是无边无际的海洋。他换上潜水服,将衣物折叠整齐,一件件叠放在船头。他按照程序仔细检查水肺的状态,调试充气阀与气压表。日色如冰似雪,铺天盖地地笼罩向他。波涛浩渺,海天辽阔,万里潮汐声声如鼓。

此时尚有回头路可走。但于他而言从未有过退路。从未有过第二条路可选。音乐如光,音乐如丝线,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出无形的迷宫,巡游于深水——而深水之中没有方向可言。他总是要走到这里来的。他把手搁在充气阀上,朝反方向轻轻地旋转。他的动作中并没有犹豫。他穿戴好水肺,装上配重,在腰间系好缆绳,提起那只古老的手提箱,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海面以下是近乎深不见底的无垠碧蓝,一切声音都融入永恒摇荡的潮汐,随着水流的震颤鼓动从他的身体表面滚过。他向下游去,背离阳光的方向,径直投入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中。

 

冰雪般的日色被海水折射吸收,一点点消失不见。他潜得越深,周围就越是昏暗,如同身处黯淡而浑浊的深蓝色的黄昏。在这样的虚空当中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不再存在。或许死亡正是这样。并非一次终结而是一声叹息,尚未留下痕迹就已消逝无踪。他的呼吸像弦乐在他的耳膜上滚动,心跳像鼓点敲击着他的胸膛。忽然之间这些声音具有了意义。一段旋律、一支歌谣、一首演奏了这么多年的音乐,等待着汇入更大的音乐之中。他解开腰间的缆绳,循着音乐的指引向下游去。已死的海上城市的剪影自混沌中浮现出来。

萨列里靠近它。他仍能听见音乐。如同丝绒又如同夜风的音乐,缠绵地包裹住他,弥散入海水之中。死去已久的海上城市仿佛也在这样的音乐中复活了。恍惚间他看见已倾覆的船只重新被注入生命。断裂的龙骨逐渐愈合,破损的甲板重新拼接,巨鲸腹部狰狞的创口消逝无踪。藤壶与海藻脱落下去,崭新的漆面覆盖上来。辉煌的灯光重新在明净的舷窗中亮起,水晶灯悬上天花板,油画与雕刻装饰上墙壁;旧日的绅士淑女们盛装打扮,言笑晏晏地经过走廊与舱室,身影逐一隐没在宴会厅拼接彩绘的玻璃门扇的另一侧。从那扇门中,莫扎特的音乐流泻出来。

萨列里出神地倾听着。那样的音乐。清澈又华美,灿烂如黄金,瑰丽如霞光。那么多,那么美,那样无穷无尽又无与伦比的音乐。他不再记得自己身处何方,所为何来。他迎向音乐,连着自身的存在一同化入其中。他听见不知何来的诗歌,乘着音乐的翅膀飞翔。诗歌在他的胸膛中回响。诗歌轻轻地歌唱着自己,在他的喉咙与声带上振动:

“岛民请远方来客在黄沙上就坐,/坐在海边,太阳与月亮之间;/他们沉入了甜蜜的梦,梦见祖国,/梦见妻子儿女和奴仆。但是永远/不再操桨掌舵。大海已令人厌倦,/他们己厌倦了动荡荒凉的海洋。/于是有人说道:‘我们不再回家园。’/于是大家齐声唱道;“岛上的家乡/在茫茫大海彼方,我们不愿再流浪。’”

这或许也不算太坏的结局。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尚未完全融化殆尽的意识轻轻地这样说:事实上是很不错的结局。流连于食莲人之邦,永不复还。呼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困难了起来。每一次吸入都要用尽力气。本能试图从气瓶里挤出更多可供维生的资源。他熟悉于这种呼吸不畅的感觉。他甚至熟悉于濒死的恐惧。这是一位朋友,他的意识轻轻地说:一位老朋友。没有关系。他安静地漂浮着。

他的视野正在逐渐昏暗下去。他的四肢麻木而冰冷。他不再能感觉到那只手提箱的触感,又或者它落在手中的重量。他下意识地试图收紧手指,但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关系。这也同样是物归原主。莫扎特应该不会太计较。至少他希望如此。他的心跳缓慢而沉重地敲打着胸骨。一切都正在消逝。黑暗像迷雾一样涌向他,包裹住他,拥抱住他。他在舌尖上尝到血的味道和重量。

潮汐是无始无终的碧蓝。耳鸣声尖锐而响亮。像是鼓点。像是潮汐。像是人鱼的尖叫。他闭上眼睛。他的眼帘沉重,身体疲惫。似乎有什么抱住了他。有吗?他不知道。他勉力睁开眼睛。他看见金色,黄金与日照的金色。宝石与霞光的紫色。人鱼——莫扎特——的金发在海底散发着朦胧的光晕。莫扎特望着他,嘴唇开合,眼睛明亮而担忧。他听见潮汐的声音,在他心底递来一个问题。一个永恒的问题。

但那个问题又何尝需要答案?问题已经是答案本身。于他而言从未有过第二条路可选。他总是要走到这里来的。音乐在死去的船舶与阳光不能触及的海渊中呼唤他,那么多年。那么多年。而深水之中并无方向之分。这样很好。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他的回答并未形诸语言。他缄默不言。水波的震颤传导出他的身体,应和着他的心脏逐渐缓慢的节奏。人鱼——莫扎特——触摸着震颤的水波。他仿佛理解了,又好像没有。有吗?萨列里不知道。但萨列里看见光。天堂之光,清澈又华美的光,将一切都照亮。冷得像冰,像阳光触及不到的海底深处,但灿烂如黄金,瑰丽如云霞。莫扎特在这样的光中向他伸出了手。莫扎特微笑着。莫扎特的眼睛明亮,注视笔直。

于是他也微笑了。他将手交到莫扎特手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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