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枝上猫头鹰

很穷,希望大家用爱发电,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个好猫头鹰,无害,一般不叨人。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持有国家一级爬墙运动员和特级间歇性神经错乱证书。

杂食,可逆,刷屏,偶尔拆和贵乱。
洁癖谨慎关注。

【摇滚莫扎特】【莫萨无差】去码头整点薯条

[萨莫萨七夕24h接力]

02:00-03:00

朋友们七夕快乐!也祝小破船七夕快乐(?)

现代AU 随便搞搞 临时赶工 大家随便吃吃

预警:作者选择不使用任何预警

上一棒: @兴奋到死的东西 

下一棒:  @Fir 


以上都接受的话?













去码头整点薯条

 

事后想来,萨列里觉得那天出门前还是应该看看星座运势。或者黄历。或者随便什么。因为那天一定流年不利,八字不宜打工。

 

他早上六点起床,先空腹灌一大杯黑咖啡,然后直奔实验室开始跑程序,与此同时带三个本科生,阻止他们毁灭实验室十次、纠正低级错误二十五个、看文献四篇、打回本科生的实验报告两篇、建议其中一个人重写一次;顺便在闹钟响起的时候挂了个脚本,眼疾手快抢到新上线的在校兼职一份。有时候萨列里不是很理解导师招这些本科生进实验室目的何在,他们干的活还没有犯的错多。

室友说:“因为学校规定每个教授每年带本科生有KPI。而且你们实验室那几个给学校捐了楼。”

室友又说:“你跟他们认什么真啊!你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萨列里说:“我也不想跟他们认真。但我怕他们把实验室炸了。”

室友说:“……那活着还是很要紧的。”

萨列里长叹一口气。

活着确实还是很要紧的。人为了活着时常不得不忍受一系列破事,比如硬得可以拿来撬锁的临期法棍、好像没带脑子进实验室的本科生、每天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开一次但一点○用没有的组会、还有明明一直都在干却像滚雪球一样神秘地越干越多的工作。

至少在校兼职给发工资。

他站起来,扔掉法棍包装纸,开始往包里放还没看完的文献。室友正打算往沙发上爬的动作顿时僵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下午还出门啊?”

“去图书馆做兼职。”

“不至于啊卷王!给咸鱼留条活路!”室友大声惨叫,“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宇宙的尽头又在哪里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去码头整点薯条好吗哥!”

萨列里冷酷无情地说:“不去。我不吃薯条。”

他把室友不可名状的念念叨叨关在门后,快步走向图书馆。今年的气温高得异常,还没有入夏却已经热得令人难以忍受。从宿舍到图书馆的短短一段路上看不到半个人影,虫息鸟鸣一声也无,好像所有生物都被烤掉了大半条命,只能躲在不多的阴凉里苟延残喘,同时祈祷相对凉爽的夜晚能尽快来临。图书馆里的冷气又开得太足,进门几分钟后萨列里就在无孔不入的空调冷风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担心自己做完兼职就要感冒,工资还不够拿来付医药费。

“你该多带一件外套的,”图书管理员同情地说,“资料室里一直特别冷。”

她带着他一路经过成排成排的架子,走到房间的最后面。那里放着一大堆纸箱,上面落满了灰,在冷光下莫名像是被遗忘已久的犯罪证物。

“这些是往届学生的毕业课题存档,上个月换房间的时候被弄乱了。你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按照时间和院系整理出来,按标签归档到架子上。不难,就是有些繁琐,别弄错了。”

萨列里点点头,让她放心。他习惯了处理繁琐的工作——很少有什么工作能比带他手里那三个本科生更繁琐了。研究助理无所畏惧。

他打开了最靠上的纸箱。从标签上来看,这些东西都是二三十年前的学生留下的,各种格式各种杂物乱七八糟地混成一堆,从几百页的精装论文集到薄薄一张CD无所不包。他在箱子里搅了搅,干脆把所有的内容物都倒在桌面上,开始按照提交年份初步分类。

这工作的确不难,甚至也不怎么需要脑子,一时间萨列里竟然久违地感到了放松。可惜美好时光总是不能持续太久,他随手摸出的下一样东西是一张标签脱落的CD,封面上用马克笔草草写了几个数字和字母,早就花得不成样子。CD盒背面倒是贴了张标签,然而内容也没什么帮助:“作曲系-不予通过”。

这学校还有作曲系呢?

萨列里拿出CD,来回翻看了一下,并没有任何额外信息。他叹口气,把它装好,打算放进容后处理的分类里。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背后响起。

“你好啊!”那个声音快活地说,“很高兴认识你,要不要一起去码头整点薯条?”

萨列里吓了一跳,差点把收拾了一半的纸箱推到地上。他定了定神,让自己在表面上看来毫无异样,而后转过身去。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坐在资料架顶端。萨列里从没见过他。他看起来和萨列里差不多大,或许更年轻一些,脸上带着唯有无忧无虑的少年人才会有的那种灿烂的笑容;乱七八糟的金发在被窗扇过滤后的昏暗的日照里闪闪发光。任何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只会先注意到那个灿烂明亮的笑容,而后才是其他的细节——夸张复杂的妆容、缀满亮片的紫色外套,以及这个酷炫得令人一时无法置评的出场方式。

萨列里沉默地放下手里的CD。

“……你是谁?”他问。

“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为您效劳!”

对方大声回答,并且设法在资料架顶端做出了一个过分花哨的鞠躬姿势:“你好,其实我是一直在沉睡今天才苏醒的全球知名摇滚巨星,只要让我重新验证○特账号就可以召集歌迷统治世界,现在转我五十——”

“我报警了。”萨列里说。

“不好意思那我重来,其实我是一直在沉睡今天才苏醒的全球知名摇滚巨星,今天疯狂星期四V我五十我们去K○C整点——”

“今天不是星期四,”萨列里说,“而且我也没有五十。资料室不允许非工作人员进入,请问你有工作证吗?没有的话我要叫校警了。”

“等一等啊!我没在开玩笑!我真的是莫扎特!”

“……图书管理员的职称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改成‘莫扎特’了吗?”

 

“你居然不知道我,”莫扎特充满怨念地说,怨灵似地在萨列里身后上下飘动,“而且你居然不听摇滚。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听摇滚。”

萨列里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活的灵异现象——假如灵异现象确实能被称为‘活着’的话。这位自称‘全球知名摇滚巨星本地分星’的不速之客被迫(但兴高采烈地)表演了包括但不限于隐身、穿墙、变装、意念移物在内的灵异现象常见绝活一百种,终于勉强说服了萨列里他确实是二十年前就读于此的摇滚巨星莫扎特留在自己毕业作品上的一缕执念,而不是潜入图书馆资料室打算偷东西的可疑人士。

虽说萨列里自己也不知道图书馆资料室有什么东西可偷。毕业论文,狗都不看,只让人想哀悼被拿来印它们的树死得好冤。

“但我可不一样!”自称莫扎特的电子幽灵说,继续像多动症儿童一样以萨列里为中轴进行七百二十度无死角快速飘动,“我的毕业作品是好得不得了与完美,后面忘了,总之永别了、啊不对,总之你听一遍不会后悔!”

萨列里把放着那张CD的待处理分类堆又往远处推了推。

“求你了!学弟!就当满足一个学长毕业前最后的心愿!”

“如果你是毕业前留在这张CD上的执念,”萨列里认真地说,“那你本科没毕业吧。我应该是你的学长。”

“……求你了!学长!”莫扎特转进如风,丝滑无缝,“就当满足一个学弟毕业失败退学前夕最后的心愿!”

萨列里用助教看待烂泥糊不上墙但又不得不设法海底捞的本科生的沉重目光打量莫扎特。目光很沉重,沉重到莫扎特都不由得抖了抖:“……怎么突然这么看我。”

“……”萨列里转开目光,继续收拾东西,“只要听一遍就可以?”

“对!……基本上对!”

萨列里看了他一眼。

“不基本上的是什么?”

莫扎特明显地犹豫了。他张张嘴,在空气里上下飘动了几次,看出来萨列里必须要得到答案的坚决态度,才终于补上半句:“……听完了要喜欢。……但是我的毕业作品是好得不得了与完美,你听完不可能不喜欢除非你没有基本的音乐审美品位!”

“看来你的审核委员会没有基本的音乐审美品位。”

“……那我觉得他们确实是没有,”莫扎特小声嘀咕,三岁孩子似的一下下踢着空气,“或者是守旧、愚蠢、顽固、故步自封,像驴一样不能接受任何创新的东西——你选一个。”

或者是你对自己的创新性有着不知何来但过分充沛的自信,萨列里想。他见过这种学生,每一个都是对整个实验室的折磨。但他不会对刚认识的人说这么刻薄的话,所以只是不予置评地点点头:“我不能保证我会喜欢。但我会听的。”

莫扎特立刻高兴起来:“真的?什么时候?等会?今天晚上?”

“今天不行。……这几天大概都不行。”

金发幽灵的亮度肉眼可见地变暗了。他又绕着萨列里转了一圈,仗着自己不是实体,硬是挤进了桌子内部,从萨列里正在整理的那堆论文里伸出脑袋:

“为什么啊?就只要一小会,时间不长的!”他拖长声音,眨巴着眼睛,以习惯于被纵容的理直气壮态度撒娇,“求你了萨列里——”

“真的不行,抱歉。这几天很忙。”

“求你啦,就只要二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你会喜欢的,我保证,只要听一遍,绝对物有所值!”

萨列里按着手下的论文堆,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不是他见过的最烦人的本科生,何况还是烦人的本科生里比较好看的。

“我真的很忙,莫扎特。而且这是张CD,现在哪里有CD播放器?等我抽出时间才能去找,你得等一等。稍微有点耐心。”

“那可以买一个啊!”

“你掏钱吗?”

莫扎特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那样不说话了,缓缓地朝桌面沉下去,仿佛发着光的金发一点点淹没在文件堆底下。场景挺诡异,活像闹鬼,但整件事都纯属闹鬼。萨列里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专心于手下的工作。进度已经比他的计划慢了,如果四点前不能把这几箱东西整理完,就没办法在七点前写完实验报告,晚饭跟着延后倒无所谓,但还有数据要在明天组会前做好。实验室关门前最好再去看一眼本科生有没有作出些新妖——虽然他们下午八成不会在实验室——但谨慎是不会出错的,他已经学到了这个教训。第二天有一个讲座要听,还要给本科生上两节课;他自己手里的那个项目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今晚必须再debug一遍……

他早已过了想到满满当当的日程表就会两眼一黑的阶段了。卷王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何况他卷得自觉自愿,自食其果,实在也没什么立场抱怨。但现实地说,这份日程表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雪山,任何一点微小的意外因素都会立刻导致可怕的连锁反应,其残局将极其难以收拾,绝不是他额外卷几个通宵就能补回来的问题。

“……可我要没时间了。”

莫扎特说,声音里浸满垂头丧气。他没有现身,只有话语在房间里飘荡:“我能感觉到。本体的执念不够我再维持很久……可能只有几天了。如果你没听的话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萨列里短暂地动摇了一瞬间。哪怕再早几天,或者再晚几天,听一张CD都不会是这么令人为难的要求。但莫扎特的出现恰好赶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时间点。他心里的天平摇摆半晌,终于还是倒向了理智的那一端。

“我保证会听的,”他重复道,“但最近不行。等我忙完。”

莫扎特没回答他。房间里只有成排的档案架,细小的灰尘在昏暗的阳光里浮动。萨列里叹了口气,把整理好的东西贴上标签,按顺序放到架子上。那张附着幽灵的CD还躺在待处理的分类堆里,萨列里把它们统统扫进空纸箱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CD拿了出来,放在箱子的最上方。

“……我这几天都会过来工作。明天见,莫扎特。”

仍然没有回答。萨列里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档案室。他和前台忙碌的图书管理员挥手告别,推开大门,走进午后的阳光里。空调吹久了会让人对温度的感知产生些许错乱,萨列里在炽热的阳光下站了一会,竟然觉得挺暖和,几乎想要不顾形象地伸个懒腰。

“SURPRISE!!!”

一个莫扎特,凭空出现,咫尺之距,贴着萨列里的鼻尖大喊。萨列里毫无防备,被他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连退三步,险些像个安了弹簧的猫一样凭空蹿起来。金发的幽灵飘浮在半空中,毫无歉意地狂笑,活像一头特别大声的驴。

“……”

萨列里感觉自己的心脏差点从喉咙口冲出去。他很想骂几句这倒霉孩子,但顾及到那会让他看起来很像精神失常,只好按着胸口努力深呼吸,把涌到舌尖上的破口大骂再硬生生咽回去,换成一句更加友好的:“……你怎么跟着我。”

“我也不知道啊。”

莫扎特两手一摊,要多无辜有多无辜,顺便倒打一耙:“你怎么把我从档案室里带出来了?你要对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弱小幽灵做什么?”看到萨列里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善,他及时举起双手,熟练地眨巴起眼睛,展示自己的纯洁无害,“我真的不知道,萨列里,不是我做的——我感觉是因为你答应我了。”

“……因为我答应你了。”

“你答应我会听CD了,”莫扎特说,做了个手势,在他俩之间来回比划,“所以有什么东西把我们连在了一起。我现在得跟着你走,不是跟着那张CD。”

萨列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看了看腕表。没时间继续磨蹭了。

“留在你的位置上,我们就相安无事。”他警告道,没等幽灵回答,就快步走向了实验室,驾轻就熟地在脑海里展开了一张漫长的待办事项下拉列表。接下来最紧急的工作是实验报告,如果写得够快,晚饭之前还能顺便做一部分数据。希望没有本科生在实验室里。晚饭可以随便搞点什么应付一下,主要是咖啡,实验室里的免费咖啡一贯是管够的。然后备课,然后再抓紧时间看两篇文献,明天组会上好有东西应付导师。最近他没怎么来得及专注手头的课题,他自己的项目占据了太多的精力。还应该抽空打个电话回家,但这事可以稍微延后……

 

他终于从显示屏幕前抬起头时天已经黑透了。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终于意识到是什么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他上次吃东西是八九个小时之前的事,饥饿感现在转化成了一种要命的疼痛,还外带低血糖带来的虚弱。其他人早就走了,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只有他的显示屏亮着幽幽的光。

萨列里叹了口气。他朝后仰进椅子里,按住胃部,试图用体温缓解一阵阵痉挛的抽痛。他得稍微缓一缓。恢复一下体力,然后去隔壁的茶水间冲杯咖啡——至少咖啡是热的,而且能补充血糖。宿舍里还有什么吃的来着?存货好像快吃完了。还得在满满当当的日程表里挤出时间去一趟教堂。

房间毫无预兆地乍然大亮。

“……谁?”萨列里问,下意识地坐直了。他在突如其来的光线里本能地眯起眼睛,转过头去,只看到了颇类鬼片的一幕——门口没有任何人;但门自己缓缓打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刚好足够一只杯子歪歪扭扭地飞进来。它刚进门就后继无力地往下一坠,险之又险地在坠毁前夕重新飘浮到了最近的一张桌子上。

“吓死了!”

莫扎特大声说,浮现在杯子旁边:“我还以为要翻车——好在有惊无险,快来喝咖啡!”

“……什么?”

“给你搞了点咖啡,算我道歉——刚刚不该在外面吓你,”莫扎特说,耸耸肩,朝他胡乱比划了一下,“熬夜还是没吃饭?还是两个都?我很有经验的,来喝点热咖啡,双份糖双份奶,低血糖救星!”

“听起来很不健康。”

“你也没很健康啊,”莫扎特不假思索地回击,话出口了又有点犹豫,偷偷打量萨列里的脸色,“……我是说你现在脸色特别差,感觉健康状况不太好的样子!”

“那确实是不太健康吧。”萨列里承认。他试了试,觉得还不是很能控制肢体走出直线,干脆不顾形象地蹬着转椅,从房间的另一边滑到门口,拿起那杯咖啡。这玩意甜得要命,他怀疑莫扎特往里面倒了不止两个糖包。但甜美的热饮滑下喉咙,顿时就有一股暖意弥漫开来,抚平了胃部痉挛不止的抽痛,让他不由得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怎么样?”电子幽灵问,得意地翘起二郎腿,“我泡咖啡的手艺人间一绝,是不是比星○克好喝还比星○克便宜,去开店可以挤到他们退出市场?”

“你用的是星○克的速溶咖啡包。”

莫扎特大震惊:“星○克还卖速溶咖啡包骗钱?我毕业前他们还只卖杯子的!”

“……不知道,没买过,我瞎说的。”萨列里承认。他又喝了一口咖啡。不管莫扎特到底往里面加了多少糖,反正它有效地拯救了他的血糖含量。空腹喝咖啡可能会让他的心脏和消化系统随后付出些许代价,但至少眼下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莫扎特还坐在桌子上,手肘撑着膝盖,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很骄傲于自己冲速溶咖啡的特殊技巧,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就是单纯地很开心。他看起来几乎就是实体,只有身体最边缘的线条才有一些轻微的模糊,像一张PS得不是特别好的照片。

“所以你是……”萨列里犹豫着,试图尽量精准又不冒犯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幽灵吗?还是别的什么?”

“是莫扎特本地分莫……?”莫扎特回答。他换了个姿势,交叉起脚踝,朝一边歪着头,努力找出能够表达他意思的词句:“……你可以理解为我是我退学之前留在本地的一个备份!我现在怎么样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要问我,也不知道我的银行账户密码!”

“……没打算问。”萨列里说。他看了看时间,又转头看了看天色。“就是说你其实不是幽灵?”

莫扎特迟疑了一瞬间:“不能算吧?虽然我有存在时限但本体没有,但我在不在都对本体没有影响就是了。”

萨列里揉了揉太阳穴。

“你还有多久?”他问,“能等两天吗?我有一件急事要办。”

 

“……你的急事就是写程序啊?”

“是debug。”萨列里纠正道。他头也没抬,眼睛紧盯着屏幕,手下飞快地敲着代码:“就差一点了。明天死线,得把这个交掉,然后就可以……”

他的注意力被工作吸引了大半,一个句子说到一半就停住,完全不记得自己在说什么。莫扎特等了一会不见下文,自娱自乐地继续:“就可以去买CD播放器?”

萨列里压根懒得理他。他的屏幕上不停地滚动着各式符号和数据,莫扎特有看没懂,唯一的评价是很像黑客电影,但没那么酷炫。他看了没几分钟就失去了兴趣,绕着萨列里又转两圈,发现实在不能吸引来任何注意力,就飘开了一点,去找别的东西打发时间。

萨列里在debug的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看了他一眼——很闹腾的小动物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总是让人提心吊胆——发现他只是在摆弄自己的手机,就随他去了。他不认为一个有求于他的电子幽灵能搞出什么特别大的麻烦来。

莫扎特的确也没作出什么大妖,只是在几分钟后开始公放音乐,且以平均每十秒一次的频率切歌,选歌范围上至古典乐下至实验重金属,变幻莫测得萨列里都忍不住头痛:“……你能把那噪音关了吗?我室友还在睡觉。”

“马上马上。”

莫扎特毫无诚意地答应,头都不抬,只是象征性地把音量调小了一格。萨列里在心里短暂地衡量和幽灵吵架需要花费的时间精力,决定还是自己捂好耳朵。好在这种折磨并没持续太久,莫扎特终于找到了符合他审美的背景音乐,开始跟着节奏一边上下飘动一边哼唱。萨列里试探着挪开手,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总算能把两只手都用在写码上。

片刻后他发现莫扎特的音乐品味的确不错。也许他自称摇滚巨星并不完全是自吹自擂——至少以萨列里不怎么丰富的音乐欣赏经验来说,幽灵的歌声并不比手机里的原唱逊色太多。他看了一眼莫扎特,对方察觉到他的注视,志得意满地抛了个媚眼过来:“我的歌好听吧?”

“还行吧。”萨列里言不由衷地说。他敲了半行,突然意识到莫扎特的言外之意:“……这是你写的?”

“是啊!有没有爱上我!”

“那真没有。就还行吧。”

“怎么叫还行,爱我就要勇敢说出来!”

萨列里友好地朝他比了个手势请他滚蛋。他又盯着屏幕疯狂敲打了一会,刚轻松下来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严肃。很快他就显得心烦意乱起来,无意识地咬着指关节,在不敲键盘的时候烦躁地敲着桌面。

“你能把那个关了吗?”他突然问,语气不怎么好,很像要吵架。莫扎特在退让和顶嘴之间犹豫了一瞬间。

“你不喜欢吗?”他问,“我看你刚刚还挺享受的。”

“麻烦关掉。”萨列里重复道。他撑着额头,深深吸了口气,甚至没转头去看莫扎特。金发的幽灵撇撇嘴,还是按他的要求做了。

“……我以为你有音乐品味来着。”他在一片寂静里酸溜溜地说。

“抱歉没时间培养这种东西。”

萨列里还是没回头。他盯着屏幕,快速地上下滚动片刻,又在好几个不同的窗口之间来回切换了几次,突然猛地一推键盘,扔开鼠标,撑住额头。鼠标砸上桌面的声音很大,连莫扎特都被吓得一跳,凭空飘起来半米,满面狐疑地观察着情况。

“……萨列里?”他试探着问,“你还好吗?”

萨列里一言不发,只是短促地摇了摇头。他十指交叉,额头用力地抵住指关节,用力地深深呼吸,像是要借此压抑住汹涌的情绪。片刻后他开始一下下地用指关节敲击自己的额头,用力到每一下都敲出一声闷响。

“……萨列里???”

莫扎特试图制止他,但他只能飘起一杯咖啡的意念移物能力实在没什么大用。好在萨列里很快就停了下来,尽管没有抬头看他——

“抱歉,能让我自己待一会吗?”

“但是——”

“答应过你的事会做的。现在不行。”

“我不是——”莫扎特停下来,嘴唇抿在一起,抱起手臂,“好吧,随便。”

幽灵消失了。萨列里仍然没有抬头。他捂着脸,静静地坐了一会。他的肩背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让他看起来不完全是一座静止的雕像。

无人出声的寂静深夜里,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萨列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房门紧闭着,他的室友大概还在睡。他按下接听键,同时站起身,放轻动作,走向门外。

“索菲亚?给我一分钟,”他在身后关上门,“发生什么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没什么,我还在写作业——我只是睡不着,没什么事。”

“你听着可不像没什么事。”

电话那边的女孩子叹了口气。她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不知道,哥哥。我——我有些担心。我只是在想——我是说,我可以暂时不去上大学。做服务生的工资其实不低,我可以先工作一两年再——”

“索菲,亲爱的,别说这种话。”萨列里打断她。他闭上眼睛,向后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把声音放得更沉着温和:“你太担心了。我们不需要你辍学工作。弗朗兹和我都在赚钱,你们的学费不会让我们所有人流落街头的。”

女孩并没完全被他说服。

“你们俩平常也这么说。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尖锐地说,“我也能做点什么——弗朗兹,还有你,你们俩总爱假装一切正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又不傻!你还不如告诉我真实情况,我还能安心点。现在只让我觉得如果你和弗朗兹谁撑不住了,明天我们就得全家去睡教堂。”

她是个聪明姑娘,萨列里想。但没必要让其他人也活在这么大的压力下。

“我道歉,”他说,“我确实觉得你还小,但……好吧,我不该提前告诉你……”

“什么?”

“我手上现在有一个项目。和学校没关系,我私下做的。它的……市场需求比我原本设想的还要好,”她的呼吸声变了,萨列里忍不住微微一笑,“我在做最后的收尾。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明天就能完成,然后很快我们就能有一大笔进账了。”

“你说的一大笔是指……”

“没有你想的那么多,但我和弗朗兹都能喘口气。至少一两年我们都不用再担心债务。”

“……我的天啊。”她喃喃道,语气飘忽,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我的天啊。你说的是真的吗。”

“别说傻话了,亲爱的。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你是个奇迹,安东尼。”

萨列里微笑着叹了口气:“而你是个麻烦鬼。能睡就快回去睡,都几点了。”

“你也没什么资格说我吧,”她嘀咕道,但没有浪费时间和他打嘴仗,“那么晚安——对了,你今年回家过暑假吗?我们都很久没见到你了。”

“……我不知道,亲爱的。看情况吧。我尽量。”

她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好吧。晚安,哥哥。不要熬得太晚。”

“晚安,亲爱的。”

萨列里按掉电话。他把手机装回口袋,不太愿意睁开眼睛——他实在太累了。哪怕能有几分钟闭目养神的时间也是好的。然而在暗处注视他的目光存在感太过强烈,萨列里实在很难假装自己毫无感觉,只好勉力睁开一只眼睛,没什么精神地说:“……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莫扎特。”

他对面的走廊墙壁上缓缓浮出一张人脸,逐渐向外凸出,变成一整个完整的人形——莫扎特从墙里穿出来,视觉效果十分惊悚,换个时候萨列里可能多少得给他吓到一点。但今晚他实在没精力捧这个场,于是只闭上眼睛,重新靠回墙上,毫无热情地给予口头鼓励:“挺吓人的。”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莫扎特辩解,“没法离你太远……”他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了?”

他听起来更多是在关心。这感觉很神奇——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自己都存在不了多长时间,甚至刚刚才发生了冲突的陌生人——陌生幽灵——会不假思索地来关心他。但萨列里眼下的确需要一点他能毫无负担地接受的关心。还有什么树洞能比幽灵更安全?

“我……”他说,出乎意料地感到自己声音干涩。他吞咽了一下,试着控制住声音:“我还好。只是……经济压力。”

“所以你是在忙这个。”

“对。我的父母……自杀了。大概十年前的事。留下了一笔天文数字的债务。家里有六个孩子,当时只有弗朗兹——弗朗切斯科——成年了。差点全部被扫地出门然后送去寄养。”

“那听起来很糟糕。”

“糟透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我们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弗朗兹创造了一点小奇迹,甚至帮我申请到了学生贷款。除此之外……除此之外我真是全无印象。但弗朗兹坚持要我们都读大学。接受高等教育。我是第二个孩子,下面还有四个。不过我快毕业了。工作应该不是问题。只要把眼下这个阶段熬过去。”

“但你说流落街头……”

“债务还没还完。分期偿付,断供了就会收走我们现在住的房子。”

莫扎特恍然大悟地眨着眼睛:“所以你才——你说的那个项目——”

“就是那个,”萨列里说,象征性地朝客厅比划了一下,“其实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但需要一些debug。正常人谁debug啊,”他喃喃道,“这活就不是人干的……”

“……如果你需要的话,”莫扎特不太确定地说,好像还没决定这是个玩笑还是认真的提议,“我可以,呃,试着猜一下我银行账号现在的密码?”

“谢谢你,但不用了,还没绝望到那个份上。实在不行我还是能再多干一份兼职的。”

“我不这么觉得。你看起来已经快猝死了。”

“可以干一份没那么累的兼职。”

“……站街?”

萨列里竟然认真考虑了几秒:“……也不是完全不行。绝望到那个份上的时候我会试试的。”

“其实收入还可以。”莫扎特认真地说,“但是服务行业,所以会遇到一些奇形怪状的客人。”

“……我甚至应该问吗?”

这段对话让萨列里轻松了不少。他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直起身来,重新回到被打断的工作中去。莫扎特没有打扰他——尽管他仍然肉眼可见地觉得很无聊,但神奇地没有制造出太多的噪音和麻烦。直到萨列里关上电脑准备入睡时他才重新现身。

“晚安!”幽灵说,“祝你好梦!”

然后他又消失了,好像就是专程来道一句晚安似的。萨列里有些困惑,但也不可否认地微笑了一下。

“……晚安,莫扎特。”他回答。

 

组会和平常一样无聊。没人知道为什么非得每天开一次组会,但每个人都得编出点什么东西汇报一下,以显示自己并没有浪费导师花在自己身上的经费。导师看起来和学生们同样痛苦,仿佛想不明白自己花钱招来这些人究竟意义何在,是否只是为了响应号召,消耗科研经费拉动本地GDP。萨列里代入一下自己教本科生的心情,不由得有点理解导师的痛苦,但身为经费小偷的一员,他决定还是闭嘴装死,不要让导师注意到自己。

导师暂时没空注意他,正在用狂风暴雨席卷另一位倒霉鬼——这位朋友跑程序的时候脑子没搭上弦,误操作差点炸掉全组的服务器,眼下正蔫头搭脑臊眉耷眼地接受暴风雨的洗礼。导师不仅咆哮,还公开处刑,详细陈述并重点指出该倒霉鬼几个令人殊为不解的操作,要求全组人员引以为戒,务必不要再犯同样的弱智错误;停了一下又特别点名萨列里,说:“你水平高,有空多教教这些人程序怎么用好吗?”

莫扎特从他背后冒出半个脑袋,狐疑地来回扫视。

“我怎么觉得他话里有话,”莫扎特说,“我爸以前抓到我作妖的时候也爱这么跟我讲话。怪吓人的。”

萨列里表情严肃姿态端庄,直视导师的同时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不要乌鸦嘴,说中了算你的?

幽灵仗着没有别人听得到他说话,很大声地哼了一声,喵喵咧咧地消失了。萨列里继续保持表情严肃姿态端庄,在组员们绞尽脑汁汇报一些废话的时候迅速回忆自己最近的表现:实验进度没有问题,论文也在稳定进行,上周才和导师开过一次小会。本科生应该都比较安分,就他所知最近还没造出过什么大孽……除非他们真的背着他造了点什么大孽。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问题。

组会赶在他上课要迟到之前结束了。学生们像被放出笼子的学龄前儿童似的一哄而散,没人想在会议室里多停留一秒。只有萨列里临走前特意停了一下,以防导师确实想和他谈点什么,但没看出任何有异往常的迹象。也许确实是他多心了,他想,但还是给罗森博格发了条短信,问他实验室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罗森博格没有立刻回复——谁开完这破组会都不会立刻看手机的,多少得休息下回点血——但萨列里暂时没空关心他的回复。他还得赶着去给本科生带两节课。本科生才不关心他们的老师是否有事亟待处理,依然故我地逃课、摸鱼、不看阅读、不交作业、不参与讨论,或者为了显示自己的活跃度提一些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听过课的愚蠢问题。

萨列里精疲力尽地说:“我早晚会因为教本科生少活五年。”

“也没那么糟吧。”莫扎特不以为然地说。他背着手,倒退着一蹦一跳地走在萨列里前面,表情语气都和他带的本科生一样天真可爱又无害,活像比格成精专门被放来为祸人间:“来上课就不错了!”

萨列里说:“所以你毕不了业。”

“……好了可以了别骂了!”

幽灵愤愤地往前飘了一段,坚决地背对着他,以示自己被冒犯的愤怒。在阳光下他显得透明了一些,萨列里几乎可以透过他的身体看到对面景物的轮廓。他皱了皱眉。

“你是不是……”萨列里犹豫地问。

“变薄了?”莫扎特回答,对着阳光举起手,转动着角度打量自己的手掌,“是有点。昨天就说过了嘛,我时间有限!”他弹动舌头,模仿钟表指针的声音,“滴答滴答——如果你赶不上履行承诺,我就——”

“你就?”

“我就会哭的!还会哭得很大声!”

“那可真是吓人极了,”萨列里面无表情地说,“我尽量不要让你做那么可怕的事吧。”

他们到达讲座会场时已经迟到一阵子了,萨列里猫着腰从侧门溜进大教室,在边缘的空位坐下,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在键盘上高速敲敲打打。莫扎特起先以为他听得很用心,直到他无聊地飘了一圈回来才发现萨列里根本是忙着回复邮件,讨论他手头的程序出售事项,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主讲人。

“你变了!”幽灵不可置信地说,“你居然在学术讲座上摸鱼!我简直不敢相信!”

萨列里没忍住,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他拉出一个空白文档,刷刷打字:我甚至不是学这个的!

“……那你来这里干嘛?”

萨列里继续刷刷打字:蹭饭。讲座结束后主办方给发免费披萨。

幽灵沉默了几秒,一言不发地消失了。过了好一会他才飘回来,落到萨列里面前,语气沉重地宣布:“我有一个可怕的消息。”他看着萨列里写满疑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准备的是夏威夷披萨。”

萨列里打字的手停住了。

“……我猜这就是人为了得到免费午饭需要付出的代价。”他喃喃道,“到底是什么人创造出的夏威夷披萨这种可怕的东西?”

“虽然我不理解你们意大利人的口味,但是往好里想,烤菠萝还是很好吃的。”莫扎特同情地说。

萨列里对此保留意见。但蹭饭的人没资格挑剔吃什么,他只能保持沉默,尽量有尊严地接受即将降临的折磨。主讲人在台上的喋喋不休霎时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了。

他的手机就挑在这种时候震动起来。萨列里按掉它,打算会后再回复,但对方又一次打了过来——是罗森博格。萨列里疑惑地对着屏幕皱了皱眉:罗森博格很少会这样坚持不懈。他有种感觉,这个电话必须得接。

 

“怎么了?”萨列里问,坐在教室外的台阶上,尽量压低声音,“我在讲座上。能发短信吗?”

“说实话?最好不要。听着,萨列里,我听到一个事——这事我就说一次,今天我从来没给你打过这个电话,你懂我意思吧?”

“……好的?”萨列里回答,不自觉地坐直了,“你说吧,我在听。”

“你手里是不是在做什么项目?不是导师带咱们做的那些,你自己搞的一个东西?”罗森博格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一口气说下去,“你知道咱们实验室隔音不是很好吧,就有时候窗边那个死角其实可以听到外面说话?我刚刚听到导在外面打电话,在说你的事情。他说你做的那个项目用了实验室的资源,不能没经他同意就拿去卖,还有合同规定和违约金什么的——”

“我没有用实验室的资源!”

“你跟我说这个也没有用啊……总之我听到他是这么说的,可能这两天就会联系你。你快看一下自己之前签的合同是怎么回事吧,不行就去找律师——学校提供法律援助,这你知道的吧?”

萨列里握着电话,慢慢地点了一下头,甚至没意识到对方看不到他的动作。罗森博格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也叹了口气:“……对不起,萨列里,我只能做这么多了。我还想毕业。”

“……没关系。”萨列里说。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不得不吞咽一下,才能流畅地接着说下去:“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我会……去看看法律援助的。希望有用。”

“会有用的,”罗森博格说,尽管他的语气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他和萨列里同样不确定,“祝你好运。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谢谢你。”

萨列里按掉电话。他坐在原地,觉得有些耳鸣。他的大脑接受到了一切信息,但意识却拒绝理解。有大麻烦了。尽管他还没来得及去查看当时签下的合同的具体内容,但他直觉地知道有大麻烦了。但凡在接踵而来的一连串不幸事件中坚持过来的幸存者都会有这么一种直觉,能够感觉到什么时候出了必须全力应对的大问题。甚至全力应对也不能解决,只能听天由命。

他把脸埋进手掌里,深深地呼吸着,试图从惊慌和焦虑中平静下来。耳鸣让他几乎腾不出精力去思考别的事——任何别的事——也许应该去找合同原件——去确认学校法律援助办公室的工作时间——预约一次见面——自己查查相关的条文——去准备证据——他提不起精力去想这些。占据了他大脑的只有恐慌。一百种可能的糟糕后果同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可能会被开除。违约金赔付。分期偿付的贷款断供。收回住所。索菲亚还在读高中——还有更小的孩子。如果他们被送去寄养怎么办?他们已经坚持到现在了,不能因为这一件事——这么小的一件事——

太多的可能性和负面情绪一瞬间冲进他的大脑,他半心半意地想着自己真像个被大量垃圾信息冲到死机的服务器。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掠而过,很快就被恐慌淹没。他感到窒息,像是没有足够的氧气,像是吸入的空气都变成了水或是铁,沉甸甸地坠在肺里。他的心跳像是擂鼓一样疯狂地敲打着胸腔。所剩不多的一些自制力告诉他这是惊恐发作的前兆,他应该稳定呼吸——找件外套或者纸袋子什么的——但他的四肢并不完全受大脑控制。它们像是被和他隔断了一样固定在原地,从指尖一路向上都只能感到麻木。

“……萨列里?”一个声音叫他。有些熟悉,但没那么熟悉。但很好辨认,萨列里模糊地觉得自己应该是听到过这个声音的。“萨列里?……你还好吗?”

那个声音停了停。有人拉起他外套的下摆,把它翻过来,兜头罩住他。一只手有节奏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没关系,安东尼奥。没关系。你得呼吸。听我说,没事的。按我说的做——呼气——吸气——就像这样。慢慢来。呼气。吸气。没事的。不要着急。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萨列里想。他的确希望如此。必须如此。为此他得做点什么。至少从恢复自我控制开始。他跟着那个声音一次次呼吸,直到麻木和耳鸣褪去,心跳恢复正常,他终于有力气掀开头上罩着的外套。

莫扎特正半跪在他面前,金发在阳光下不太真实地闪闪发亮。他迎上萨列里的视线,就朝他笑一笑,眼角画着的星星恰到好处地闪烁出一道反光。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为什么你的妆能反光?”萨列里问,“它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莫扎特愣了一下,笑容更大几分:“看来你没事了!”

“我还好吧,”萨列里喃喃,“还有点头晕,但还好。……你倒是很熟练。”

“很有经验了,”莫扎特说,无所谓地耸一下肩膀,“冷知识:做摇滚巨星其实蛮难的!即使我是天才也一样。不过幽灵不会惊恐发作,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你——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

“简单地说……休斯顿,我们有大麻烦了。”萨列里回答。他撑着台阶站起来,转身走进教室。讲座已经结束了,大部分留下来的人都在快乐地享受免费披萨——很可能是他们来参加这个讲座的唯一原因。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但萨列里毫无食欲,只感到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他合上笔记本,快速地把桌面上的杂物扫进包里,甩上肩膀。

“我要给法律援助办公室打个电话。希望他们今天没有太多的预约。”

 

幸运的是,尽管他现在才打电话,他还是成功地预约到了今天下午的会谈。按照萨列里预约一切行政会谈的经验来看,这简直是个奇迹。他几乎要觉得这是个吉利的征兆,预示着这件倒霉事也能够被顺利解决了——他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回宿舍去找当时的合同原件。在路上他给莫扎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完全没想到幽灵比他本人还要生气。

“你不能让他这么干!”莫扎特说,像个愤怒的人形气球一样激烈地上下飘动,绕着他转来转去,“这不公平!他不能因为你签了个什么蠢合同就把你做的东西拿走——你又不是签了卖身契!那是你的东西!”

“我知道,我完全同意。”萨列里回答。他从文件夹底部翻出那份合同,快速地翻阅着。他没学过法律,但即使以外行的眼光来看,这份合同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霸王条款。实验室的成果属于导师所有,但没有提到个人项目的所属权。他需要和法律援助办公室讨论一下,或许请律师替他谈判,但不至于完全处于下风。一切都还有希望。

萨列里把文件夹按在胸口,长出一口气,重新燃起了一点信心。这让他在去赴约的路上还能有心情调侃莫扎特:“你怎么比我还生气。”

“我当然生气了!谁遇到这种事情不生气啊!”幽灵大声说,仍然在激烈地上下飘动,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发泄掉自己过剩的精力。萨列里注意到他比早上又单薄了一点。莫扎特毫无所觉,他落下来,泄愤似地冲着路上的一颗小石头踢了一脚,但它无动于衷,只是穿过了幽灵的身体。这让莫扎特短暂地垂下了肩膀,看起来有些沮丧。但他很快又振作了起来,又恢复到早上那种倒着一蹦一跳的行走方式。

“你不能认输,安东尼奥。”他说,听起来难得地严肃,“这是最重要的。只要你不认输,就没人能拿走你的东西。没有人能让你输掉。”

“……我们什么时候变成可以互相称呼名字的关系了?”

“你也可以叫我沃尔夫冈啊,”莫扎特厚颜无耻地朝他咧嘴一笑,“拜托请叫我沃尔夫冈。而且刚刚在楼梯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时我惊恐发作。现在我神志比较清醒。”

“怎么还用了就丢!”

这段插科打诨成功地转移了萨列里的注意力,让他在进入办公室之前都保持着比较好的心情。接待他的是位严肃的中年女性,她听他讲完情况,又简单地翻看了他带来的合同,肯定了他的说法。

“就目前我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可以说你的主张是有道理的,也并不违反合同的规定,”她说,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职业性谨慎,“就像你说的,你的个人项目并不属于实验室所有。只要能够举证你没有使用实验室的资源,我不认为会有其他的结果。我建议你现在开始收集和保存证据。”

萨列里几乎要松下一口气。但她随即又补充:“在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我建议你不要进行任何……商业化的举措。”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你在计划出售它,或者其他任何用它盈利的行为,我建议你眼下先暂停动作。所属权的法律争端会影响到潜在买家的购买意愿,而且如果真的要走到对簿公堂的地步,提前出售它的行为可能会让你在法官和陪审团的眼里显得比较……动机可疑。除此之外,我们也要考虑到万一上诉失败你会面临的双重违约问题。”

“但我……需要这笔资金。”

“有多着急?可以等吗?”

萨列里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债务就像个永无休止的吞金黑洞。永远都很着急,永远都不能等,永远都要迫不及待地吸走他银行账户里的每一个数字。他当然能等。他永远都能等。但是不能及时到账的资金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他最终艰难地问,“如果我们和解的话……是不是能绕开违约条款……”

她同情而了然地看着他。

“那你需要和对方谈谈。收集足够的证据。我想对方也会尽量避免进入法律程序——会让事情变得很复杂,而且会拖很长时间。带上律师,应该能谈出一个比较好的结果。如果你需要的话,这是我的名片。我可以介绍更加精通这方面条款的同事给你,但……大学可能不会付这笔账单。”

萨列里只是点点头。

幽灵在他踏出办公室门口的瞬间就立刻浮现,情绪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一半激怒一半不可置信:“你不是认真的吧?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打算——那可是你自己的作品!你不能让他——”

“先别说话了。拜托。”萨列里疲惫地说。他随手把包扔在地上,自己靠着墙壁坐了下去,茫然地仰望着闪烁的日光灯。“让我安静一会……我得想想。……我得想想。”

莫扎特也不说话了。他在萨列里旁边坐下来,陪他看了一会天花板,就往他身边蹭了蹭,坐到肩并肩的位置。幽灵的手臂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贴着他的触感就像皮肤紧贴着一股轻盈流动的泉水,又随时可能消失不见。

“……我觉得好累。”

萨列里说:“就只是……很累。很疲倦。感觉每一分精力都被榨干了。……为什么会这么难呢?所有的事情……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非得这么难?”

幽灵探究地看了他一会,然后跳起身来,朝他伸出一只手。

“我们换个地方,安东尼奥。反正你也不能一直坐在走廊上——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莫扎特带着他在校园里左绕右绕,抱怨着校园里新出现的一些丑陋雕像和装饰物,一头扎进建筑物角落里一个好像五百年没人开过的小门,坐着老旧的货梯往上,找到一扇看似锁得严严实实的门。幽灵左顾右盼,从角落里捡起一根铁丝捅进锁眼,捣鼓几秒钟,他们都听见咔哒一响——锁被撬开了。

“我就知道!”莫扎特志得意满地欢呼,“他们果然没换锁!”

萨列里不予置评,一多半是因为此情此景实在令人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跟着莫扎特走入门外,眼前霎时一亮——他们正身处建筑物顶端。这时候正值日落,晚风呼啸着卷过天台,带走了所有恼人的闷热暑气。从他们所站的位置一抬眼就能面对环抱着校园的群山,波光闪烁的河流像饰带一般穿过郁郁葱葱的花树,古老的桥梁横跨其上,任由蚁群般的学生们在两岸来回穿梭。

“很漂亮吧?”莫扎特问他。他仗着自己不需要担心鬼身安全,大大咧咧地站在天台边缘,大鸟似的张开手臂:“我以前遇到心烦的事情就会来这里。反正都是要想,不如来这里想!”

“……好像很容易想着想着就跳下去。”

莫扎特愣了愣,大笑起来:“你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才爱来这里想——要不然就想开了,要不然就想开了。不管是哪种都很有效!”

他讲冷笑话的能力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萨列里想了想,决定对此保持沉默。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坐在靠近天台边缘的椅子上,把全身的重量都舒服地扔进靠背里。

“那你想不开的是什么事?”他问,“有什么不开心的,说来让我开心开心。总不会只是毕不了业吧?”

“……比那个稍微复杂一点吧。”莫扎特说。他很罕见地咬起了嘴唇,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坦诚相待:“说来话长,你确定要听吗?”

“今天我也没有别的安排了。”

莫扎特叹了口气。他跳下来,在萨列里面前盘腿坐下,视线放得远了。

“我家是……可以说是一种音乐世家。往上数好几代,每个人都是做古典乐的。作曲、指挥、器乐、声乐——反正都是这一行。很不巧,我是个天才。”

“……这话听起来真欠揍。”萨列里说。

“我有什么办法!我确实是天才嘛!”莫扎特嚷嚷,“你要是那个时候的人你就知道了!我和我姐都是,小时候就开演奏会,欧洲巡回,吧啦吧啦——所以我爸对我俩都管得特别严,希望以后我俩能进金色大厅什么的。我姐很乖——她可能是真的喜欢作曲吧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是,我高中的时候就特别想搞摇滚了。来这个学校就是因为当时这里的作曲系首开先河,打算正经教摇滚乐。险些没把我爸气死。以下省略一些家庭肥皂剧,总之我还是来了。来了才发现是虚假广告。那会摇滚乐真的特别不能登大雅之堂。作曲系的教授又——怎么说呢——作曲水平还不如扯头花水平,当教授浪费了,全都该发配去演肥皂剧。结果我还没毕业,教摇滚的老师就辞职走人了。”

“所以你没有导师了。”

莫扎特一摊手:“是不是很倒霉?而且我的委员会成员也很离谱。有一个讨厌辞职走人的我的前导师、有一个受我爸所托要把我带回正道上、有一个觉得我搞摇滚是浪费自己的天分自甘堕落要教我做人,还有一个单纯就是讨厌摇滚乐,觉得摇滚就是异端,搞摇滚的作曲系学生应该上火刑架。至于我导,我导啥也不管,人活着就行。”

“……那难怪你毕不了业。”萨列里说。这种审核委员会的成员阵容就不是奔着让学生毕业去的。

“这个嘛,”莫扎特说,短促地笑了一下,又开始咬嘴唇,“……其实一开始他们只是想给我个警告。只要我老老实实地写器乐,不要搞我想搞的东西,他们看在我导师的份上也不会真的挂我。那玩意写起来又不难。……但我不愿意。我不明白。我觉得音乐就应该只是音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安东尼奥?音乐就只是音乐。音乐是不会骗人的,好的东西就是好的东西,音乐应该是真诚的。……音乐必须是真诚的。”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这个故事的结尾早就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所以我还是写了自己想写的东西。”莫扎特终于说。他朝后仰头,看着被日落染上金色的层云。“我非常用心地写了那部毕业作品。非常用心。那真的是很好的音乐。我对爸爸保证我不会让他失望……我保证会让他骄傲,我会成为最优秀的学生,最厉害的音乐家。但那部作品写完的时候,我想:我真的写了很好的音乐。我希望听到的人会喜欢它,因为那真的是很好的音乐。”

他轻不可闻地说:“……哪怕只要有一个人喜欢它。只要当时有一个人对我说:我喜欢它。这是很好的音乐。……我看到他们被打动了。我看得出来。但没有人愿意承认。所有的人都在考虑音乐之外的事情,他们关心的事情太多了,唯独不关心音乐本身。所以我决定退学。在这所学校——在所谓的音乐界——在这些人手中获得的认可是没有意义的。我必须要走自己的路。必须要去获得真诚的东西。”

金发的幽灵看着萨列里。逐渐黯淡下去的夕照里,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熠熠闪光。

“我后来做过很多傻逼决定——很傻逼那种,我现在都还在后悔的那种——但我从来没后悔过这个决定。有些事情是——是不能避免的,你知道吧?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法成为你自己。对我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萨列里别开目光。他吞咽一下,压住胸腔深处泛起的酸涩。

“……果然是小年轻摇滚歌手才能说出来的话。”

“你对我们摇滚歌手是有什么刻板印象!”莫扎特怒道,“做摇滚歌手也是很难的!”

“是吗,说来听听。”

“我才不,”莫扎特说,“我最讨厌卖惨了。卖惨是不能吸引观众也不能吸引队友的!要靠我的魅力!”

“你的哪门子魅力?”

“傲娇已经过时了,安东尼奥,”莫扎特认真地说,“现在直球系角色才是王道。”好像要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他换了个姿势,跪坐起来,向前膝行两步,准确地趴到萨列里的大腿上,从下方含笑仰望着他。渐次黯淡模糊的夕照里,幽灵并不凝实的形体反而让他显得更加柔和,好像是他的面庞本身在散发着轻柔的光辉。萨列里僵在原地,任由莫扎特伸出手,一半调笑一半认真地握住他的手,响亮地亲了亲他的指背。

“我觉得你是很好的乐手——我们会配合得完美无缺。怎么样,要不要来和我一起组乐队?”莫扎特问他,笑容明亮,“我们会写出最棒的歌,让全世界都能听到,全世界都会记住我们的名字。和我一起来吧,安东尼奥?”

萨列里没有动。他全身都绷紧了,僵硬得像块石头,只有被莫扎特握着的手放松地举在半空,既不让幽灵承托他的重量,也不会从幽灵虚无的抓握中落下。

“……然后呢?”他问,不自觉地也微笑了一点,“升职加薪,专辑大卖,走上人生巅峰?”

“哪来的职给你升啊。但别的都可以!都在计划之中!包揽格莱美!登上iT○nes下载榜第一名!成为世界第一的摇滚乐队!”

“开全球巡演?”

“开!必须开!沿赤道开一圈!”

“回学校开三场,场地就设在作曲系门口?”

莫扎特爆发出一阵很有辨识度的大笑:“开快闪演唱会,连开两周,堵着他们办公室门唱!”他翻了个身,背靠着萨列里的小腿,仰头枕在他膝盖上,笑嘻嘻地伸手去玩萨列里的头发,“给学校捐楼,送你家孩子免试直接录取,想去哪里去哪里,想读哪里捐哪里。”

“……那还是捐不起的吧。”

“怎么会捐不起!多一点自信,你可是在跟世界第一的摇滚巨星沃尔夫冈莫扎特一起演出!”莫扎特闭上眼睛,朝天张开手臂,放声大喊,“我们就是世界之王!”

幽灵的声音回荡在逐渐消弭的黄昏里,被夜风卷着吹向天际,远远地不见了。四下暮色低垂,金星在深暗的天际闪烁起来。地面上的声音传不到这里,寂静中只有萨列里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轻而又轻地在风中回荡。

“……但我没办法去跟你做世界之王。”他终于说。

“我知道。你来晚了十年嘛。”

萨列里摇一摇头。他抬起手,想去梳理膝盖上那丛乱蓬蓬的金发,在堪堪要触及之前停下动作。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吧。听起来就不是很靠谱,可能随时都得回家吃自己。我太穷了,得干点能给我交五险一金的工作。”

莫扎特喷了声鼻息,但并不说话,只是好奇地眨着眼睛。他盯着萨列里,好像能这样看到萨列里脑子里的想法似的。萨列里在那样的视线下忽然感到一点奇特的羞愧。他站起身,把包甩到肩上,有意不和莫扎特对上眼神。

“我回去赶论文了。”他说,“死线挺紧的。”

金发的幽灵闪烁了一下,再出现时坐在栏杆顶端,小腿在空气中无聊地一晃一晃。他不说话,萨列里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扶着门转身面对他。

“那么你呢?”他问,“你有没有……”

他停住,不确定自己究竟想问什么。但莫扎特似乎比他自己还清楚他的想法。他点点头,笑容明亮,眼角的星星闪烁着不知何来的光芒。

“当然有了!我可是沃尔夫冈·莫扎特啊。”

 

也许是因为前一天的种种波折,这一晚萨列里睡得意外地沉,甚至没听到手机闹钟的声音。好在他今天也没什么要紧的安排,所以顶着睡得蓬乱的头发和脸上的压痕坐起来时很有点恍惚,一时搞不明白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方。好在即使人脑会当机,电子记录却永远可靠,一如既往地准时准点弹出日程提醒。

莫扎特毫不见外地凑上来,脑袋拱到萨列里颈边,趴在他肩膀上看他的手机:“今天去干什么?”

萨列里冷酷无情地收起手机,说:“去教堂。”

“……去教堂干什么???”

去教堂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为了蹭饭。眼下手上突然没有了被死线步步紧逼马上要交的工作,满足正常生理需求的优先性就被立刻提到了列表的最高位置。萨列里蹭饭蹭得熟门熟路,刚露面就被一位面容慈祥的女士叫住,从挎着的篮子里拿给他一块新鲜面包:“小安东尼!幸好你来了,我们还在说今天人手可能不够——先把这个吃了,今天看样子会很忙——非常忙。”

“这里每两周都会给经济困难的人分发食物。”萨列里说。他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就着凉水三下五除二对付过早饭,迅速站起身,加入到忙碌的队伍里:“志愿者没有报酬,但是管两顿饭,没有发完的剩余食物可以打包带走。我在这里帮忙好几年了。”

莫扎特叹为观止:“我当初还是应该多注意教堂的。”

萨列里给了他困惑的一眼,但没有多问——那位女士没有夸张,为数不多的几个志愿者差点应付不过来今天的工作,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一上午的忙碌之后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总算能够拿着工作午餐躲进阴凉地,享受一点清闲。这时候已经到了唱诗班训练的时间,被家长领着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走进教堂,敞开的大门里不久就传来动人的童声合唱。萨列里暂时放下餐具,盯着那个方向看了片刻。

“……我以前也参加过唱诗班。”他忽然说,“大概就是那个年龄。还学过钢琴。”

莫扎特抬起头,视线在教堂和萨列里之间来回打几个转,就猫似的歪一歪头,等他继续往下说。萨列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停下来,轻轻叹一口气。

“我们几个其实都学了乐器。我母亲那时候希望我们能组建一个家庭室内乐团。她是个……很有艺术气息的人。不过艺术气息没怎么帮到她。她坚持不下去了。我也不是很能责怪她。她前半生建立起来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崩塌了——房子、花园、猫和狗、雪白的桌布、瓷器和银餐具、墙上的油画、落地窗、小女儿在阳光下弹钢琴。”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其实钢琴放那里只有看起来漂亮,阳光打在谱子上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莫扎特感同身受地做了个鬼脸。

“然后呢?”他问。

“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所有东西都被卖了。除了猫和狗,但我们也养不起额外的两张嘴。邻居收留了它们。啊,那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也能收留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他仰起头,笑了起来,“真的不能责怪我母亲的选择。她只是坚持不下去了而已——有时候人所能做的事情是有限度的。就到此为止了。为了我们也好,为了她自己也好,她就是做不到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也不是没有那样的时候。感觉太累了、太绝望了、坚持不下去了,想要躺下去做一场梦。想象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会是什么样?”莫扎特问,他的声音异常柔和,“如果你不是必须要做现在你做的这些事的话?”

“我不知道……很难想象。首先就不会学这个破专业。正经人谁学编程,”萨列里自己也好笑起来,“不用考虑找工作的话……说不定会去学神学。”

“……你认真的吗。”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啊。反正不用考虑就业。或者去学音乐。……我当时确实有可能去学音乐的。”记忆被关键词触发,顺他脑海翻涌而上。萨列里闭上眼睛,喃喃:“当时我的钢琴学得还不错。教我的老师说过要和我的父母谈谈……如果想往器乐专业发展的话,就要开始认真考虑之后的课程了。还有一些其他的训练。……那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几乎要忘记还有过这些事……就像是在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学器乐啊。”莫扎特神色复杂地重复道。他看上去实在太五味杂陈,搞得萨列里又笑出了声:“你就这么讨厌器乐吗?”

“倒也没有……是以前留下的心理阴影。”幽灵回答。他换了个姿势,趴在半空中,一只手托住下巴,小腿悠闲地晃来晃去,“你学器乐应该会很不错!虽然比不上我。”

“……你欠揍可以直说。”

莫扎特朝他吐了吐舌头。他比昨天更透明了一些,飘在空中时看起来就像个全息投影,萨列里可以穿过他直接看到另一边的景物。他自己倒并不显得很担心,还有心情点菜:“那你弹给我听听嘛!学校里就有琴房!”

“早就忘掉怎么弹了,”萨列里说,“编程给你看倒是可以。”

“那还是算了,前两天又不是没看过。”

他们都顿了顿。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并不会因为他们绝口不提就自己消失。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莫扎特终于问他,“有决定了吗?”

“我不知道。”萨列里说。他叹了口气,看着天空,又慢慢重复道:“……我不知道。希望这事能有个简单的解决办法,但……”

但他们都知道这不太可能。如果世上的事总能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有简单且尽如人意的解决办法,也许他们现在就都不会身在此处。

“也许我该去和他谈谈。”萨列里最终说,“联系那位女士什么的。”

莫扎特张开嘴,又闭上。他明显有话想说,又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立场反对萨列里的计划。手机的提示音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准确地打断了这段即将陷入僵局的对话——是一封新邮件。

“……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莫扎特喃喃道。他闪到萨列里身边,越过他的肩膀去看屏幕。发件人一栏赫然写着导师的名字。萨列里沉默地打开邮件页面。出乎他的意料,邮件行文的语气完全可称温和客气——

“我理解并尊重您在这一项目中所投注的时间、精力和智慧。”导师写道,“然而我不得不提醒您,您在制作和测试该程序中所使用的数据资料实际上来源于本实验室的项目资料库。假如您在未与实验室负责人协商的情形下出售该程序,则有很大可能涉及违反相关的数据保密协议,其后果可能殊为严重。”

莫扎特皱起眉:“我不太懂你们这行在搞什么,但……他在诈你吧?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按说应该没有关系。”萨列里回答。他苦笑一声,抬手捋了一把头发。“……但他让这两件事听起来像是彼此有关。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我确实用了实验室的数据去测试。”

他向下滚动屏幕。导师客客气气地继续写:“假如您目前正面临资金方面的困难,并且愿意将商业化举措纳入考虑,本实验室将乐于投资您对此程序进行进一步升级;或以实验室的名义将其出售,并以一定比例分成。倘若您认为这是可以解决目前困局的合理方式,我很乐意和您于下周会面并进行进一步的讨论。”

“……这算什么?”莫扎特问,“空手套白狼?”他看一眼萨列里的表情,嘴唇就抿起来,眉头皱得更深,“……你不会真的在考虑和他面谈吧,安东尼奥?”

“……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但这不公平!他不能——你不能——这不公平!”

莫扎特转来转去,紫外套上亮片乱闪,像个气昏了头到处兜圈的猫。萨列里等了一会,看他丝毫没有要平静下来的迹象,只好提高一点声音叫他的名字:“沃尔夫冈。……沃尔夫冈。你转得我头晕。”

幽灵愤愤不平地盯着他看,比他自己还生气。萨列里又叹一口气。

“我们去做点别的事情吧。”他说,“做点能让人开心的事。分心一段时间……让我暂时忘掉还有这事要处理。”

莫扎特看起来还想和他争论,但神奇地控制住了自己,只是像个赌气的孩子那样鼓起脸颊,很是不高兴地上下飘动了一会,最终说服了自己。

“……好吧。”他闷闷不乐地说,“那就去做点别的。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莫扎特想了一会,眼睛亮起来,露出一个坏笑。

“我们去码头整点薯条!”

 

萨列里先回了趟宿舍,放下杂物,又拿着临时工作证混进图书馆,从资料室里摸走了那张二十多年前的CD。周末的图书馆没什么人,但萨列里背着包出门时仍然十分心虚地左顾右盼,生怕被抓到自己偷渡古早毕业作品。

莫扎特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莫扎特又说:“再说了,谁从图书馆资料室偷东西啊。毕业论文,狗都不看。”

“现在轮到你说这话了?谁之前说自己的毕业作品是,什么来着,好得不得了与完美?”

“你果然记得很清楚!”

幽灵像是赢了什么了不起的比赛一样得意地喊出声来。他飘在萨列里身边,志得意满的微笑掩不住地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泻出来:“我们现在去哪里?你要听我的作品了吗?”说到这里,他又停下来,若有所思地侧过头,“……怎么现在突然要听了?”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萨列里反问。他停顿片刻,轻轻叹一口气,转开视线:“……是你自己说的,你时间有限。……忘记了吗?”

“……啊。”

莫扎特短促地应了一声。午后的阳光让他看起来更加虚幻,像是会随着空气扭曲就消散不见的海市蜃楼。但他的表情又太过生动和细腻——他朝一侧扭过头去,眼睛垂下,短暂地咬一下嘴唇,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想借着这个角度掩盖住那些细微的情绪讯号。然后他重新转向萨列里,又露出了那个标志性的明亮笑容:

“我知道!但是也不必这么着急嘛——我要是消失了怎么办?你都不会想我的吗?”

“我会的。”萨列里回答。他看向莫扎特,和他视线相对,半晌后才垂下视线,很轻地叹息一声:“……我会的。”

他们都不说话了。周末的校园里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河畔垂柳的枝条像弥漫的碧绿柔雾一样连绵在河岸两侧,鸣鸟在枝头跳跃着,一连串的啁啾声坠落进河水盈盈的波光里。金发的幽灵飘在萨列里身侧,慢腾腾地跟着他向前,脸上挂着一副出神般的表情,忽然啊了一声:

“我们是要去哪里?”

“去给你整点薯条。”萨列里回答,“但不是去码头——这到底是什么梗?学校附近也没有码头——只有这一家快餐店,你凑合吃吧。”

他们越过桥梁,走出校园。道路的对面就是莫扎特心心念念的连锁快餐店,这时候没什么客人,灰色的水泥停车场上空空荡荡。莫扎特眯起眼睛看一会,恍然大悟:“果然还是这家!”

“还是?”

“我还在学校的时候这家店就开在这里了。这么多年都还没倒闭,果然只有连锁快餐不会背叛你——”他仗着自己是幽灵提前闪现进了餐厅,没过多久又闪现出来,惊讶,“连装修都没变!”

“装修还是变了的,”萨列里说,“前年期末考的时候有人闯进去纵火,后来重新装了一遍。”

“……为什么要闯进去纵火?”

“我怎么知道本科生可爱的小脑袋瓜里都转着些什么酷炫的新点子。”萨列里冷酷地说。

“非要发泄考试压力的话,我选择裸体游行。”

“很高兴没有人征求你的意见。”

他们的斗嘴被空调冷风和服务生的招呼打断。萨列里在柜台前站住,抬头研究菜单,然后抬起一只手按住耳朵,假装在对蓝牙耳机讲话:“你想点什么?”

“都可以,反正我也吃不到。”

“所以我才问。我打算吃给你看。”

莫扎特发出一些很不真诚的呜咽声。他转了一圈,随便指了一个套餐,在萨列里点单的同时撺掇他:“问她有没有CD播放器!这里的店长以前有一个的,快问问她!”

萨列里充满怀疑地扬起一边眉毛,但还是按他说的做了。服务生一开始看起来有些困惑,但很快转变成一种兼有惊讶和恍然大悟的表情:“是的,我们是有一个。”她说,一边转身到后台去翻找了一会,“您以前也在这里工作过?”

“可以这么说吧。”萨列里含糊地说。他拿出那张CD,把它递给服务生:“可以请你播放这个吗?”

“当然了!不过我得研究下这东西怎么用。它都积灰了——我想现在没有多少人再用CD播放器了。”

“其实我毕业那会也没有。”莫扎特在一边评论。他在萨列里前面飘着,领他到角落里的座位去:“刻CD是因为当时系里要求交这个格式的备份。感觉也没什么用——那一箱子CD大概从刻出来到现在就没几个人听过。”

萨列里没回答他。他坐下来,把餐盘往莫扎特的方向推了推。店里原本的音乐停止了,但新的音乐还没有响起——服务生大概还在和那个几十年前的古董CD播放器搏斗。

“你要的薯条。”他说。

“你不吃吗?”

“……我不太吃薯条。”萨列里说。他谨慎地拿起一根,打量它片刻:“以前是健康原因。后来是经济原因。同样的价格可以买到更……实际的东西。”

“哦。”莫扎特说。他看起来有些猝不及防,半心半意地盯着萨列里把那根薯条放进口中,咀嚼片刻,喉结滚动。萨列里在他对面注视着他。

“该你了。”他说,“为什么是这张CD?”

“什么?”

“为什么是这张CD?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最终成为了摇滚巨星……而且这是你永远不会后悔的选择,为什么你的执念是希望有人听这张CD?这是……多久来着,二十年前的作品了,不是吗?”

“是,但是……正因为那样。”莫扎特低声说。他交握起十指,转头去看窗外明亮的日光。“……正因为那是一个我不会后悔的选择。这是我人生的分岔点。从那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我做了很多选择。退学。去做摇滚乐。被扫地出门露宿街头。组建乐队。……让我父亲失望。让我姐姐失望。我做了一些我不后悔的选择,还有一些让我自己痛苦……也让其他人痛苦的选择。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个时候……”

金发的幽灵停下来。他吞咽一下,无限怀恋地环视周围。

“……我以前就在这里写曲子。”他说,“随便叫一个套餐,坐在这个位置上,赶死线一口气写一整天。店长是我的朋友,有时候会放点靠谱的歌,就用那个播放器。有时候也会放我的作品,但没什么人听。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个时候……如果我交稿前的那个下午,在这里吃晚饭的时候……如果我在这里放了我的毕业作品,会不会有人告诉我他们很喜欢。会不会有人对我说:是的,这是很好的音乐。……如果那样的话,后来的很多事情……很多让我遗憾的、让所有人都遗憾的事情,是不是就不必发生。”

“……也许还是会发生的。”萨列里说。

莫扎特笑了:“是啊,因为我就是那样的人。”他说。片刻后他垂下眼睛,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但我还是会想知道。如果有那样的机会的话。如果是二十年前,我坐在这里,店里在放我的毕业作品。如果那个时候是你走进来,听到了我的歌……如果是那样,你会怎么说?”

萨列里并没有回答他。他们沉默着。午后的快餐店几乎没有什么顾客,人们的呼吸与交谈声都微不可闻。在这样轻柔的沉默里,来自二十年前的音乐响了起来。

那确实是很好的音乐,萨列里想。尽管他没有受过足够多的专业训练,不足以让他理解这旋律中所有的技巧、格式和构成,或是其他任何花哨复杂的名词,以解释这是或不是一部优秀的作品,但这确实是很好的音乐。它就只是……很好。很美。很真诚。好像作曲家本人在对听众说话……对听众歌唱。好像他的灵魂里有太多的明亮的欢乐,掩也掩不住地从每一个音符里流泻出来。

去爱吧!这音乐歌唱着:去爱吧!因为这世上实在有太多值得去爱的事了。每一寸活着却未曾去爱的光阴都是被虚掷的。所有的欢乐——所有的笑容——所有的爱——一切的一切——全都在这里了。来爱我吧,像我爱你那样。像不需要明天那样。因为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在这里了。

他在这样的音乐里长久地沉默着。莫扎特定定地看着他。幽灵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越发透明,如同一个一触即溃的幻影。他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在萨列里眼中都清晰得纤毫毕现。他的唇角仍然带着他特有的、明亮而骄傲的笑容,对自己的天才心知肚明;但同时他又睁大了眼睛,显出一种孩童常有的忐忑的期盼——好像萨列里即将说出的言辞是某种意义重大的宣判——而他的眼角由于悲伤轻微地皱起,屏息以待某个不可避免的心碎结局。

“……该你了。”莫扎特说。他的声音那么轻柔,几乎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你会怎么说,安东尼奥?”

萨列里闭上眼。他深吸一口气,咬住嘴唇,以此抑制它们几乎无法停止的颤抖。

“我会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音乐。”

在他对面,莫扎特微笑起来。

“那如果我邀请你私奔呢?一起退学,组建乐队,浪迹天涯,成为世界之王?”

“……我会答应的。”萨列里说。他不得不用力吞咽,好压下胸中酸涩哽咽的泪意。“如果当时我在你身边的话……如果那个时候我认识你,见过你,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会为你着迷的。无论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无论什么,我都会跟你去的。我会抛下一切和你走的。……我甚至可能会爱你的。只要你……”

他停下来。咫尺之遥,幽灵明亮的眼睛凝望着他。萨列里望着那双眼睛。

“……但是我来晚了十年。”他轻声说。

太多的话淤积在他的胸口。他再也不能多说别的什么了。他闭上眼睛,恍惚中感到一个冰凉的、水雾一般虚幻的吻,无比轻柔地落在他的嘴唇上。

“也许是我来早了二十年呢。”他听见莫扎特说,声音带笑,“而且如果你认识那个时候的我,你会恨死我的。”

“我不会。”

“啊,你绝对会的。我那时候可烦人了。比你的本科生烦人多了。”

“那可有点难度。”

“是吗?我觉得不难。比如说我现在想要点薯条。”

萨列里诧异地睁开眼睛。莫扎特看着他,表情很认真:“我没在开玩笑——来都来了,再整点薯条!”

“……”

萨列里闭了闭眼,还是站了起来,绕过幽灵,走向点餐台。他经过幽灵的座位,听见莫扎特叫他:“……安东尼奥?”

“怎么?”他问,没有回头。

“……没什么。只是想叫你一次。”

萨列里并没有回答,也没有停步。他走到目的地,又点了一份薯条,顺带从服务生手中取回那张CD。她担忧地看着他。

“您还好吗,先生?”她问,“您看起来……”

萨列里只是摇了摇头。

“我可能被人甩了。”他说。

“那真糟糕。很抱歉听到这个。”

“是啊。”他说,“……那家伙是个混蛋。”

他带着薯条回到先前的座位上。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一包没怎么动过的薯条。它在空调制造的冷气里迅速变凉、软化,失去了原本的香气,尝起来油腻而寡淡;但萨列里坐在那里,一个人慢慢地吃完了所有的薯条。这时候天色将晚,还没有开灯的快餐厅里昏暗得过分。萨列里看见自己的面孔倒映在落地窗上。远处的天空上,金星正在黯淡的暮色里闪烁起来。他打开手机,人造的白光照进他的眼睛里,刺得他几乎流下眼泪。他滚动邮件列表,找到导师发来的那封邮件,仔细地又读了一遍。周围没有声音。他按下回复键,简单地写道:

“如您下周三没有其他安排,我很乐意与您就此事进行会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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