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枝上猫头鹰

很穷,希望大家用爱发电,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个好猫头鹰,无害,一般不叨人。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持有国家一级爬墙运动员和特级间歇性神经错乱证书。

杂食,可逆,刷屏,偶尔拆和贵乱。
洁癖谨慎关注。

【摇滚莫扎特】【米弗米】你如流星行经天际(上)

3202年了谁还在搞米flo啊,哦是我自己,那没事了。

2077AU。米弗米,吧?

原AU级别的暴力描写(可能也没那么暴力),没打过游戏应该不影响阅读。

预警:作者是混邪,作者选择不使用任何预警

请给我评论!多来找猫头鹰说说话!


BGM: Diamonds - Rihanna


我警告过了。




你如流星行经天际


 

Florent额外多看了一眼刚刚进门的那位陌生客人。

这事不能全怪他。对方驾驶风格实在横冲直撞,那辆饱经风霜的机车伴随着狂暴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路疾驰,在杜宾酒吧门口堪堪刹住,差点直接飞进脆弱的玻璃大门。轮胎摩擦地面的急刹音效惊天动地,吓得Merwan也从酒吧二楼伸头看了一眼,显然在第一万次考虑要不要干脆还是抛却他的审美标准,换一扇金库级别的防弹门拉倒。

来者不知道(又或者不太在意)他险些造成的损失,悠悠然熄火停车跳下车座,一手把风镜推到头顶,露出底下即将和浓重眼妆融为一体的眼睛。他背着吉他琴盒进门,抛给Florent一个甜笑,目的明确地走向正坐在吧台边的Maeva。

女佣兵叹了口气。她冲Florent做个手势,示意他给这位陌生来客上一杯酒,然后转身看了看对方,又叹了一口气。

Maeva说:“你有病吧。”

她靠在吧台上,咬着一支烟又不抽,拿它当解压玩具一样叼在齿间一下下碾。她提高了一点声音,不可思议地问:“你还真的就这么跑城里来啦?”

陌生人在她身边坐下,坦然地说:“是啊。”

当此雷霆威势,他竟然还能分心冲Florent做个要求加冰的手势,又奉送一个免费甜笑,才转头继续:“你知道我的,Maeva,我没法和傻子一块。他们坚持要和公司合作,那我们只好散伙。”

他摊摊手以示自己别无选择。Maeva啪地点着了烟,深吸了一口。

“好吧,”她说,声音浸满听天由命,“你带接入椅了吗?……算了,当我没问。你手头有什么?硬件?软件?……总不至于就带了你自个儿吧?”

“那倒没有。”陌生人说。他指了指背上的琴盒。“这个,还有摩托。车停在外面了。”他在Maeva越发不善的逼视下停了停,又解下一把手枪,放到吧台上。“还带了枪。”他无辜地说。

Merwan从楼上探头喊了一嗓子:“在我的店里把那玩意收起来!”于是陌生人耸了耸肩,又从善如流地把枪收了回去。

Maeva说:“老天啊。”

Florent没忍住,又看了那位陌生人一眼。做酒保的太在意顾客的对话绝非保命之道,但他对任何背琴盒的人都有不讲道理的额外好感,何况对方长得确实好看。陌生人感受到他的注视,转过脸来,和他的目光碰上,顿了顿,又朝他奉送第三个免费微笑,手指卷一卷自己的腕巾一角,像个完全无意识的紧张小动作。

Maeva又说:“你最好告诉我你背的那玩意里面是枪。”

“什么?”陌生人说,“没有,是吉他。我最喜欢的那把。顺便一说我也没带钱,因为那群蠢货把其他东西都扣下了。所以你现在手头有工作吗?求你了Maeva,告诉我你有。”

“没有,”Maeva没好气地说,“你以为工作是我变出来的吗?顺便一说我家也没地方了。你可以先睡大街对付两天。”

“我也可以先去街头卖唱,”陌生人说,“或者去酒吧卖唱。你们这里还缺人驻唱吗?”他突然回头问Florent,眼妆在吧台灯光下一闪,颇似一个意味深长的眨眼。Florent啊了一声。

“呃,不缺?”他说,然后不经大脑地补充,“但你可以先和我一起住。如果你不介意挤杂物间的话。呃,我是说,如果Merwan同意的话。毕竟这是他的店。可以吗Merwan?”

“……如果你真的想征求我的同意,那下次就先问我。”Merwan说。

Florent乖乖地说:“好的。这是你同意了的意思吗?”

Merwan冲他做了个无限接近于驱赶的手势,看起来很不想跟他说话。那位陌生人眨了眨眼睛。

“当然啦,”他说,“我不介意挤杂物间。谢谢你,你真好心——不过你叫什么名字?”

Maeva又深深吸了一口烟,撑住额头。

“老天啊。”她说。

 

Mikele——现在他们知道彼此的名字了——就这么在杜宾酒吧住了下来。这地方可供居住的空间不多,Florent本人的卧室不得不由杂物间同时兼任。他在这里从十五岁住到二十五岁,逐年长开的体型已然为狭小的空间增添了很多负担,再要塞进来一个额外的成年男性简直就是杂物间里那张单人小床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Mikele很是善解人意,说:“没关系,我可以挤挤。我睡过比这糟糕得多的地方。”他停下来,看一眼Florent,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补充,“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也可以睡台球桌。”

当此关键选择支,Merwan神出鬼没地突然闪现,拿开瓶器指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谁都他妈的不许他妈的睡我的台球桌。”

他们就这么被迫同床共枕,分享那张90公分宽的单人床。杜宾酒吧从下午开始营业到后半夜,Florent能上床时通常已近黎明。第一天晚上他甚至压根忘记房间里还有个别人,借着气窗里透进来的一点微薄灯光摸到床边,正要倒头大睡,黑夜里突然唰地睁开一双眼睛,颇像个受惊窜起的野猫。他俩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会,总算双双想起所为何来。Mikele默不作声地往里又拱了拱,给他腾出尽可能多的空间。Florent一头栽倒在他身边,他们的身体紧紧相贴,人类的体温暖烘烘地在窄小的空间里蒸腾。Florent口齿不清地说:“晚安。”

房间里静了片刻。在睡梦的边缘,他听见Mikele说:“……晚安。”他咬字带一点额外卷舌,像卷过一串泠泠的银质浆果。Florent模糊地想他唱歌应该会很好听。这个念头一掠而过,他落进睡梦里。

让情况稍微不那么尴尬的原因之一是他们需要同床共枕的时间并不多。Florent昼伏夜出,Mikele昼出夜伏,且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酒吧。Florent从没问过他是去干什么了。在夜之城,你知道得越多,活下去的可能性就越小。有那么一段时间Florent注意到他压根没回来过。这通常意味着要么他打算搬出去,要么就是已经死在外面了。鉴于他的琴盒还可怜巴巴地塞在杂物间架子后面好不容易腾出来的一点空间里,Florent觉得答案更可能是后者。他甚至开始考虑把琴盒交给Maeva处理了,但那几天她也没来。

几天后他采购归来。那时候正是下午,不到营业时间的酒吧空无一人。他进门时听到陌生但动听的音乐:吉他独奏,伴随着低低的男声哼唱。一开始他以为Merwan对背景音乐的选择终于取得了可喜的进步,随后意识到那声音是从杂物间/他自己的卧室里传出来的。他把手搭在腰间的枪柄上,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放下手,在虚掩的门上敲了敲。

Mikele闻声抬头。他正盘腿坐在Florent的床上,抱着一把缺角吉他,手指搭在琴弦上。Florent冲他举了举手以作招呼。

“你回来了?”他说。

Mikele眨了眨眼睛。他还是画着那幅浓艳的妆面,让人有点难以判断他的表情,但Florent觉得他好像不大确定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最后Mikele只是简单地点点头,说:“嗯。是啊。”

Florent说:“挺好。你介意我进来坐吗?”

Mikele朝后又挪了挪,尽力给他腾出一点空间,比了个请坐的手势。Florent还是没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他坐下来,听着Mikele演奏。一曲结束之后他说:“所以你真的带的是吉他。”

“嗯,”Mikele回答,“是啊。不然呢?”

“秘密武器?”Florent猜测,然后自己笑出声,“开玩笑的。不过我以为你是电吉他派的。”

“也算吧。但电吉他不好带着走,配件太多了。”Mikele停一下,看了Florent一眼,又补充道:“我以前是流浪者。”

Florent差点把刚喝下去的水从鼻子里呛出来。这反应逗笑了Mikele,他的深色眼睛弯起来,晃过一点愉悦的笑意:“怎么这么惊讶?我觉得你也想过的吧。再说Maeva和Merwan都知道的。”

“我没问过他们啊。”Florent说。他小声嘀咕:“我没事打听你干什么。太奇怪了吧。显得我很变态。”他停了停,还是没忍住好奇,又问:“所以你那天和Maeva说你们散伙了是指这个?你和你的氏族分开了?”

Mikele反问:“偷听我们说话就不奇怪了吗?”

“……那不算偷听!不想让酒保听到就不要坐在吧台还说话那么大声!”Florent为自己辩护,“我又不能关掉自己的听力!”

Mikele笑得仰在墙上,显然觉得逗他特别好玩。

“开玩笑的,”他说,“确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那么回事。我跟他们闹掰了。所以只能说‘以前是流浪者’——鉴于我已经不再是氏族的一份子。”

他说这话时语调平稳,好像这不算什么大事。Florent犹豫了一下。

“……我听说氏族对流浪者来说很重要,”他问,小心地斟酌着措辞,“‘氏族永远优先’?你……”他想了想,问,“……你还好吗?”

Mikele朝他一笑。他的神色里只有一点难以察觉的伤感。

“没什么。”他说。片刻后他才继续:“……我的——我从前的氏族打算和荒坂合作,替他们维持一条固定的运输线。我是说,人也不能为了钱什么都干吧。”他又笑了一下,冰冷的嘲讽从那双深色眼睛里一闪而过:“想给荒坂当狗可以直说,何必遮遮掩掩。”

自从上个世纪一连串的自然灾害和公司战争将大部分土地都变成了荒芜的废土,被迫背井离乡的人们就不得不以家族为单位四处流浪,期望在某处找到可供谋生的途径。这些聚集在一起的家族正是现在流浪者七邦的雏形——Florent叹了口气。几十年过去,公元两千年的流浪者成员已经来源不同,立场各异。他欲言又止,垂下视线,只问:“那你为什么来夜之城?这里可比流浪者氏族还要糟糕。”

城市总是和公司密不可分,夜之城尤其如此。Florent想:虽然现在恐怕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完全摆脱公司的影响。Mikele在他对面欲言又止,似乎也想到了差不多的东西。他耸一耸肩,没有回答,反问:“你也会弹吗?”

“学过一些。”Florent回答,“要让我试试吗?”

他从Mikele手里接过那把缺角吉他,手指轻轻抚过面板,按上琴弦。Mikele在他对面抱起膝盖,睁大眼睛看着他,随着旋律轻轻摇摆着身体。一曲结束后他轻声说:“……这真美。”

“谢谢。”Florent回答。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他说:“这是我的曲子。……很高兴你喜欢。”

Mikele凝视着他。半晌之后他又一笑,重复:“真的很美。”

 

那之后他们开始熟悉起来。在一些他们都醒着的时候——只有窗外的霓虹灯光照明的深夜里,或者是温柔地浮动着夕照的黄昏时——他们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Mikele会谈起他还是流浪者时的旅行经历,Florent会讲讲自己遇到的各色客人。也有些时候他们会闭着眼睛,一个人接着另一个,随便哼唱起一些临时想到的旋律。有时候他们唱一些更古老的音乐,莫扎特的著名咏叹调,音调越来越高,最后变成破音的鸟叫。Florent还是没有问过Mikele他消失的那段时间都去了哪里。他觉得Mikele大概已经找到了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搬走。他从来不问。眼下的平静能延续下去总是好事。

Mikele的作息时间开始更贴近杜宾酒吧的营业时间表。客人没那么多的时候,他会占据吧台附近视野最好的位置,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他说:“就当我交的房租。求你了Merwan,你知道我最近很穷的。”

Merwan拧着眉头看他,好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直接照他头上锤一拳。Mikele朝他奉送一个无辜甜笑,一半是这几天跟Florent学来。Merwan捂住眼睛,冲他挥了挥手,让他哪里凉快滚去哪里待着。几天后Merwan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套麦和音响系统,把那里改造成了专用的驻唱区域。

Florent有时候会加入他——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吧台后面,忙得恨不能再多长出两只手。但哪怕是那些时候他也会去看Mikele。歌手的金发在灯光下会漾出一圈明亮的光晕。另一些时候他替Mikele伴奏,他看着Mikele用双手握住麦克风,嘴唇几乎紧贴住收音器。他随着乐曲的节奏轻轻摇摆腰胯,装饰用的金属链条也随他的动作一下下轻拍大腿,像一面很小的铃鼓。也有时候他们在吧台后面,又或者肩并肩地挤在那张单人床上,用同一把吉他一点点填充完善新想到的旋律。想到一个很好的点子时Mikele会抬头朝他笑,眼睛闪闪发亮,不像是他曾经在夜之城见过的任何一个笑容。

是因为他曾经是流浪者吗?Florent有时候会想:是因为那双眼睛真正见到过星星——没有高楼、阴云与霓虹灯遮蔽的星星吗?他没有答案。

有一天Mikele问他:“你想和我一起组乐队吗?”

Florent说:“好。”他停了一下,放下手里正在擦的那个杯子,转过去,问,“什么?”

Mikele看着他。他眼睛里尚未完全浮出水面的喜悦突然被冻住了。他以野生动物的警惕神色打量着Florent。Florent紧急筛选词句,赶在情况变得更糟前说:“我很乐意,但……你不想要更好的乐手吗?”

Mikele又看了他片刻,像是确认了他的真诚,绷紧的肩线才终于松懈下去。他拨弄了两下吉他,侧过头,轻声回答:“……我不需要更好的乐手。你就很好。”

Florent说:“好。”

他告诉Merwan这事的时候多少有点心虚——他十五岁被Merwan收留,和刚开业的杜宾酒吧一起跌跌撞撞地长到现在,眼下说要走感觉就像谈了恋爱离家私奔,很难不感到一点微妙的问心有愧。Merwan听到这话时表情同样微妙,难说是否也作此想。最后他只问:“……那你搬出去打算住哪里?”

“Mikele找好地方了。”Florent回答。

他们都沉默了一下。现在那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既视感更重了。Merwan一手捂住眼睛,仿佛不太能直视这个场面。他干巴巴地说:“……那行吧。还在这里继续干吗?”

“可能没法全职了。”

Merwan点点头。“行,”他说,“再干两天,等我找个人顶班——没问题吧?”Florent点点头,于是Merwan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用力按了一下,像一种沉重的交托。他说:“祝你一切顺利。如果有什么事,记得你总是可以回来找我。”

“我知道。”Florent说。他们拥抱了一下。

 

他们的新房间在沃森区南部:二室一厅的公寓,房间陈旧,另一个房间的合租室友时常在公用区域留下可疑的药剂气味;但好在卧室能放下一张双人床,足以极大地提升生活质量。他们挽起袖子,清掉了前任租客留下的所有生活垃圾,在有限的用水额度内把房间清理到可以住人的水准。Mikele先占用了浴室,他出来时只围了一条浴巾,头发湿漉漉地沿肩颈向下一路淌水,刚被热水熏蒸过的皮肤微微泛红,在灯光下冒着水汽。Florent看了几眼,连忙抓起浴巾,逃一样冲进浴室。他隐约听见Mikele在外面笑,决定当做是自己幻听。

他们跑遍夜之城,总算邀来几位成员。感谢夜之城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竟有复数位勇士既足以同时满足他们两人的标准,又疯到愿意加入。几个月的排练和演出之后这个阵容终于固定下来:Melissa,Ycare和Sid。演出的收入尚且不够覆盖乐器花费,五名成员均各有兼职,竟能匀出时间来排练演出,不得不说是奇迹使然。好在随着他们的演出场次增加,这支乐队总算开始获得了一些知名度和收入,不至于完全沦为业余乐手的自娱自乐。

Florent有一半的时间仍然在杜宾酒吧兼职,剩下一半时间又额外找了一份乐器店的零工。这地方没什么生意,大部分时候门可罗雀,不禁令人怀疑它存在的真实目的是否其实是为了帮派洗钱。这两份工资加起来堪堪足够覆盖生活费,他现在不能再借工作之便在Merwan那里蹭吃蹭喝,经济情况就变得相当捉襟见肘。Mikele有次回家,正好撞见他在对着账单和小票发愁,前流浪者像个猫一样一言不发地凑过来看了一会,又一言不发地溜走了。

他一言不发地消失了三天,错过了一场演出和两次排练,到第四天时Florent甚至又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已经死在了外面。他实在睡不着,扒着窗户向外看了很久,只看到凌晨仍在市区远远闪烁的霓虹灯,小楼前方的混凝土空地上亮着几点烟头的火光,药剂甜得发臭的气味传上来,熏得他往后一仰,赶忙关上了窗户。

他的手机就在这时候震动一下,进来一条短信。发信人和号码同样一片空白,内容只有一个地址外加两个字,言简意赅:速来。M。

Florent盯着它看了一会,脑子里跑过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剧情,上至绑架勒索下至器官贩卖不一而足。他没想太久,抓起了Mikele留下的机车钥匙,披上外套匆匆下楼。他的驾驶技术比Mikele还要令人不忍直视,好在大部分在乎生命安全的夜之城居民都不会在这个时间出门,马路空旷到足以容纳他以不稳定的速度在双车道上来回蛇行,甚至幸运地既没损坏公共设施也没为他留下丝毫擦伤。

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目的地,沿新一条短信指示打开废弃的公寓楼大门,向下进入地下室,在一片漆黑里摸到隐藏在墙壁上的开关。甫一按下按钮,他身侧的墙壁里就传出了机械运作的闷响,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十分惊悚,吓得Florent险些拔出枪来。几秒后一部分墙壁神奇地转开,露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大小只能勉强容许成年男性侧身进入。

“……Mikele?”他问,但通道的另一边安静无声。Florent犹豫了一秒,还是侧过身体,一手聊胜于无地按住枪柄,艰难地挤进那条通道。

他只艰难蠕动了大约一两分钟,很快就进到了通道的另一端,落地的同时就迎面扑来一片暗淡的蓝光——这间只有几平米大的暗室里没有照明,半截毫无装饰的混凝土墙挡住了房间侧面的景象,剩下几乎所有的面积都被主机箱和显示屏占据,一行行天书般的代码丝毫不停地滚过屏幕,风扇运转的声音回荡得像被拘禁起来的雷鸣。显示屏的荧荧蓝光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照出角落放置的一座巨大冰柜。那玩意大到可以塞进至少两具尸体,在旁边的高科技机器映衬下显得尤其突兀。

他的手机又一震,这次更加言简意赅:加冰。

Florent愣了愣,抬起头,和墙角摄像头的红光对视。他等了片刻,没有新的短信进来。房间里只有风扇的运转声一刻不停地滚动。他想了想,翻过手机屏幕,用白光照着跨过地面上蛇一样密密麻麻的电线,绕过那半截墙壁走向冰柜——然后险些吓得失手摔掉手机。

墙壁的另一侧放着一个浴缸。一具赤裸的人体正躺在浴缸里,头颅毫无生气地仰在外面。蓝光从墙壁上方流进来,在浴缸水面上粼粼荡漾,照在那头熟悉的金发上,也照出他后颈像树根又像脐带一样垂至地面的长长连接线,场景之诡谲能让人当场尖叫出声。

Florent定一定神,很快意识到这场景的真正含义。他抓起浴缸边的塑料桶,冲去从冰柜里舀起满满一桶冰,将它们全都倒进浴缸里。泼洒出来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袖口和裤腿,他把袖子又朝上挽了挽,搓热手掌,伸手去探Mikele额头的温度,又去摸他露在水面上的脖颈和浸在水里的胸口。Mikele仍然无知无觉地躺在冰水里,但他的皮肤暖热得离谱,半点没有失温的迹象。

感谢他的童年教育,也感谢在杜宾酒吧的生活,Florent才能准确辨认出现在的情况——Mikele颈后的线路连接着房间另一边的主机,意味着他的大脑正与网络相连接,让他的意识能够自由地在网络中的某个角落漫游(又或者制造一些麻烦)。真正技巧娴熟的黑客都必须这样深潜入网络,从中打捞出所有自己需要的信息。这个过程会放出人体难以承受的高热,而最简单的应对措施就是像现在这样,用冰水混合物进行物理降温。

他等了一阵子,又伸手试了试水温。冰块融化的速度仍然快得不太正常,好在终于出现了一点放缓的迹象。不管Mikele到底在网上干什么,他占用的内存看来开始下降了。Florent只能祈祷这是个好迹象。他检查了剩余的冰块存量,往空置的冰块模具里装水冷冻起来,绕着房间转了两圈,在把Mikele随手扔在一边的衣服叠起来之后终于不得不承认眼下他做不了什么。他小心地避开那些线路,在浴缸边找了块干燥的地面坐下,仰头盯着天花板上流动的蓝光,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半睡半醒的出神状态。

他是被水声惊醒的。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Florent本能地蹿了起来,不幸正中浴缸,当即惨叫一声,抱头蹲回原地。Mikele在他头顶笑了起来,声音短促而虚弱,但仍然轻快:“Flo。”

“你醒了?”Florent问。那一下撞得不轻,他疼得视线发蒙,还是下意识地先问Mikele:“你还好吗?怎么回事?没出什么事吧?”

Mikele在他头顶上又笑一声。他握住Florent的手,轻轻拉他一下。Florent顺势站起来,Mikele仰着头看他,面孔被光划分出清晰的光影交界,嘴唇柔软地微微张开。他轻声说:“谢谢你。”

Florent想回答,又没有出声。黑暗中他凝视着Mikele的眼睛。他精致的妆面早就被汗水和融化的冰块冲得乱七八糟,金色眼线蹭到睫毛上,在流动的蓝光里反射出一点幽艳的星芒。他低下头去亲吻Mikele,起先略带犹豫,但Mikele热切地回应他,嘴唇温热,舌尖灵活如蛇,十指握住他的后颈,像是要将他拖入更深的情欲漩涡中去。Florent在那双手向下进一步游移时打断了他。他后退一步,轻轻喊对方名字:“Mikele。”

他几乎能从空气中触摸到Mikele皱起眉头的那一点震动。“你还泡在冰水里,”Florent赶在对方质问之前指出,“你打算感冒吗?”

Mikele愣一愣,然后大笑起来。水声哗啦一响,他扯掉接线,站起身,像某种毛茸茸的动物一样用力甩头,抖掉头发上沾到的水珠。

“你说得对,Flo,”他说,声音拉出一缕过于愉快也过于意味深长的尾音,“我们应该早点回去。”

他们放干净浴缸里的积水,关闭主机,将房间和暗门都恢复到原位。Mikele载他们两人一起回去,完全习惯性地在二十秒内把车速提到三位数,Florent紧紧抱着他的腰,用上了今生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当场惨叫出声。下车时他很想要求Mikele从此上交机车钥匙,又想到自己开出的蛇形轨迹,不由得在两种殊途同归的悲惨结局中犹豫了两秒。

这两秒的延迟为他换来了一个吻。Mikele在跳下机车的下一秒就走向他,扯住他的领口让他低下头,几乎饥饿地吻他。他们接吻,双手在对方身上游移,像两颗相吸的磁石那样紧贴在一起。过了很久他们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他们手牵手跑上楼梯,脚步声回响在灰暗的混凝土台阶上。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的同一时间他们就又吻上对方,急切地扯下每一件阻隔在身体间的衣服,跌跌撞撞地挪进卧室,一起倒在床上。今天的夜之城晴朗得世所罕见,明亮的天光落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Mikele的金发和苍白的皮肤好像正由内而外地渗出光芒。Florent想用嘴唇和手指去探索他的每一寸皮肤,虔诚地吻过他的每一条疤痕。他伸手拥抱住Mikele,拉着他靠近自己,仰头迎接他落下的吻与欲望,一起沉入情欲漩涡的最深处。

 

“……所以你是真的打算把这个乐队当正事了?”Maeva问。

Mikele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你没道理歧视搞乐队的啊,Maeva,”他慢条斯理地说,“毕竟佣兵也不算什么正经工作。”

“至少有收入。”

Mikele说:“你说得好像搞乐队就没有收入。”他顶完这句嘴,自己也有点疑惑,停下来想了想,又问:“……有的吧?”

Florent把好不容易鼓捣出来的咖啡端给他们。“虽然不完全够吃饭,但还真的有,”他说,“你再早一个星期问就不一定了。”

Maeva清晰地笑了一声,得到Mikele的一记怒视。他俩打了一会眉眼官司,Mikele才说:“我又没说要彻底金盆洗手。你需要的话我还是会接单的。”

“是那个问题吗?”Maeva问他,“我来问你又不是因为我缺个黑客。你多能惹麻烦你自己知道。”

Florent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或者至少知道一部分。他们的乐队忽然变得受欢迎起来固然不是毫无缘由,也不能完全归功于成员的音乐水平。Mikele用他的音乐说了太多。他们唱起夜之城时音乐里流淌了太多的愤怒。那不只是Mikele一个人的愤怒。同样的愤怒在乐队每个成员的心里长久埋藏,在他们的琴弦、鼓面与歌声里咆哮,在每一个听到这音乐并与他们共同歌唱的人的声音里回响。音乐怎么能不是政治的?每一个人的生活——整座夜之城——每一个人在城市中交织起来的命运——一切都与政治息息相关,一切都无法逃离它,一切都被它塑造又同时塑造着它。他们弹奏的、歌唱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一颗子弹,一缕正在燃烧的细小的火苗。Mikele希望它烧得更大,Florent也并不反对。这是他们共同的歌。但并非人人都对正在缓慢燃烧的火焰喜闻乐见。

“我只是唱歌啊。”Mikele朝她很是无辜地一笑。冰冷的嘲讽从他的黑眼睛里一闪而过。“还是说那些大公司现在连别人唱歌都听不得了?”

“你冲我发什么脾气。”Maeva抱怨,听起来感同身受倒远远多过不满:“我只是听到了消息。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作风——狗鼻子成天到处乱闻,嗅到一点不合心意的东西就开始狂吠,恨不得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跪下来当狗才好。”她刻薄地笑了一声,一口喝掉半杯咖啡,把杯子重重顿到桌上,好像它得罪了她似的。Mikele朝她挑一下眉毛,女佣兵停一停,给了Florent一个抱歉的眼神,又叹一口气:“总之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们要小心,”她说,“我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人在注意你们了。”

她留下Mikele上一单的分成——正是他差点把自己烧死在浴缸里的那一单——然后喝完那杯咖啡,起身告辞。Florent送她到门口,她拍拍他的肩膀,姿态友好,像个素未谋面的大姐姐。Maeva说:“千万注意安全,好吗?随身带好枪。”

“……真的会有这么糟吗?”Florent问她,“我们才正式演出没多久。就算有影响力也很有限。公司至于现在就注意到我们吗?”

“我不知道。”她回答,看来同样烦心,“按道理确实不应该,但……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总之小心些是不会错的。还有,留心Mikele,好吗?这倒霉孩子发起疯来顾头不顾尾。”

他俩相对苦笑。Maeva挥手道别。Mikele站起来,朝Florent举一举手里的两罐啤酒。他们沿生锈的消防梯爬上屋顶,席地而坐,在逐渐沉落下去的夕阳里碰一碰易拉罐。晚风呼啸而过,天色渐暗,夜之城无边无际的霓虹灯渐次点亮,行人脚步匆匆,汽车引擎声远远地沿着高架桥流淌下去。

“那么?”Florent问。Mikele朝他疑惑地挑一下眉毛,于是他补充:“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Mikele回答。他咬住一根烟,拢着火焰迎风点燃,深吸一口,缓慢地吐出烟雾。他转向Florent,说:“就继续做我的事。唱歌,做乐队,接单。随便谁有意见。他们可以自己来找我,我不在乎。”他又吐出一口烟雾。晚风将那些满含尼古丁的白雾轻柔地送到Florent唇边,他伸出手,向Mikele讨要一根香烟。Mikele递给他的时候甚至没有看香烟盒一眼,他望着Florent的眼睛。他问:“你打算怎么做?”

Florent咬住烟。他没有去掏打火机,而是倾向Mikele,让他们的烟头相抵,缓慢触燃。一缕青烟在他们之间腾起,弥散入晚风。Florent夹住那支香烟,他说话时声调轻快,好像完全没有细想,又或者根本不需要细想。他说:“就继续这么做。你知道我会和你一起的。”他望向Mikele,朝他一笑。他说:“我会为你流血的。”

Mikele没有立刻回答。他长久地凝望着Florent。半晌后他才回以微笑,手指轻轻抚过Florent的颧骨。Florent以为他要吻过来,但Mikele只是替他拨开了一缕落进眼睛的碎发。他说:“好。”沉默了片刻后Mikele又说:“Flo,把头发留起来,好不好?会好看的。”

Florent说:“好。”

 

Melissa问:“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了?”

Ycare说:“是好事啊。四舍五入,我们现在也算职业音乐人了。”

“是吧,”Sid问,“那这次演出完钱是不是够买把好点的琴了?这玩意弹起来跟锯子似的。”

Florent推开休息室大门,迎面看到这三个人姿势各异地瘫在沙发上,人手一根烟,巨龙似地吞云吐雾,搞得整间房极似火灾现场。Ycare象征性地把自己支起来了几厘米,朝他挥了下手,说:“好消息,Mikele给咱们谈下来一个live。”

“好消息啊,”Florent说,朝Mikele笑一下,走到他身边坐下,“那我们是不是要排练一下?安排到什么时候?我去请假。”

Melissa举一下手,打断还没开始的排练讨论。她说:“我有一个问题。咱们这个乐队有名字吗?”

五个人在突然而至的寂静中面面相觑。Ycare在烟灰缸里捻一下烟头,言简意赅地说:“草。”

Mikele偏过头想了想。他问:“‘摇滚莫扎特’怎么样?”

“……不是说我对莫扎特有意见,”Sid问,“但这年头谁还听莫扎特啊?”

房间里应声举起三只手。Florent说:“呃,我听?”

Melissa说:“我也听?”

Ycare说:“我倒是无所谓啦。那你说个名字来听听?”

Sid说:“呃……‘忧郁的蓝色中餐外卖’?”

所有人同时翻白眼的动静形成一阵凉风刮出窗外,Mikele说:“……我觉得还是叫摇滚莫扎特吧。”

“为什么啊!”Sid抗议,“你们是对忧郁有意见吗!是因为忧郁不够摇滚吗!一定要带摇滚玩的话我们也可以叫摇滚的蓝色中餐外卖啊!或者叫犯困的蓝色中餐外卖!多么叛逆!解构!后现代!……”

Melissa照他头上拍了一巴掌,把烟塞进他嘴里。Ycare长叹一口气,抖掉一截过长的烟灰。

“……词用得挺酷炫的,”他深思熟虑地评价,“Mikele,你搞海报的时候记得把刚才那几个词加上去,再骗点人来。”

 

Mikele当真把那几个酷炫的词加上了海报,就是字体花里胡哨,不仔细看会以为是装饰图案,仔细看了还以为是装饰图案——毕竟跟前后文都压根不挨着。Florent很难说这些额外的酷炫装饰究竟起到了多大作用,但他们的首场live的确颇受欢迎。观众涌进场地,随着他们的音乐挥动手臂,尖叫哭泣,一同放声歌唱。他们的激情与乐队的激情相互呼应,Florent几乎能感觉到灼热的情绪刮过他的皮肤,如同火焰席卷一切。

整个乐队都超出平常地兴奋,在台上和台下都是这样。演出结束后他们在后台用易拉罐碰杯,迫不及待地抒发喜悦之情,每个人的眼睛都闪闪发亮。Melissa在他们灌下太多啤酒之前阻止他们,像驱赶鸡仔一样赶着他们收好东西出门,免得谁真的睡死在后台沙发上。Florent觉得她有点多虑——以他们现在的兴奋程度,今晚能不能睡着实在需要打一个问号。

他们在车站彼此挥手作别。末班车厢狭窄闷热,被冷冰冰的白光照亮。肾上腺素逐渐退却后酒精带来的困意就涌上脑海,Florent哈欠连天,开始有点后悔没蹭livehouse的休息室睡一觉。他眼皮打架,靠在Mikele肩膀上昏昏沉沉地坐到车站,闭着眼睛跟着Mikele往公寓走,大脑已经彻底进入待机状态。

Mikele在通往公寓楼的空地前突然停下脚步。Florent没注意到丝毫异常,差点撞在他身上。他含含糊糊地问:“Mikele?怎么了?”Mikele没回答,于是他自己探头去看,发现公寓楼下这片没怎么清理过的肮脏空地上停满了车,一模一样纯黑光亮的昂贵漆面,车灯的光柱在夜之城浑浊的空气里像一排雪亮的武器。穿纯黑西装戴墨镜的高大男性站在车头,对上他们的视线,就走向后方,弯腰打开车门。

Florent一瞬间彻底清醒了。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枪。这场面陈词滥调得像三流电影片场,但他眼下身在其中,实在有点笑不出来。他尚未想好要作何反应,车里已经下来一个陌生人,目标明确地走向他们。他在不远处站定,西装革履,一尘不染的皮鞋踩在地面横流的污水上,十成十的格格不入。他微微抬起下巴,鹰一样的锐利目光扫过面前的景象,停在Mikele身上,朝他微微一笑。

“晚上好,”这陌生人说,礼貌地一点头,“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Mikele。”

“Solal。”Mikele回答。他声音冷淡,眼睛略微怀疑地眯起来。他问:“你来干什么?”

面对他几乎要实体化的不友善,Solal只是又一笑,理了理略微翻折起来的西装袖口。

“你知道我的提议,”他说,“也许你不愿意为我工作,”他有意无意地重读了那个‘你’字,“但对你的朋友们来说,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Mikele不耐烦地说:“他们不是——”他停了停,更加怀疑地仔细看了Solal一眼,“你是搞音乐的?”

“有幸忝为一家娱乐公司的负责人。”Solal回答。他的唇边浮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妥帖得像是被贴在他脸上。他说:“我已经注意你的乐队有一段时间了。”

“……啊,”Mikele说,“所以是你在打听我们。”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消息灵通。请别担心,我此来是抱着再纯粹不过的善意。你们的乐队很有潜力,如果你们想要往正式的……出版发行方向努力的话,我会很高兴能有机会与你们合作。”

Mikele重重喷了口气,他放下原本抱起的双臂,右手探向腰间。Florent吓了一跳,不太确定他要做什么,赶忙安抚地握住他的手腕。Mikele侧头望向他,一半惊讶一半好笑,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Solal镇定地望着他们,并没为这些小动作投来关注,只是像掂量局面的大型猛兽那样轻微地侧一侧头。

“不用这么看我,Mikele,”Solal说,含笑望来的眼里闪过一点冷酷的衡量计算,“我不会因为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就逼你做决定的。我还打算把那个人情留到更有用的地方呢。”

Mikele皱起了眉,但没有立刻回答——他少见地踌躇了一瞬间。Solal的笑容更深了一层。Florent抿紧嘴唇,他又握了握Mikele的手腕。

“你打算出道吗,Mikele?”他问,声调轻快,好像全然没察觉到眼下的剑拔弩张,“走正式商业出版?”

Mikele又看了他一眼,这次表情变成了“是你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Florent很是无辜地朝他一笑:“挺好,我也没这个打算。我们走吧。”

他没等Mikele回答,就牵了他一下,拉着他走向公寓楼。Mikele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Solal和他的保镖站在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上。Florent即将和他们擦肩而过时就已经绷直了身体,生怕会发生什么意外,但Solal只是背起双手,略带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投在他身上的注意力甚至要比投给Mikele的更多。他做了个手势,让保镖向前一步,从侧前方截住他们,在Florent应激之前递上了一张名片。

“我用不着这东西。”Mikele说。

“但你的朋友们会需要。”

Solal回答。那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仍然平整地贴在他的唇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保镖像个机器人一样笔直地站在原地,没有要收回名片的意思。Mikele眯起眼睛。Florent赶在他说出或做出什么之前拿过那张名片。

“谢谢。”他说,朝对方点点头,借着车灯的光瞄了一眼内容。公司名称、职务、姓名和联系方式恰到好处地排列其上,整洁得像模板。很可能就是模板。保镖退回原位,他朝Solal笑一笑,又一拉Mikele,让他跟上自己。他没回头,照旧声调轻快地问Mikele:“你用不着,对吧?”

Mikele说:“……对?”他听起来足够困惑,刚好压过了还没来得及发的脾气。于是Florent收紧手指,把那张平整的卡纸捏成一团,在路过垃圾箱时扬手一投,让它准确地落进黑洞洞的巨大开口。他听见身后的轻笑声,Mikele说:“干得好。”于是Florent对自己点点头,很是骄傲于自己的应变能力。

“你吓死我了,”Florent在进门之后说,终于彻底松下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打算掏枪。”

Mikele问:“枪?什么枪?”他的视线顺着Florent目光的方向下移,落到自己腰间,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不是!那是烟。我又不是想找死。”

“……烟?”

“Solal,刚刚楼下那个,很讨厌别人当他面抽烟,”Mikele解释,竟然还对自己十分骄傲,“我打算把烟吹他脸上来着。”

……行吧。Florent难以置评,卸下琴盒,打算搞点吃的安抚一下被大起大落折腾得不太正常的血糖。他没打算继续问,但Mikele却接着说了下去:“我接过他的单。”

“什么?”

“Solal。他以前下过一单,找我和Maeva去……搞一些东西。”

Florent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他没问Mikele为什么会接公司中人的单子。在夜之城想完全不跟公司打交道是不可能的。公司的触须深入到衣食住行的每一个细节,每个人从出生的一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无孔不入的大网紧紧抓住,像蚊虫被蛛网抓住;区别只在于有的蚊虫直到被吃掉都仍然无知无觉,而有的蚊虫尚在振动翅膀挣扎。他朝Mikele笑一笑,说:“好。”他说:“别担心,Mikele。你知道我会和你一起的。”

Mikele紧绷的肩线终于放松下来。他拥抱Florent,毛茸茸的金发蹭着他的颈窝。Mikele说:“谢谢你。”

 

(那天凌晨,在半睡半醒的昏沉边缘,Florent隐约感到身侧的重量消失不见。Mikele蹑手蹑脚地溜下了床,在身后掩上门。那扇年久失修的门如果不暴力摔上就会缓慢地自己滑开,夜风从门缝里慢悠悠地吹过,携带来客厅里压低了声音的只言片语。)

(“Maeva?”他听见Mikele说,“是我……对,”他轻声说,“……对。没什么。……是的,是他。……没什么,现在没有。但我不喜欢这样。……是啊。”长久的沉默,又或许没有那么长,只是睡意带来的错觉。又或许是他漏掉了太多对话。他听见Mikele说:“是吗?那算上我。”)

 

Florent不知道Mikele又把自己搞进了什么事情里。他只是隐约觉得气氛有变。他们的音乐里的躁动一天多过一天。有时他为Mikele和声,会幻觉自己的喉咙灼热,像有火焰在血肉下缓慢地阴燃。他们的听众——粉丝——追随者——随便用哪个词——聚集起来,私语和欢呼像风声掠过荒野,同样一天多过一天。Mikele乐见如此,他在旋律伴奏下唱出高音时眼睛灼灼生光,像白炽灯,像Florent尚未有缘得见的星星。他放声歌唱有时就像今晚是他能够歌唱的最后一晚。

那当然并不总是好事。很多时候都不是。有时候Mikele会突然发短信要求排练或演出改期,还有些时候直接缺席。Florent和其他人设法应付过去了这些突发情况,但这总是对乐队有些影响。Melissa暗示过他,Ycare和Sid则当面问过Mikele。他们都猜到Mikele在乐队之外另有一份黑客工作——这事不太难猜,鉴于你很难对长期相处的乐队同伴藏住后颈的数据接口——故此已经尽力体谅,但假如你要经常应付同事的兼职给你带来的麻烦,你就自然很难对这位同事长期保持好脸色。

相比乐队里的其他人,Florent能注意到的细节还要更多一点,毕竟他们至今仍然同床共枕。他知道Mikele早出晚归,行踪十分不定。有时候他会在认为Florent已经睡着了的深夜里溜出卧室,几天后才会再次出现。他在Florent身边躺下时皮肤上带着高速奔驰后留下的凉意。他的身上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灼伤。有时候Florent会嗅到他身上沾染的火药或血的气味、橡胶和金属的气味、烟草和酒精的气味。早上他会从床底拖出医疗箱,用里面不多的存货替Mikele清理和包扎。他说:“……Mikele。”

Mikele的脚踝在他手中轻微地紧张起来。Florent轻轻叹了口气。

“……至少今晚你得去演出,”他说,没有抬头去看Mikele,“不然Sid非得生吞了你。摇滚莫扎特都快变成四人乐队了。”

他能感觉到Mikele放松下来——空气里氤氲着的微妙紧张慢慢消去了,Mikele望向他的视线带着无声的歉意。

“好嘛,”Mikele说,不自知地带上一点撒娇,“也不是我不想去的。”

“你自己去跟Sid解释。”Florent说。他尽力把语调放得柔和,再加上一点笑意。他没有抬头看Mikele,只是把绷带打成一个牢固的结,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然后开始收拾医疗箱。Mikele没有立刻说话。他在Florent起身打算出门时才扯住他的衣摆。

“……你生气了?”他问。他的声调略微绷紧,Florent心想真难说他们两名歌手谁更不擅长控制自己的声音。Mikele把他的短暂沉默当做了默认,他停顿一瞬间,再说话时撒娇意味更重了两分——相当刻意,很有点委曲求全——Mikele说:“最近的活有点多嘛。我心里有数。”

Florent又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摘掉Mikele抓住他衣摆的手。

“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他说,“但是我很担心。你身上总是有伤,Mikele,你几乎不在家。你甚至不来乐队。我……”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复,“我很担心你。”

Mikele看着他。他的妆面早就晕开了,在颧骨上留下一片黑金相间的漩涡。他的嘴唇紧紧抿起,深色眼睛殊无笑意。他露出这个表情时总会显得过分锋利,几乎令人畏惧。他没有说话,Florent也没有。他们在昏暗的天光下彼此对视。

“……你一定要去,对吗,”Florent最终轻声说,用陈述的语气说这个问题,尾音渐弱,像一声化开的叹息,“那好吧,Mikele,”他说,“那好吧。那没什么。你知道我总是会和你一起的。”

 

他们没再谈论这件事。他们一如既往地共用一把吉他消磨时间,你来我往地弹奏今晚的演出曲目。夕阳将落时他们一起出门,乘坐同一辆空调殉职已久的公交去演出现场。Mikele打叠精神,拿出自己最有说服力的社交模式,撒娇与卖惨齐飞,很快把Sid哄好,再额外加上烟酒贿赂Ycare。Florent坐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地看节目单,好像真的很需要熟记今天的曲目。Melissa背靠化妆台,交叉起脚踝,点上一根烟。她的目光掠过三个缠成一团的同事,落到Florent身上,朝他一挑眉。Florent没有说话,他摇摇头,回以一个无奈的微笑。

那天演出结束后他们没有立刻离开。Mikele拦了他一下,双手合十,对其他人做出拜托的手势:“我和Flo有安排。你们能先走吗?拜托了?”

Florent冲他一挑眉——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有安排?——但Mikele故技重施,扯住他的衣摆,撒娇一样摇晃两下。他这么做时无辜得简直真心实意,和他在台上或工作时判若两人。乐队的其他人和Florent对视一眼,果然吃下了这枚糖衣炮弹。Melissa说:“好吧,好吧,我们帮你把人引走,”她虚空点一下Mikele额头,威胁,“记得你欠我们一个人情。”

她哒哒地穿过休息室,高跟鞋声沿走廊一路远去,Ycare和Sid跟在她身后,冲Florent挤眉弄眼,用口型说:“玩得开心!”Florent欲言又止,还是当作没看到。Sid出门时顺手关了灯以作掩护,门在他身后合拢时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一片黑暗,唯有门缝里透进一丝细微的光线,落在Mikele眼下的星星上,让那个图案闪烁起浅淡的光辉。

Mikele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晃,像是撒娇,又像是调情。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贴在Florent耳边用气声说:“小声点。外面还有蹲点的粉丝没走。”

Florent心想你说的那种生物应该叫骨肉皮。对于这些年轻姑娘(和男孩)的突然涌现,他总觉得心里有点没底,不过乐队的其他人倒还挺享受免费的关注和性爱。有时候Mikele也会对这些新鲜活泼的面孔投以注视。Florent的确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最近他似乎忙到没空再去额外做些别的什么。这或许是件好事,他不着边际地想。

Mikele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探头听了一会,判断警报还没解除,就又拉着Florent坐回沙发上。他们都不说话,黑暗里只有呼吸声近乎同步,一起一伏。Mikele仍然握着他的手,Florent低头看了看,没来由地抽出手,搭到Mikele手上。这个小动作让Mikele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Florent感觉自己手中一空,Mikele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举动,压住了他的手。

他们肩并肩地坐在一起,目视前方,毫无必要地摆出一副严肃神色来,只有相交叠的手在暗中玩着这个猫爪必须在上的弱智小游戏。Florent听到一点强自压抑的嗤嗤气音,他挪开视线,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扶了扶额,努力不要笑出声来。他从Mikele手下抽出自己的手又放上去,完成了他那一轮,Mikele却没有继续这个游戏。他停了一会,翻过手来,用指尖挠了挠Florent的掌心。

Florent震了一下——同样没什么必要,但他很难控制住身体的本能反应——惹得Mikele又笑出来,这次声音更大,Florent一半紧张一半恼羞成怒,上手捂住了他的嘴。他们在黑暗里紧贴在一起,Mikele的呼吸喷在他的掌心,深色眼睛倒映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丝微薄灯光,像个目光炯炯的野猫。僵持片刻后他感到掌心传来一点湿热——Mikele很是无辜地眨着眼睛,伸出舌尖舔了舔他。

“……Mikele,”Florent叫他的名字,终于也板不下去脸,“算了,好了吗?”他们默契地都不提起未曾言明的紧张气氛,Florent当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继续问,“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Mikele沉默了一下。Florent感到他的喉结轻轻一滚,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他说。他弯起眼睛朝Florent笑,声调轻快,深色眼睛沉静如钢。他问:“和我一起来吗?”

 

Mikele载着他一路向南,直奔市政中心。这时候已是凌晨,街道寂静空旷,只有沿路的路灯投下冷白的光束,机车引擎雷鸣般划过低垂的夜幕。事到如今Florent已经适应了Mikele的驾驶风格,敢于在他背后稍微探出头来观赏高架桥下的夜景——市政中心是整座夜之城最有秩序也最为昂贵的中心商业区,企业广场周围成片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几乎每一个窗口都灯火通明,像一簇簇光芒四射的巨大水晶那样直指天空。荒坂塔高出周围的所有簇拥,三叶葵的徽标在夜空中森冷地大放光明。它周围的建筑物上悬挂着巨大的镶灯海报或文字,穿过市区的河流两岸行道树上装点着夜明珠般的小灯,桥梁和步行天桥的桥面上亮着两列绸带般的灯光,将一个个街区连接起来。从高架桥上远远地看下去,这个城区就像一只光芒璀璨的珠宝盒一样坐落在夜之城的心脏上,而荒坂塔则坐落在这只珠宝盒最为珍贵的正中央。

Florent在暴烈的风声中静静地望着那座建筑——望着整个洁净、庄严、繁华如梦的中心城区。夜之城的心脏,权力、财富和名望在它的空气中流淌,十年里他见过多少人头也不回地奔向它的怀抱?又有多少人设法全身而退,有多少人终究葬身其中?他从没数过。或许也不重要。或许究其根本,它并不是一颗心脏而是一株剧毒的食腐花朵,抽取着夜之城这个久已腐烂的沼泽中新鲜尸体带来的养分,昭然绚烂地向天际抽长。

机车开下高架桥,一路狂奔驰入城区。Mikele连大转弯都不怎么愿意减速,一路风驰电掣,硬是开出了一往无前的气魄。这辆车载着他们没入高楼大厦的丛林,像一只渺小的飞虫投向蛛网或猪笼草深不见底的胃袋。他们的影子没入建筑物和广告牌投下的巨大的影子里,Florent仰头望向从四面八方投向他们的绚丽灯光,没来由地感到窒息,风从领口和袖口灌进来,让他的后背浮上一层刺痛的冷意。

“Mikele!”他大声喊,机车的速度终于降下来一点,但风声还是能吞没绝大部分的话语,他不得不贴到Mikele耳边,尽全力放大声音,“Mikele!我们要去哪里!”

“马上就到了!”Mikele同样扯着嗓子大喊,“就在前面!”

他这么说的同时一转车头,机车甩出一个将近九十度的大弯,轮胎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巨大噪音。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上应声浮起一对红光,无人机悬空而起,黑洞洞的镜头转向他们,飘出几米又停下——Mikele已经开过那个路口,离开了无人机的监测范围。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又飞了一段才猛地刹车,机车在惯性作用下险些从街头继续冲到街尾,在身后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焦黑车痕。

“我们到了。”Mikele说,将机车停进两座大楼间一条没有照明的夹道。他指了指路口,问Florent:“你看到刚才那个无人机了吗?”

Florent点点头。他没说话,但用眼神充分地表达了疑问,于是Mikele朝他一笑,在背包里翻了一会,拿出一个连着平板的遥控器。他说:“这种无人机是荒坂的新产品,刚投放使用不久,现在市政中心的治安基本靠它们监管。不过虽然广告上管这玩意叫新产品,其实和荒坂公司在自己总部里设置的安保无人机有代差……夜之城警局(NCPD)用的这种挺弱智的,特别好骗。”

微妙的不祥预感让Florent登时警觉起来。Mikele用手肘架住平板,一手操作手柄,另一只手在平板上飞舞,抬头很是无辜地又朝他一笑。Mikele说:“最近市政中心的治安上了一个大台阶,而且又削减了NCPD的人员开支,省下来的预算全都投给了荒坂公司。不过机器不能完全替代人类,我觉得是有理由的……你觉得呢,Flo?”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用力按下了手柄上的一个键。Florent挑起眉毛。那股微妙的预感已经让他确定了Mikele没打什么好主意,但他只觉得有点好玩。他短暂地反省了一下,在心里向Maeva道歉,然后问:“你打算搞什么鬼?”

“看。”Mikele说。他指了指路口——伴随着引擎的蜂鸣声,一架无人机飞到他们面前,悬停在空中,镜头的红光像眼睛一样轻轻闪烁。Florent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太愿意和它携带的摄像机对视,但Mikele止住了他的动作,把手柄递到他手里。

“它拍不到我们,”他说,口吻雀跃,像小孩子终于等到了献宝的机会,“管理员权限在我这里——都说了这东西特别好骗。只要这样,”他给Florent指点手柄的用法,“对的,就是这样——就可以操作这东西在市政中心随便飞了。”

“主机端……还是应该叫总控制台?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会有问题吗?”

“我截掉了,他们不会发现的。”Mikele回答。他把平板也转过来,给Florent看屏幕。无人机镜头拍摄到的景象都被传输回来,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它平稳地飞了一阵子,开始随着Florent的操作随意转向、变速、在空中毫无理由地上下翻腾,呈三维立体态胡乱飞行,让屏幕上的景象也乱成一团。Mikele难以直视地转开目光,大声抱怨:“Flo!我要晕无人机了!”

Florent笑了一会,让那台无辜的受害机恢复到正常的巡回模式,重新平稳轻巧地掠过夜之城的街道。两侧大厦的玻璃幕墙在灯下映射着街道的景象,上方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尚未下班的职员埋头电脑,像某种赘生物一样疯狂地敲打着键盘,再向上的高处窗扇中人影绰绰,隐约展现出些许屋内的纸醉金迷衣香鬓影。Florent看了片刻,忽然问:“……这些无人机是不是都搭载了武器?”

Mikele弯起眼睛,好像完全知道他想做什么。“对,”他回答,“但别着急,先绕这里转一圈。”

“为什么?”Florent问,但手上的动作没停,按着Mikele的要求调整了无人机的飞行方向。它沿着主干道继续巡航,期间路过了好几台在执行巡逻任务的其他无人机。它们一见到它就纷纷飞近,绕着它转了好几圈,伴飞了一阵子才离开,似乎搞不清楚这台同类的路线为什么和自己不一样。Mikele看着屏幕上的景象,唇角浮起一丝锋利的微笑。他回答时声调轻柔得近乎甜蜜。他说:“因为我上传的那个病毒会传染。刚刚飞走的那几台都被感染了。再等一刻钟……不,大概十分钟,我就可以随时瘫痪这个城区的执勤无人机。”

“……你瘫痪它们干什么用?NCPD会检修的吧?”Florent下意识地问,但Mikele没有回答。他朝Florent奉上一个无辜甜笑,若无其事转开话题:“现在大概有四分之一……不对,三分之一的无人机是我们主控了。你想干点什么?去给荒坂找点麻烦怎么样?”

他在平板上按了几下。无人机随之倏然拔高,飞向广场前方直入天际的荒坂塔。Mikele轻快地说:“我一直想往他们那个logo上开几枪,不过我爬不上去。……等等,不行,信号不太好,飞不了那么高。”他做了个鬼脸,有效地削弱了那句话里一闪而过的危险信号,“或者广场上那个雕像?”

“不会跳弹吗?”Florent问,手上已经很是积极主动地操控着无人机重新下降,飞往空无一人的广场中心上伫立的那座雕像——两条鲤鱼围绕着一颗圆球,算是荒坂公司较有代表性的标志之一。雕刻家技艺娴熟,鲤鱼姿态舒展,尾鳍近乎纤薄,仿佛在随着水流微微摆动的瞬间被金属凝固。Florent看了它一会,轻微地拨转了无人机的方向,让它对准中心的球体而非脆弱的鱼鳍开火扫射。

“很显然,”Mikele瞟了一眼子弹被弹开的轨迹,一本正经地评价,“还是会跳弹的。”

“……你故意的吧。”

Florent操作着无人机躲开四处乱跳的流弹,重新瞄准了目标,不信邪地倾泻起了火力。Mikele趴在他肩膀上看了一会,建议:“打尾鳍吧?不然没什么效果。”

“你不喜欢这两条鱼吗?”Florent问,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

“是有点。”Mikele说。他的目光在金属鱼鳍纤薄流丽的线条上停驻了片刻。“但是没办法。如果你想搞出点效果的话就得牺牲它们。不用炸药只靠无人机很难搞定中间那个球。”

Florent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回答,但拨转方向,让无人机从雕像边飞开了。

“还有些别的软柿子可以捏吧,”他说,“没必要盯着这个。……玻璃幕墙?”他的手指在开火按钮上方悬了几秒,还是挪开了。这次换成Mikele看了他一眼。Florent朝他半是抱歉地一笑:“还有不少人在加班吧?我不太想……”他想了一会,问:“能不能让它们互相开火?”

“像对战游戏那样?当然啦!”

Mikele当即兴奋起来,在包里又摸了一会,找出另一个手柄:“我喜欢这个主意——让我再连一个手柄——来吧,坦克大战,但真人版!”

“真机版。”Florent纠正他。

“也行啦,都一样。”

他们干脆靠着墙坐下来,像两个逃学打游戏的中学生一样肩并着肩,膝盖贴着膝盖,姿势别扭地架住平板的屏幕。枪声和爆炸声远远回荡在林立的高楼之间,时不时还有加班到凌晨的公司雇员被无人机大战吓得放声尖叫,为他们提供了恰到好处的背景音效。可惜的是仓促成形的无人机大战真机版打起来并没有打游戏那么爽快,各种小问题层出不穷——一只游戏手柄很难精确地操作机群、屏幕的大小根本不够容纳整个混乱的无人机战场、担任镜头的无人机没有聪明到会跟着战场焦点移动……林林总总不一而足,Mikele时常得中断游戏进程,手忙脚乱地抢救失控的战局。

他的努力终结于那只主视角无人机闪避失败,被一梭子流弹扫中,悲惨地开始打着旋坠落,让传回的景象也变成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翻腾的一片残影,而后猝然黑屏。连环爆炸并没有因为摄像机退场就自动停下,仍然将这片原本死寂得像机器的街道打出了战场火线的音效,让现场一时间呈现出了不那么必要的喜剧效果。Mikele还没来得及手动重新选定主视角,程序却已经自动运转出了结果,开始在剩下的机群里随机狂暴切换视角,屏幕上一片天翻地覆,几十个不同角度不同方向的画面连环闪烁,完全超出了人类视神经的捕捉范围。

Mikele目瞪口呆,半晌才缓缓找回发声能力,说:“……我操。搞什么。”

Florent努力地忍了忍,没忍住,大笑起来。他迅速把自己转向一边,捂着嘴试图压住笑声,可惜没起到什么作用。Mikele恼羞成怒,深感自尊受创,一边拿过平板疯狂敲打代码一边大声抗议:“笑什么笑!不要笑了!给我五分钟,不,三分钟……”

这事其实也没那么好笑,但放到此时此地,联系前因后果,就莫名其妙地令人心情十分愉快。Florent又笑了一会,终于在Mikele的杀人凝视下控制住了毫无来由的笑意。他一边摆手示意自己笑够了,一边转向Mikele,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黑客不大甘愿地从屏幕上分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Florent趁此机会伸手遮住屏幕,让Mikele把注意力重新转到自己身上。

“别管那个了。”他说。他轻轻握住Mikele的后颈,黑客在他手里轻微地动了动,不大习惯数据接口被覆在别人掌心的触感,但没有挣扎。他抬起眼睛望向Florent,仿佛无意地舔了舔嘴唇,舌尖一探即收,留下几不可见的水光。他们就着枪声、爆炸声和惊呼声接吻,雪亮的灯光从夹道的两端投入,但他们置身的角落仍然昏暗寂静,好像已被战场和这座城市一并遗忘。城市之大,他们所有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角落。

警笛的尖锐鸣叫终于在远处绵长地响起来。阻隔在他们与夜之城之间的无形屏障被这个信号打破,Mikele警觉地直起身体,听了几秒,重新按亮屏幕。

“NCPD来了,”他说,十指如飞地敲起代码,“今天恐怕只能到这——我们得跑了,Flo,”他朝Florent耸耸肩膀以表歉意,又不太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或许下次继续?——让我先用无人机挡一下……我操!”

这一声骂得过分真情实感,Florent眼皮一跳,强烈的不祥预感登时浮上心头。Mikele迅速站起来,在他来得及提问之前就把机车钥匙塞进他手里,手忙脚乱地把手柄塞回背包:“快开车,我们走。”

“……我开车?”

Florent瞠目结舌,既不太理解事情怎么突然急转直下,也不太理解Mikele对他的驾驶技术突然产生了什么误解。Mikele顾不得详细解释,又推了他一把:“快点!我得看着软件!”

好吧。Florent一闭眼,跳上车座,拧转钥匙发动机车:大不了就是两个人一起死——虽然车祸的确不是他从前考虑过的死因。他握住把手,感觉到身后一沉,一边起步加速一边回头问Mikele:“去哪里?”

“随便哪里,出中心区就行,”Mikele语气急促,催他,“快开!”他在逐渐急促起来的风声里飞快地解释,“病毒传到高级无人机上了,荒坂自用的那种,ICE太厚了这个病毒黑不进去还触动了警报,机群正往这边来——你开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我!”

眼下的确没有时间供他们慢慢解释。无人机引擎的蜂鸣与交火的射击爆炸声离他们越来越近,Florent横下心,猛地一拧油门,让机车的速度骤然爬升一档。凌晨的中心城区大道宽阔无人,冷白的路灯相互连缀绵延,一路没入遥远的夜色里。他沿着这条道路向前疾驰,咆哮的夜风如同刀锋刮过他的面孔,无人机群交火的流弹与爆炸后的碎片从高处飞落,在身后拖出了长长的金红尾迹。这些危险的火流星四处飞溅,有的悄无声息地熄灭于夜幕,有的则击碎了两侧大楼的玻璃幕墙。大捧的玻璃碎片随着连片破碎声从高空中纷然而落,朝四面八方折射着灯光,如同一场骤然而来的钻石星尘之雨。

Florent再次加快了速度,冲出这场绚烂而危险的骤雨。警笛声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无人机的引擎声也微弱下去,似乎已经在方才的激战中折损了不少。他身后Mikele紧贴着他,他们的体温相互融合。狂暴的风声里Florent隐约听到Mikele在大声唱歌,节奏活泼声调轻快,每一个重音都压上了手枪的一声枪响。后坐力轻轻撞着他的肋骨,像他们共享的心跳。Florent没来由地微笑起来,他操控着机车转过弯道,冲破路边的绿化带,险而又险地驶上高速路;余光瞥见仍追在他们身后的无人机一台接一台地坠落下去,Mikele在他身后给手枪换上一个新弹夹,歌声被风声冲得支离破碎。于是Florent开口为他和声,他们曲不成调,节拍散乱——他们对夜之城歌唱:将我纹上你的城墙,未来将要被如此谱写——他们跌跌撞撞地驶向天边露出一线的晨光,在身后抛下相互重叠的音符。

 

TBC

下篇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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