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枝上猫头鹰

很穷,希望大家用爱发电,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个好猫头鹰,无害,一般不叨人。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持有国家一级爬墙运动员和特级间歇性神经错乱证书。

杂食,可逆,刷屏,偶尔拆和贵乱。
洁癖谨慎关注。

【摇滚莫扎特】【米弗米】你如流星行经天际(中)

隐隐感觉又要爆字……

lft一点车不让发,老规矩发不出来的部分走红白站48453091,懒得过审核了。

上篇点我


原AU级别的暴力描写(可能也没那么暴力),没打过游戏应该不影响阅读。

预警:作者是混邪,作者选择不使用任何预警

请给我评论!多来找猫头鹰说说话!


BGM: Diamonds - Rihanna


我警告过了。







事后想来,之后的那段日子很难被称为毫无阴霾——夜之城里没有哪一天当真可以被称为毫无阴霾,每个人都生活在庞然巨物投下的阴影里,正如抬头时看到的天空从来被分割框定在高楼、轨道与核战争后的浓雾中那样。但Florent身处其中,反而很难感受到正沉沉压来的阴云。Mikele在他身边时一切总是莫名地明亮而轻快,好像他自带了一个打光格外充足的滤镜。

Mikele和他总是形影不离——这是指,Mikele将生活重心放在音乐上的时候。他和Mikele分享,且仅分享这一半的生活,另一半属于夜之城更黑暗和暴力的底色,他无意也没有能力涉足。如果说夜之城当真教给了他什么,Florent想,那就是人贵有自知之明。哪怕规行矩步毫无逾矩,灾难都有可能在某一个瞬间毫不讲道理地猝然降临,彻底毁掉一个人的生活;何况是主动踏出安全区——那和自寻死路难道真的有什么区别?

(但乐队也并非安全区域。夜之城当真有安全区域存在吗?Florent从不去想这个问题。)

他们同坐同行,形影不离。那段时间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的音乐大受欢迎,夜之城的每个角落都在谈论他们的名字。摇滚莫扎特仍然是一支没有经纪人也没有签约公司的纯正地下乐队,大部分原本应该由商业员工负责的工作就只能由乐队成员自己一肩挑起。Ycare为他们谈下和排定了接下来的演出计划,Sid则不知怎么搞到了机器,成功刻出了一批正版的地下盗版专辑。他们定价不高,只比成本高出一线,故而十分供不应求,利润足以勉强养得起Melissa,Mikele和Florent全职作曲,为他们计划中的大型演唱会做好准备。

那时Florent的确已经嗅到了一点不妙的信号。乐队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支地下乐队没法谈下公司手中的任何大型场地再正常不过,但从场地到器械再到人员都统统受阻,那就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Mikele不得不丢下手头的曲子出门,他消失了大概一周,回来时把自己往那张饱经蹂躏的破沙发上一扔,一动不动地瘫了半天才吐出一个干巴巴的句子:“好了。”

Melissa问:“你指什么?”

“演唱会。”Mikele说,好像再多发出一个音节都会让他从此失声似的。他又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会,手指勾着Florent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抚摸着他的手背。然后他突然想起有话没说,又问:“在恶土开。没问题吧?”

Florent和Melissa异口同声地说:“你开玩笑吧?”

他口中的恶土指的是夜之城外一望无际的大片荒芜平原。两次公司战争、自上个世纪开始的疯狂开采和无人处理的工业污染毁灭了这片曾经生机勃勃的土地,将它变成了只有仙人掌和沙漠灌木才能勉强生存的红色沙漠。除了被迫去油田和发电厂上班的倒霉公司员工之外,会在恶土里游荡的活人通常只有两类:流浪者和武装帮派。大脑清醒的夜之城居民基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进入这片一无所有的土地。

“为什么是恶土?”Florent追问,他皱起眉,隐约理解了Mikele的潜台词,“……情况有这么糟糕吗?”

“也不是一定找不到城里的场地,但不划算。有那个钱还不如给Sid再刻一批专辑。”Mikele总算舍得把眼睛完全睁开,看看Florent,又看看Melissa,打叠精神奉上一个甜笑:“放心吧,没你们想的那么糟糕。我们找到一个废弃的镇子,发电机和网络控制器修修就能用,场地都是现成的。过两天我找人再去把路清一下……”

他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睛里漫上一点泪光。Melissa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好吧,”她说,“那就先这样吧。……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加钱。”

Mikele没回答。

那天晚上Florent又问他一遍:“情况有这么糟糕吗?”

“……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Mikele回答,语气仍然带点有气无力。他翻了个身,把额头抵到Florent肩上:“有人盯上我们了,但我还没搞清楚是谁。他最好别被我找到。”他说,本来咬牙切齿的一句话闷在被子里,听着就多了点撒娇的意味。Florent轻轻拍着他的背。他问:“你想说说吗?”

“……也不用。没什么大事。就是使了点绊子。估计还是公司的人,”Mikele想了想,像是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说,“反正现在搞定了。我和Sid去踩过点,那个镇子荒废的时间不长,东西都挺还凑合能用,稍微布置一下效果就会很好。演唱会不会有问题的。”

Florent说:“好。”他停了一会,又轻轻重复:“……荒废的时间不长啊。”

Mikele没有立刻回答。很久之后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是啊,”他说,“又是一个。恶土的范围越来越大了。那些公司只顾着把原油榨干,但……”

但被摧毁的土地怎么办?原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又要怎么办?大公司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事情。夜之城周围的小镇一个个消失,湖泊干涸,植被枯死,居民在危险的酸雨中被迫背井离乡。他们的未来在哪里?……又或者,夜之城的未来会在哪里?

他们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Florent稳定地一下下轻拍着Mikele的脊背。半晌后Mikele忽然问:“……你是不是在拿我打拍子。”

Florent眨眨眼睛:“没有啊。怎么会呢。”

Mikele大怒:“你就是吧!”

他们打闹起来,默契地岔开了之前的话题。人所能担负的东西是有限的,Florent想:人能做到的事情也是有限的。和庞然巨物般的跨国公司相比,个体实在太过渺小。他拥有的只有音乐。他会尽可能长久地唱下去,一直唱下去。和Mikele一起,让他们的音乐在夜之城长久地被唱响。直到他们所能抵达的尽头。

 

演唱会的筹备实在说不上顺利,好在总算被他们跌跌撞撞地死磕出了个结果。Maeva友情替他们处理道路安保,对Mikele的想法评价得很不留情面。

“一个敢开,”她说,抖烟灰的架势像是要把烟按在谁脸上,“一个竟然也敢来。你们的粉都怎么回事,脑子有点毛病吧?尤其是你,还他妈开露天演唱会,恶土这个鬼天气什么德行你自己心里没点数?等会开到一半一场酸雨浇下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玩儿完。”

Mikele说:“也不至于吧我查了天气预报的……”他对上Maeva的眼睛,立刻缩起脖子双手合十,“辛苦你啦Maeva你最好了求求你了这事我只能靠你了拜托——”

“我来都来了还能现在撂挑子?”Maeva问,拿烟头虚点他一下,“这次你欠我个大人情。我去看看你们队友堵哪儿了,给我乖乖的,唱砸锅了我跟你没完。”

“Maeva求你了说点吉利的……”Florent捂住眼睛,深觉兆头十分不祥。

女佣兵对艺术从业人员的选择性迷信大翻白眼,单手拎起狙击步枪甩回背上,大步流星地走出化妆室,把两位正冉冉升起的摇滚明星丢在身后。Mikele很是震惊,朝Florent寻求支持:“……她翻我白眼?Maeva怎么这样!”

Florent沉吟一两秒,既不能说Maeva以前没少翻过他白眼,又不能说在恶土开演唱会的主意乍一听离谱细一听仍旧离谱,只好握着他的肩膀把他转向化妆台:“趁他们还没来,你先把妆画好吧。等会又要和Melissa抢眼线笔用。”

Mikele象征性地哼了两声,伸向化妆品的手倒一点没有犹豫。他的舞台妆面比日常还要再风格鲜明几分,很需要花时间仔细描绘,Florent倚在他身后的墙上,从镜子里看Mikele给自己精心上妆,从眉峰至颧骨一点点描出复杂精美的金色线条。镜台上方灯光雪亮,让他未被妆容覆盖的面庞看起来异样地光洁柔润,仿佛几个世纪前手工烧制的洁白骨瓷,和散乱蒙尘的化妆室格格不入。

Florent的目光太专注,Mikele从镜中捕捉到他的视线,就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他的黑眼睛在雪亮的灯下尤其深暗,睫毛富有暗示意味地轻轻闪动。他舔舔嘴唇,牙尖在下唇上压出色调鲜明的印记,笑容以一个特别的弧度掠过他的眼睛和唇角。Florent朝他扬一下眉毛,但同时已经站直了身体,不自觉地转向Mikele的方向,上半身轻微地探向他。

Mikele的笑容更深了一点。他干脆放下化妆刷,双手托住下巴,明目张胆地探出舌尖,缓慢地润湿嘴唇。Florent走近他,从身后亲吻他的耳廓和脖颈,舌尖绕着他后颈的数据接口打转。他的呼吸吹拂进接口深处,引得Mikele深深喘息,向后靠进Florent怀里,用手指缠住他垂落的鬓发末端,半是警告地轻轻拉扯。

“趁他们还没来,”他说,挣开Florent,转身撑着桌面跳坐上化妆台,邀请般地分开双腿,手肘撑住大腿,垂落的腕巾末端有意无意地拂过紧绷的裆部,“我们还有些别的事情可以干,Flo。”


让我猜猜是不是这里lft不让我过


 

他们在化妆间里搞的那一出让Melissa直到上台前都还在往他们身上丢眼刀子,但也让Mikele心情十分高涨——或许不只是激素的作用。他们又一次站在舞台上歌唱,站在聚光灯下,站在人群面前,用自己的音乐掀起风浪,切实地将胜利握在手中。Florent和Mikele同样清楚这是一场胜利,是他们从无形的庞然大物手中夺来的一场切实胜利。他用琴声托起Mikele的歌声,金发的主唱在灯光下张开手臂仰天歌唱,高音直上云霄,像一羽随时要脱笼而去的白鸟。他长久地注视着Mikele,为他和声,用自己的声音为这只白鸟插上翅膀。

Mikele转向他。他们目光相接,Florent无法移开视线,像引力拉扯着他纵身投向无限巨大的天体。雪亮的光里Mikele朝他微笑,他走向Florent,Florent也迎向他,他们在海浪般的尖叫和欢呼中接吻。Mikele过分兴奋,犬齿尖端咬进他的下唇,留下一个缓缓渗出血迹的印记。亲吻结束后Mikele才注意到那抹血色,他又靠近过来,舌尖从他唇上卷走新鲜的血迹,用鼻尖轻轻摩挲一下他的面颊,像小动物不言不语的安抚。

歌曲升至高峰时他们共用同一个麦克风,声音和气息一样密切相融,Mikele眼睛明亮,像一对小小的流星。Florent望向他时不假思索,几无自觉。Mikele望着台下的人群,他的眼睛里倒映出每个人的面孔,又或者倒映着一簇簇细小的火焰——他在想什么?Florent不清楚。但至少这一刻他们并肩而立,分享同一首歌——他们的歌。

Melissa打出一串急促的鼓点。Florent的吉他奏起主旋律,Ycare和Sid同时跟上,贝斯与键盘的音效承托住歌声,让音乐在场地中充盈回荡。Florent耳尖轻轻一动,迅速朝远处瞟了一眼——他总疑心自己听到一些遥远的杂音,过于尖锐、绵长、富有穿透力……像是警笛。但NCPD几乎不会离开城区执勤,更别提深入恶土。会是他的错觉吗?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他按住下一组和弦,跟上乐曲的进度。Mikele隐蔽地朝他递来一眼,像是察觉了那一瞬间的分心。夜之城刻在他骨血深处的本能大声叫嚣,难以言喻的坐立不安感沿他的脊椎向上蔓延,他看向Mikele,想知道对方是否也有同感,又或者那只是他在胡思乱想?

他尚不及得到一个答案,滚滚而来的引擎声就已经淹没了旋律。交错的雪亮光柱突然间武器一般射穿空气,彼此交错着钉住整个空间,照亮一张张迷惑而惊恐的面孔。确实是NCPD,Florent意识到——但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恶土?他本能地转向Mikele,看见讶异紧接着明悟爬上他的眉间,金发的主唱抿紧嘴唇,深色眼睛殊无笑意。冰冷的狂怒从他轻微跳动的额角血管与绷起的眼角唇畔一闪而过。Florent听见他说:“又是他们……”

Florent没能听见这句话的后半部分。浮空艇降得太低,引擎的音量几乎能掀起气浪;雪亮的探照灯柱又被闪烁的警灯镀上红蓝相间的色彩。尖叫着的警笛由远而近,十几辆警车先后刹停在这个废弃小镇的主干道上,带枪的重装警察毫无必要地破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人群,枪上膛的声音瞬间连成一片——夜之城居民几乎人人日常带枪出行,以免平白无故被卷进治安事件时连以牙还牙的一换一成就都没法留下。眼下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情绪上头的狂热年轻人,更是一个比一个血气方刚又容易反应过激,乍然直面枪口时第一反应都是同样拔枪对峙,切实体现了夜之城武德充沛的良好风范。

可惜Florent眼下身处对峙中心,实在难以为这个冷笑话感到哪怕一点的放松。他僵直得像根立柱,汗毛直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警察还是现场听众——做出任何一点过激反应,甚至只是做出了一个不是时候的小动作,踏出了不合时宜的一步——一颗小小的火星——就足以引爆眼下短暂而脆弱的平衡。一步踏错,接下来就是血流成河。

他立刻转头去看Mikele。眼下他是最有可能阻止情况变得更糟的人——但Mikele没有看他——Mikele什么也没有做。金发的主唱紧握着麦克风,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想越过人群和建筑物看清浮空艇上的标识。那双他熟悉的黑眼睛冰冷而锐利,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一触即发的混乱景象,似乎当真在衡量冲突爆发后的胜率——Florent的心跳漏掉一拍。他几乎能嗅到空气中积聚起来的火药味,能触摸到在关键决定被做下的前一刻紧绷至极限的气氛。他未及深思,先踏前一步,握住Mikele的手腕,凑到他的麦克风旁。

“请冷静。”Florent说。他的声音被麦克风与音响扩大,绵绵不绝地回响在厅堂里。几百双目光同时转向他,枪口也随之转动,Florent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都可能跳出喉咙。Mikele猛地挣了一下,不知道是想收回麦克风还是单纯因为他握得太紧。Florent没工夫仔细思考,他不动声色地和Mikele角力,迫使他把麦克风举在原位。他开口时音调仍然平和镇静,不带丝毫颤音。Florent半心半意地想这可能是他对自己声音控制得最好的一次,真该保持这个状态再去录张专辑。他说:“请各位把枪收起来。没必要闹到有人流血。我相信NCPD的各位警官闯进我们的演唱会不是为了对守法市民随意开火的。是这样吧?”

那一秒钟沉默的僵持漫长得如同一百年。Mikele的手腕在他手中紧张地僵住,不再试图收回手,但也没有放松,绷得像个十分不情愿的麦架。半晌后台下终于有人重新关上保险,收起手枪。机簧拨动的咔哒响声像是打开了无形的开关,观众们接二连三地收回枪支,NCPD也垂下枪口,互相展现了勉强算得上友好的姿态。

Florent能听见Ycare和Sid在侧后方放松地吐气。他没有放松下来,Mikele也没有。事情到这里才进入真正麻烦的部分。他松开手,后退半步,把舞台还给Mikele。对方轻微地侧过头,似乎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那一个短至错觉的刹那转瞬即逝,Mikele简单地说:“有事就说。没有就滚。”

NCPD的队伍里爆发出一阵不忿的喧嚷,又被领头的警官举手压过。她仍然保持标准的备战姿势,重新双手握枪,枪口微垂,目光警惕地从战术目镜后扫过全场。她说:“NCPD收到报告,你们未经允许入侵了公司土地。请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依法接受调查。”

“公司土地?”Mikele提高了声音,每个人都能听得出他极力压制的愤怒:“你管这里叫公司土地?”

“……现在它是了。”警官面无表情地回答。她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等待的浮空艇,重复道:“请跟我们去接受调查。这片地区现在属于公司所有,如果你们继续非法逗留,公司的武装机动队将在二十分钟内到达现场。”

“我们非法逗留?”Mikele问。他说这话时像是将这几个单词含在唇齿间若有所思地碾磨了片刻,尾音带着冷笑的余震。他说:“真有趣。几个月前这里还住着人呢。他们也是因为非法逗留被驱逐的?也是你们出警吗?”

人群里涌动起细微的议论声。Melissa拉过麦克风,懒洋洋地又补上一句:“我还不知道NCPD的管辖范围什么时候扩展到城外了。还是说恶土现在也算是夜之城?”

“多稀奇啊,城里枪战报警得拖个一小时起步,‘非法逗留’能劳你们大驾开到恶土来出警,”Ycare接话,每个单词都在往外流淌过量的阴阳怪气,“怎么着,NCPD的工资是公司给开的?”

有几名警察冲动地往前走了几步,人群里霎时又传来一阵手枪上膛的声音。女警官叹了口气,第二次举手制止同事的动作。她语调平平地回答:“有什么问题,请拨打相关部门的电话投诉或咨询。我们不负责提供解答。在公司的武装机动队到达现场之前,我建议各位放下武器,和我们回城接受调查——现在局面还在我们双方的控制之中,我相信这里没有人想把事情闹得更大。”

Florent提高了声音:“你不会打算把这里的所有人都带去接受调查吧?犯得着吗,女士?”

“Flo。”Mikele轻轻叫他,同时伸手将他向后拦了拦。他说:“别跟她吵了。没有用。”Florent讶异地望向他,但Mikele并没有解释。他拿出手机,在键盘上快速地敲打起了什么。女警官狐疑地看着他们,犹豫着迈了半步又被枪口指着停住。这点时间恰好足够Mikele发完信息,重新收起手机,用手势示意所有人看向窗外——

人群在轰然响起的爆炸巨响中放声尖叫起来,爆炸造成的气浪穿过摇摇欲坠的破碎窗扇,推着站位靠外的警察踉跄了几步。那位警官的面色倏然一变,立刻抬起枪口,笔直地指向Mikele。

“立刻放下武器!”她大声警告道,而金发的主唱只是漫不经心地抬起双手,朝她展示了一下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别紧张,女士。”Mikele说,声调轻快,甚至还能朝她奉上一个免费甜笑,好像刚才笼罩他面孔的阴云纯属Florent的幻觉。他说:“狙击手炸的是空车,没死人,你们挤挤应该还能坐下。不过要是想带上所有人就有点麻烦了,也没什么必要,对不对?”

他的表情和姿态都十足无害,但标志着狙击手视线焦点的瞄准器红光突然而至,威胁地在NCPD的每一个人身上来回游移。这次轮到女警官本能地向后退了退,不愿意把自己暴露在狙击手的视野里。这个动作让Mikele笑容的弧度更大了一点,雪白牙尖咬一下嘴唇,像是想要用这点细微的痛感控制住自己。他轻快地继续说:“让其他人走,我去跟你们接受调查——反正这调查其实跟他们没关系不是吗?你们——不,应该说公司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

“Mikele!”Florent握住他的肩膀,深吸一口气以控制情绪,“你想都别想——别开这种玩笑!”

听众们几乎在同一时刻鼓噪了起来,群情激奋的抗议声汇聚成海洋,如有实质地冲击着NCPD的队列,甚至有人已经掏出了枪,充满威胁地在警察面前将子弹一枚枚压进枪膛。乐队的其他人也离开了原位,三步并作两步汇聚到他们身边:“别跟他们走,Mikele,”Sid急促地说,同样压低了声音,“落到NCPD手里还好说,万一把你转交给公司你可就玩完了!让你的狙击手拦一下,我们想办法先让你……”

Mikele摇头打断他:“跑不掉的。他们开了浮空艇来,势在必得。除非真的跟他们打起来,但……”他环视一周,视线扫过全副武装的NCPD,没有说完这个句子。他的言外之意化为所有人了然的沉默。

带头的那位警官没有打断他们的小会议。她有意等待了片刻,直到确定他们交换意见完毕,才开口回应Mikele的提议:“其他人可以走。但乐队的所有成员都必须去接受调查。”她没有理睬粉丝们立刻爆发出的更大一波抗议声浪,目光直盯着Mikele:“不用跟我谈条件。这事儿我说了也不算——你清楚为什么。”

要么答应,要么就只能打上一场,听天由命——她的语调和动作都透露出同样的信息。Mikele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他深吸一口气,怒火又一次闪过他的黑眼睛。Florent在他开口前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提醒他冷静下来。

“不就是去警局吗?那就去嘛,”他说,拿出自己最满不在乎的轻松态度,“又不是第一次去。NCPD一般也不吃人。”

“Flo,等等——”

“少废话了,”Melissa不耐烦地捣了Mikele一肘子,“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还能怎么办?蹲局子嘛,谁还没进去过似的。”

Ycare说:“挺好的,要倒霉大家一起倒霉,又不是你一个人的live。——你不走我先走了啊,难得有机会站主唱位。”

“我看到闪光灯了!”Sid压低了声音,“抬头挺胸,走好看点,别整得照片跟前两天那谁谁出轨被现场撞破的照片一样蔫头耷脑的!”

Mikele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神色复杂,似乎不太确定自己该感动还是该骂人又或者应该笑场。Florent朝他笑了笑,伸手与他十指相扣。

“走吧,Mikele,”他说,“我和你一起。”

 

他们在警察的簇拥下穿过为他们分开的人群。雪亮的探照灯仍然锁定着他们的方向,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开始响亮地吹口哨,接着又突然有人大喊“跟他们拼了!”,使得气氛压抑的人群陡然又躁动了起来,推挤着靠近他们的方向。乐队不得不一边走一边试图协助控制听众的情绪,以免不幸发生踩踏事件,周围的警察则努力地将想扑到他们身上的粉丝推回原位,搞得场面比起逮捕嫌疑人更像是一次预算不足的红毯现场。

领头的警官只管维持秩序,对奇怪的现场气氛和被炸毁的警车残骸一律视若无睹。她搜走他们的武器,把乐队挨个分开塞进警车,每个人都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防范得密不透风。浮空艇在空中伴行浩浩荡荡的警车队伍,车窗外当真有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对平息Florent的紧张情绪起到了一点不是很必要的效果。车里的四名警察默不作声,Florent几次试图挑起话题,打探一点信息,都只得到了充满半夜加班怨气的沉默。临下车前他们给Florent戴上手铐,不顾他的挣扎,推搡着他下了警车。

Florent是最后一个被带出警车的人。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夹着他,铁钳似的手紧抓着他的手肘,似乎生怕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车门刚一打开Florent就听见极有穿透力的熟悉女声,毫不客气地直穿天灵盖——Melissa在他前方不远处破口大骂,一只高跟鞋都在挣扎中飞了出去:“——放开!他妈的把手给我拿开!我操你们——”

“Melissa!你还好吗?!”

Florent焦急地向前猛冲了一步,险些从押送他的警察手里挣脱出去。他几乎立刻就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反抗付出了代价:两名警察同时扭住他的手臂,将他用力向下一压,肩臂关节被扭向反方向的剧痛让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脱口也骂了一句。这次轮到Melissa在被推着往前走的同时努力地扭回头来看他:“Flo?怎么了?!——他妈的都说了别推了你们是聋子吗?!老娘自己会走!”她用力又扭动了一下,看见Florent朝她点头后才愤怒地站直身体,也不去捡鞋,踮起脚尖,挺胸抬头地走向正挤着一堆人的警局大门。

押送者推着Florent,跟在Melissa身后朝前走去。他左顾右盼,顺着一声响亮的口哨和Sid对上了视线,又在走到人群边缘时听见了Ycare亲切而熟悉的阴阳怪气:“堵这儿多久了都,让不让我们进啊?从恶土千里迢迢给我们拉这儿罚站来的?再不给进要不我们打道回府得了,大半夜的各位是真不困啊?”

……行吧,听着都挺精神的。Florent略微松了口气,努力地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想从攒动的警帽里找到Mikele的踪迹。他只来得及从缝隙里瞥到一抹一闪即逝的金色反光,人群里就响起另一个陡然爆发的女声:

“你不要胡搅蛮缠!”那位女警官怒道,停了停,似乎意识到当下的场合,深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了自己的怒火,“……麻烦你搞清楚,这是我的案子!主犯你要带走并案调查,这几个你也要带走?你胃口太好了点吧?!现在发现能并案了,我们出现场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在酒吧飞叶子?”

另一个陌生的男声拖着长腔反驳她,声调里透着一股讨人厌的志得意满:“在公共场合不要乱说话,亲爱的。再说了,哪里有什么‘你的案子’‘我的案子’?这不都是NCPD的案子吗?”

Florent又踮了踮脚,只看到一个抹了太多发胶而显得油光水滑的头顶。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搞什么?当着我们这些嫌疑犯的面就搞起办公室斗争真的好吗?”

“……”抓着他的警察沉默了几秒,才干巴巴地警告道:“把嘴闭上。不关你的事。”

“我觉得还是挺关我的事的。非要选一个的话,我可能还是会选你们队长来负责我们的案子。”Florent喃喃道。这次警察们彻底不理睬他了,只是又抓紧了一点,彻底杜绝了他乱动乱扭的可能性。这段小小对话进行的同时那两位警官又你来我往地争执了几句,Florent只来得及听见女警官挫败地骂了一句脏话,命令道:“把人给他!其他人解散!真是操了……”

她的脚步声一路愤怒地消失在建筑物里,另一名警官则拖着黏糊糊的长腔继续发号施令:“都带到询问室去,一人一间,铐好了分开关,设备都打开。”堵了半天的人群终于开始缓慢地向前流动,Florent被推着走上台阶,刚好看见那名警官按开通讯设备上的按钮,听了几秒,转头看了他一眼。那个眼神没怀什么好意,Florent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战,手臂上冒起鸡皮疙瘩。对方已经转过头去,按开了麦克风,回答:“那就把他们关一起,隔开点就行——那个小混混不是嘴硬吗?就让他看看,他行差踏错可不只是他一个人倒霉。”

 

Florent被接手他的警察推搡着穿过走廊,带进走廊尽头的房间。这里只有被固定在地面上的一组金属桌椅,离四面墙都隔着老远,一面墙上镶着大块不透明的玻璃,估计是用于监视审讯的单向玻璃窗,除此之外从天顶到地面都是磨砂的银灰金属,铆钉不加掩饰地露在外面,从装修风格开始就彻头彻尾地不近人情。他一进门就看见被铐在另一边墙上的Mikele,对方在开门的同时猛然抬起头,黑眼睛扫视过来人,而后闭上眼睛,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调整好表情,朝他笑了笑,声音轻快地打招呼:“……Flo。”

“嗨,Mikele。”Florent回答,觉得这段对话稍有点傻。Mikele显然也作此想,他的唇角轻微地翘了一下,紧盯着警察的动作——他们把Florent带到墙边,解开他的手铐,将它穿过墙壁上凸出的一根管道后又重新铐住他,之后用力拉扯了几下,确认手铐锁定到位,Florent没有逃脱的可能,才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在这里等着。轮到你的时候会有人来。”而后转身出门。Florent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而后脚步声逐渐远去,留下他和Mikele各据一面墙,被迫隔空相望。

“……你怎么样?”他问。

Mikele说:“嗯,就像这样。”他举了举手,让手铐的链子摩擦着金属管道,带出一阵哗啦响声。Mikele熟练地指导:“你先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虽然不管怎样都不会太舒服。”

Florent很快就意识到他说得没错。这根管道所处的高度似乎是有意为之,被铐在上面的人如果站着就必须弯腰弓背,蹲下又必须高举双手,更是完全没法躺下。他扭来扭去,换了好几个不同的站位,都没法找到最省力的位置。房间里的冷风功率过大,没多久就浸透了他单薄的演出服,Florent打了个冷战,紧紧贴在墙上,好让受风的面积尽可能地减小一点。

“你现在能睡着吗?”Mikele在房间另一边问他,“能的话就趁现在睡一会。今天恐怕有得熬了。”

“……这怎么睡啊。冻得要命,灯还这么亮。”

“那证明你还不够困。”Mikele说。他的唇角浮着一点轻快的笑,但那双黑眼睛里没有笑意。Florent看了一眼那面漆黑的玻璃窗,想知道是不是有人正在观看他们,像是观看笼子里走投无路的实验动物。Mikele注意到他的目光,朝他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深有同感但也无可奈何。Florent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看来今天确实有得熬了。”

被铐住的姿势带来的不适很快就鲜明到无法忽视,Florent坐立不安,就着狭小的活动范围尽可能地伸展腰背,活动腿脚,仍然没法缓解像千万根小针刺着关节似的酸痛和疲惫。Mikele也在房间另一边不停地调整姿势,两副手铐此起彼伏地敲击摩擦管道,弄出一阵阵连绵不绝的噪音。半晌后Florent听见Mikele叹了口气,轻轻说:“……抱歉。”

Florent眨了一下眼睛。

“呃,”他说,“……我是自愿加班的?”

“……你能不能严肃一点。”

“我很严肃啊,”Florent回答,投给他一个真诚的微笑,“你总不会现在才突然觉得是你连累了我们吧?你是不是傻?”

Mikele瞪了他一眼,但Florent注意到他的肩线轻微地放松了。他们都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有金属的叮当碰撞声。半晌后Florent说:“你的……其他事情,我没办法插手。我也做不到。那不是……我的生活。但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会一直唱下去的,”他说,动了动身体,让自己能够直视Mikele的眼睛,“只要我还能唱歌,我就会一直唱下去的。我早就已经想过会付出什么代价了,这只是……肯定会发生的事情。我们是在夜之城踩公司的尾巴,Mikele,我早就做好准备了,这没什么。……我没法像你那样去做别的事情,但我能唱歌。我会一直唱到整座夜之城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无论发生什么。”

他说话时语气郑重,近于一个誓言。或许这的确是一个誓言。Mikele长久地凝望着他,黑眼睛明亮如星。他轻声回答:“好。我也一样。”

 

讯问室里没有钟表,他们难以计算究竟过去了多久,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偶尔闲聊,以此转移注意力,尽量忽视身体的不适。逐渐强烈起来的干渴和饥饿很快就让谈话也变得不太可行,Florent闭着眼睛数自己的呼吸,尽量忽视从唇舌沿着咽喉一路烧到胃里的干渴,用频繁的吞咽欺骗渴得快要烧起来的喉咙,尽管那一点微薄的水分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疲惫和困倦很快就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有那么几次他困得头一点点,保持着那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昏睡了过去,但几乎立刻就被房间里突然爆出的噪音吓得跳了起来。这事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他和Mikele都破口大骂了起来——肯定有人在单向玻璃的另一边观察着房间里的情况,专门挑着他们要睡着的时候播放噪音——但随着同样的循环一再重复,他们的反应也越来越平静。

Florent渴得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他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甚至感觉连呼吸都是在浪费身体里仅存的水分。高频率的蜂鸣音在他的大脑里嗡嗡作响,但他头晕脑胀又冻得发抖,实在没力气为这点耳鸣皱眉。有一点极为遥远的意识在低语着,提醒他眼下所感觉到的寒冷和酸痛都太过异常,但是他无力仔细思考。甜美的黑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深海一样吞咽着他的意识。他隐约听到Mikele在对他说话,语气急躁,声线因为干渴而嘶哑。Florent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答。他回答了吗?应该有吧。又或者那只是大脑在睡梦——昏迷——的边缘创造出来的幻觉?

他恢复意识时眼前晃动着的是一片模糊的深蓝色。Florent迟缓地眨着眼睛,让视线慢慢聚焦,终于辨认出来那是NCPD制服的颜色。一个警官正在把他从管道上解下来,另一个女警官站在他身边,正在语气不善地说着什么,又花了他好一阵子才从嗡嗡的女声中辨认出词句和具体含义:

“……你还真想搞出人命?”她怒斥道,“这么想给公司当狗待在NCPD干什么?!……滚蛋,他妈的现在就滚!……那你给局长打报告好了!”她嘀的一声按掉了通话,指挥某人:“他能走吗?……放这儿,给他杯水。……喂一下啊,你都把他铐在桌子上了!你是傻逼吗?”

模糊的知觉告诉Florent有人把他半推半扶着挪到了某种应该是椅子的东西上。冰凉光滑的什么东西抵住了他的嘴唇,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本能地大口吞咽,直到水落进胃里才激活了停工已久的神经系统,促使着他贪婪地喝光了喂给他的一整杯水。他的声带经此润泽,总算能发出一点声音来,Florent吞咽了一下,急促地询问正在他对面坐下的女警官:“……Mikele呢?其他人呢?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女警官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忽略了他提的所有问题,不耐烦地指挥着手下让他签了几份文件,把副本塞进他怀里。而后她打开讯问室的门,不由分说地把他轰出了NCPD,简直像是多说一句话都会有人扣她工资。NCPD的大门在Florent身后轰然闭合,似乎宣告着本次突发事故的终结——尽管它结束得甚至比开始时还要不讲道理。

建筑物外的天光算不上明亮,一如既往地被雾霾和高楼的阴影遮掩得半死不活。Florent站在门外,看着来往的车流茫然地眨了眨眼。他头痛得厉害,身体沉重又酸痛,简直像是在睡梦里被谁蒙头痛打过一顿似的。汽车引擎的噪音、喇叭声、来往人群的嘈杂谈话声和大屏广告的声音交相混杂,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都市喧嚣眼下却奇怪地陌生而遥远,好像和他隔着一层玻璃般的厚重屏障。

他的余光里有辆车朝前拱了一下,车头停在他腿边,示意般地打了两下喇叭。Florent昏昏沉沉,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车主应该是在对自己鸣笛,正要后退时那辆车摇下了车窗,从中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Merwan弹了下舌,招呼他:“上车啊?站那干什么,傻了?”

Florent听话地把自己塞进副驾驶,安全带拉到一半,终于迟缓地意识到了目前的状况,盯着Merwan看了半天,提问:“……Merwan?你怎么在这?”

“来接你的啊,不然呢。一大早的NCPD突然一个电话打到我手机上,太晦气了。你们又作了点啥妖?”Merwan一边说话一边熟练地挂挡起步,隔了几分钟没听到回答,才终于在变道超车的百忙之中扭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话?……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NCPD刑讯你了?”

“……没,吧。”Florent说。他想了一下,又补充:“但我应该有点发烧。……你有熟悉的医生吗?”

Merwan响亮地骂了一句脏话,猛地踩下刹车,强大的惯性让Florent一时之间错觉自己要从前车窗飞出去。Merwan没管他喃喃的抱怨,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本来就皱着的眉毛立刻紧得像打了死结:“怎么烧得这么厉害?算了你别说话,座位底下有水你自己喝,我先带你去诊所……”他叹了口气,打了一把方向盘,踩着最后几秒绿灯拐上了另一条岔道,“你没买医保对吧?那还是去老熟人那里了,至少他那里的药吃不死人……Florent?你能听见我说话吗?Florent?”

 

尽管事后证明他只是因为疲惫和高度紧张后的放松在车上睡了过去,被吓得半死的Merwan还是好几天没给Florent好脸色看。

“我差点以为刚换的新车又要变成凶车了!”Merwan声色俱厉地教训他,虽然把水放在Florent面前的时候手势轻柔,杯子落上桌面时甚至没出一点声,“我攒了多久的钱才换的跑车啊,你死里面了这车我以后还怎么开?”

Florent乖乖地说:“嗯。……但是二手贩子卖的跑车没有里面没死过人的吧。”

Merwan警告地指了指他,威胁他少说两句;Florent则毫无歉意地做了个鬼脸,从广告纸折成的小纸袋里倒出两片成分不明的白色药片,就着水一仰头吞了下去。他皱起脸,发出一点恶心的声音,评论:“……就冲这玩意这么苦,我也相信它不是安慰剂了。”

“嗯,”Merwan回答,“这可不太好说……但至少你的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感觉怎么样?”

“活过来了。……嗓子还是不太舒服,可能得缓几天。”Florent说。他按着喉咙,小心地又吞咽了一下,仍然能感受到刀割般的疼痛。他又做了个鬼脸,忍着疼喝了口水,问起他眼下最关心的问题:“Mikele呢?有他的消息了吗?”

Merwan给出的回答仍然和前几天一模一样:“没有。——啊,不过你的手机充好电了,”他说,在口袋里摸了一会,把它顺着桌面推到Florent面前,“没看你短信,不过有个姑娘给你打电话被我接了,叫Melissa的。她说是你们乐队的?”

“对,她是。”Florent说。他匆匆解锁了屏幕,迅速扫过堆积了大量垃圾邮件的收件箱,终于从中挑出了一条很容易被误认为电信诈骗的短信——它的发送人和号码两栏都是一模一样的空白,内容极其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单词:安全。有委托。尽力速回。M。

Florent对着屏幕皱起眉。这种无法追踪来源的短信意味着Mikele发消息时正深潜在网络内部,且很可能一段时间内都无法脱身——又或者必须隐藏自己的信息以确保安全。两者都不是什么好讯号。何况NCPD的审讯显然不会给Mikele联网的理由和条件,假如他正在某个看他不顺眼的公司员工手里……Florent为这种可能性抿起嘴唇,片刻后又放松下来。黑客通过脑机接口在网络中深潜时,留在现实中的身体是毫无防备的。Mikele应该不会在明知有危险时还任由自己处于那种脆弱无法自保的状态。

……总不会是他从NCPD手里接了一单吧?Florent想了想这种可能性,无奈地一笑,觉得那倒是个比较好的展开。至少NCPD相对不太可能把人用完就扔……虽然只是相对。他尝试着给Mikele打了个电话,果然没有人接听,只能发了条用词模糊的短信——他不敢说得太细节,总担心Mikele的手机现在如果在别人手里,难说这些信息会被拿来做什么用——告诉Mikele自己现在已经活蹦乱跳,让他看到短信尽快联系。

眼下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了。Florent盯着毫无动静的手机看了一分钟,有那么点期待会发生奇迹,但最后还是只能宣告放弃,转而回拨了Melissa的号码。女鼓手接得飞快,好像专门守在电话旁边,听见他的声音时放松地长出了一口气:“你还活着?没人绑架你?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Florent说:“……我眨了你也看不到啊。怎么突然说这个?你还好吗?Sid和Ycare呢?”

“都活着。胳膊腿都是全的,就差你和Mikele没消息了,”Melissa说,“我没想到是陌生人接你电话!Mikele又联系不上,我还以为你俩被卖给黑帮割器官了,吓我一大跳。他人呢?在你旁边吗?还是又在玩失踪?”她从Florent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声音就迟疑起来,“……你知道他的情况吗?他还好吗?”

“应该……没事吧。他给我发短信了。……其他事情怎么样?”Florent问她,暂时避开了那个他们都无计可施的话题,“这几天我都半死不活的。我错过什么了吗?”

Melissa顿了顿。她再开口时语调略微沉重了一点,说:“……实话说,是有不少……破事。Sid……”她又停了停,像是在思考怎么说能让这件事听起来不那么糟糕,最终还是破罐子破摔地平铺直叙,“有人闯进他家,把刻录机和还没卖掉的碟都砸了。……别的什么都没拿走,好像就是专门来砸东西的。”

Florent张了张嘴,一下没说出话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冲口而出,把Melissa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安慰他:“你别着急,别着急,你缓一下,事情也没那么糟……”

“……我觉得,”Florent用力清了清嗓子,他本能地撑住额头,好像这么做就能抵挡现实的重压,“事情还是挺有那么糟的。”

Melissa叹了口气。“嗯,”她说,听起来像是绞尽脑汁地想要搜刮出一点比较可信的安慰,最后还是干巴巴地说,“嗯,我想是这样。”

他们在电话的两端相对无言。谁都知道事情是为什么会变成眼下这样近乎走投无路的困局,但知道原因并不代表能够挣脱夜之城这张有毒的蛛网。半晌沉默后Melissa在电话那头又叹了口气:“……总不会真的只有签公司才能混下去吧。”

“那Mikele还不得把我们都杀了,”Florent说,“半夜爬上阳台,把我们挨个捞起来,枪顶着太阳穴说‘你忏悔吧’,然后一枪一个。”

Melissa笑得呛了一下:“你怎么不说还在床边放鲜血淋漓的新鲜马头呢。……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你先休息吧。嗓子哑成这样,本来也没法上台。我们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反正不要太多分成的话,也不至于完全没法演出。”

Florent知道她已经尽量把事情说得轻松乐观了。他没说什么泼凉水的话,只是把声音放得再轻快一点,回答:“好。你也别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总不至于饿死的。”

“饿死是暂时还不至于啦。”Melissa说完这半句又停住,好像强行压住了一些不太切合时宜的悲观推测。她最终只是说:“……你快休息吧,早点把嗓子养回来。连我都没生病,你身体怎么这么弱?等有钱了就给你的嗓子投个保险,再发生这种事就让NCPD赔到倾家荡产。”

 

假设他们真的有钱投保的话,Florent想:那么Melissa的这个提议实在非常切合夜之城风土人情,能让NCPD在动手抓人之前三思而后行,又或者压根就不行——大型商业保险公司的威慑力和价格同样惊人,能从投保人和一切相关责任人身上一视同仁地扒下一层皮。可惜“暂时不会饿死”的财务水平要想够到哪怕是最低水平的医疗保险月供都是异想天开,专项投保更是就算把他拆开卖了都只能凑够其价格的零头。

但眼下需要Florent担心的事情可不只有并不存在的医疗保险。Mikele仍然不见踪影,好在托了Maeva替他传话,告诉Florent(和其他人)他或许上了NCPD的黑名单,眼下得猫在城外暂时躲一躲风头。

“这事也没办法,”Maeva私下告诉Florent,“把你们关起来的那个条子在给公司贩卖人口。有的偷渡者是挤港口集装箱偷渡进来的,你知道吧?他查到的偷渡者不会真的被按NCPD的规定遣返,他会直接把这些人打包卖给一个公司下属的实验室。很赚钱,但也成了他捏在公司手里的把柄——”她习惯性地叼起一根烟,要点火时想起了Florent的情况,又收起了打火机,只把它像棒棒糖一样继续咬在唇齿间,继续道,“所以他才那么可着劲地为难你们。受人所托嘛,”她冷笑一声,“不过巧的是他也不想继续这么给公司当狗了,想金盆洗手重新做人——正好Mikele是个高级黑客,你们又捏在他手心里,他就算去找中间人都找不到这么恰到好处的人选。”

“……他想要Mikele帮他抹掉证据?”Florent问,所有的破碎信息片段都在他脑中合理地连缀在了一起。他喝了口水,压住喉咙里又燃烧起来的灼痛,追问:“所以NCPD才放了我们?那Mikele……”

“我估计他没想真的放了你们,”Maeva说,不屑地挥了挥手,“肯定是想把你们扣在手里当人质的。我猜是哪个他得罪了的同事要给他使点绊子吧,而且还压住了消息没让他及时发现——”女佣兵乐得不行,声音都因为强压着笑意变了个调子,“他把Mikele带出去联网了,你能相信吗?他还知道这事不能用NCPD的网络?他让一个黑客联网——联他自己的网络哎?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她实在忍不住了,又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总结:“总之我把他捞出去了,他临走前还塞了个垃圾数据大礼包,公司狗和那个条子现在正忙着狗咬狗呢,可得乱一阵子。等他们决定了推谁出来背这个锅,风头也就差不多过去了——要不了多久,一个星期的事。”

Maeva的估计十分乐观,但现实生活的发展通常不大能如人所愿。她所说的一个星期延长成了半个月,又延长成了一个月,后来连她自己都没了消息,只有偶尔会发来的一两条无名短信尚能证明Mikele目前生命无忧。Florent起先还会时常为此担忧,后来则几乎没了这种闲心——他总得能活过眼下的每一天,才有余力去为失踪的人操心。这一个月里更多的麻烦纷至沓来,一个比一个令人头痛,简直像是夜之城下定了决心要和他们过不去。首当其冲的就是被掐断的收入来源——Merwan倒是好心地重新向他们开放了杜宾酒吧里那片闲置已久的驻唱区域,但那点收入当年养一个蹭吃蹭喝的Mikele倒还勉强凑合,要想养活一整支乐队就实在困难。

但比缺少收入更要命的是他的病——经过了几个星期的休养,他的嗓子不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说话或唱歌时还疼得更厉害了,严重时连呼吸都像是有砂纸在摩擦着喉咙。好在Melissa临危受命,挺身而出担当主唱职责,勉强把眼看要分崩离析的乐队又捏在了一起。但这么凑合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七拼八凑起来的演出远不如之前,如果再这样下去,乐队是否还能保住之前的招牌可就十分难说。

“眼下只有两个办法。”Melissa说。她用力甩上门,自己往上一靠,交叉起双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惊恐抬头的Florent,好像一条立起身体的蟒蛇打量着乍然发现天敌的野兔。Ycare和Sid靠过来,一左一右地把手臂搭到Florent肩膀上,让他在原地坐好。整个情景透露着一股蓄谋已久的味道,Florent打了个激灵,深觉十分不祥:“……什么办法?你指什么?”

Melissa没理他的提问,自顾自地竖起两根手指:“要么我们再找个人——最好是主唱,鼓手也行——摇滚莫扎特不是Mikele一个人的乐队,不能一直停在这里等他——”她看了一眼Florent写满拒绝的表情,放下了食指,只留一根中指笔直地朝着Florent竖起,“要么你就老实拿上钱去看医生。”

“等等,Melissa,我不能……”

Florent的抗议被又一阵刀割般的疼痛打断了。他呛了一下,挣扎变成了皱着眉头的痛苦吞咽。女鼓手朝他翻了个白眼。她一抬下巴,指挥Ycare把Florent按得再牢固一点,Sid则在乐器包里翻了一会,掏出一卷钞票,强行塞进Florent的吉他包。

“行啦,Florent,”Ycare说,趁此良机报复般地呼噜了好几把他的脑袋,把固定好的头发揉得像个鸡窝,“你嗓子这样都多久了?我看再过两周你可能连话都没法说了。我搞来现在这个场子可不容易,不能再唱砸了,再唱砸丢掉的可是我的名誉你知道吗?”

“……但我真的不能要你们的钱,”Florent说,他徒劳地蹬了下腿试图挣脱,结果被坐回他身边的Sid压得更牢固了一点,“我再攒攒就好……其实差得也不是很多,”他提高声音以回应其他三人如出一辙的质疑神情,“……我是担心万一要吃药!去看医生也……没那么贵……吧。”

Melissa又朝他翻了个白眼:“别他妈矫情了好吗,”她不耐烦地说,“要么我们尽快有个能挑大梁的主唱,要么我们所有人一起被扫地出门喝西北风。Mikele又没死——他没死吧?——能不换人肯定是不换人的好,你赶紧把嗓子治好了,我们的钱都可以慢慢还。……再说了,”她抱起手臂,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你说句话都能咳得像要死了一样,我们也很担心好不好。”

“……我知道,”Florent说,他眨了下眼睛,试图假装声音里的一点哽咽只是因为他的喉咙实在疼得厉害,“……我知道。谢谢。”

 

Florent走进地下诊所时的确因为这笔意料之外的经济支援而稍微放下了心,医生那副吊儿郎当的态度则让他更加放松了警惕。这位地下黑医——或者更准确地说,地下义体医生——耳朵上夹着把小螺丝刀,咬着一支笔示意Florent坐下,不怎么耐烦地听完他断断续续的主诉,蹬着转椅滑过来看了看他的喉咙,又取了点样丢进机器,全程都漫不经心地哼着荒腔走板的歌。几分钟后机器叮地一响,医生探头看了看结果,给出诊断结果的口吻就更漫不经心了:

“辐射尘导致的增生。常见病。现在开始往深处的组织里长了,声带还有点发炎结节,所以才疼,”他用那把小螺丝刀在Florent的喉咙上比划了一下,“早点来的话把表面这层增生刮掉,再吃一段时间的药就行,现在稍微有点麻烦,看你想怎么治。最便宜的办法就是做个手术全都割掉。”

“……包括声带吗?”Florent从他的表情里得到答案,立刻摇了摇头,“那不行。吃药不行吗?”

“长得太深了。吃药只能暂时压住……”医生在Florent的喉咙上用螺丝刀虚虚划了个三角,“你要是不想影响说话,那就把这块的组织整个移除,换成义体就行。基础型号也不太贵,我这就有,比单做手术贵个两千吧——但后续义体保养升级也要花钱。”

Florent牙疼似地吸了口气。他算了算眼下能动用的钱,刚要硬着头皮说好,又停了一下:“……换成义体会对声音有影响吗?不是能说话就行,我是个歌手。”

医生仔细看了他一会,猛地一拍大腿:“啊!你是不是那个什么什么,摇滚什么什么特的?我都没认出来,哎呀你们上个月在恶土搞的那个架势真是厉害……最近怎么都没听到你们的消息了——哦对,你喉咙不行——”他自问自答完,也开始牙疼似地发出一些啧啧作响的声音,“有没有影响——这要怎么说呢,你换基础款那肯定是有影响的,只能说用了可以继续说话。要想完全没有影响,声音效果完全仿真,那你得换高级款……”他在桌下堆着的几摞杂志和广告传单里翻了一会,把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纸摆到Florent面前,“喏,史蒂芬森出的这几款,你想要的话还可以自带合成器效果什么什么的。他们还提供定制服务,你想要还原和升级自己的声音也可以,具体的你得去找史蒂芬森公司的编程调音师谈,我是不懂啦。”

“……公司的调音师?”

“当然啦!你不会觉得我这个小破诊所能提供高级定制吧?想要最好的?那你就得去找公司,当然他们开价多少你也可以想到,”医生说,手指点了点传单角落里一串细小的数字——Florent甚至没敢去看那后面究竟缀着几个零,“或者你自己有路子搞来一副,只需要人换,那这活我也能接——我懂规矩,不会问你东西从哪儿来的,当然你要是愿意介绍一下路子那更好——不过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他停了一会,敲敲自己的头,又兴高采烈地补充:“对了,要卖器官的话也可以找我!不过一对肾行情不够这副高级款的,你最好多备几个。”

Florent没理睬最后那几句含义十分不祥的发言——以夜之城的日常生活为标准,这话倒也算不上太过炸裂——他做了个深呼吸,问:“……如果不处理呢?”

“你说既不吃药也不做手术?那看增生的速度和下一步发展的位置了。差不多几个星期就完全不能唱歌,彻底失声大概一两个月?运气好的话往皮肤表面长,就是丑和疼,运气不好往神经上长,”医生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直接进脊椎,瘫痪。吃药的话看你多久会产生耐药性,估计能拖个半年吧。”

他看了一眼Florent的表情,朝他一耸肩:“你不信的话可以花大价钱去医院看,不过他们也就是这几招。常见病,”医生强调道,“我见多了——你钱多得没地方花可以去那往水里扔。要么你有医保,不过有医保的话你来我这干什么?”

Florent又做了个深呼吸。“开药吧,”他说,“……先开两个星期份的就行。”

“这就对了嘛!”医生乐了,一蹬转椅,滑到一边堆满仪器的台子旁,开始一边捣鼓一边喋喋不休,“还是Merwan介绍你来我这的,老熟人了,我能坑你吗?我的技术可比医院里那群人模狗样的装逼犯好到不知道哪去了,要不是傻逼银行当年断我助学贷款,现在我也能在中心医院里西装革履地装逼——不过想想还得伺候那群公司狗,也没什么意思,哎我操?”

他又捣鼓了一会,抓来桌上的广告传单叠成信封,接住了滚落下来的小白药片,把封好口的纸包递给Florent:“不好意思啦哥们,这个化合物用完了,我得再去弄点。常见病,常用药嘛,你懂的。这是一周的份,早晚各一颗,快吃完了来找我拿药就行,这个供得挺快的,过两天应该就有了,”他犹不死心地望着Florent,两只并不大的眼睛里盛满闪亮的期待,“……真的不卖器官吗?要不要再考虑下?我随时都收的。货源哪来的都行我保证不问——哎怎么走了?哥们?真的不卖吗?你们搞音乐的骨肉皮应该不少吧?我可以上门收的!”

 

Florent仰躺在床上,将裹着药片的纸包举到眼前。他的视线扫过上面印着的图片和文字,在角落里的那串数字上停了片刻,又飘向渗着水印和霉斑的天花板,两眼放空地出了一会神。尽管那位地下义体医生说起话来三不着两,他开的药倒的确管用。服药的短短几天里刀割般的疼痛已经减退到几近于无,他原本喑哑变调的声音也已经出现了恢复正常的迹象——但Florent很难为此感到纯粹的高兴。

这话说来或许有些奇怪,但开始服药后的这几天里,Florent几乎有些希望药物没有任何作用。尽管那意味着他得把更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都投入到求诊上,但那也同时意味着之前的诊断是错误的——意味着他或许不必面临被摆在他面前的困境。可惜生效的药物强硬地打消了他怀抱的侥幸之心,逼迫他重新衡量起了这个艰难的选择。

——又或者,这个局面根本不该被称为“选择”,Florent想:因为根本没有其他可选项。除非他真的改行去做器官贩子,否则有生之年都别想凑够那副高级义体的后六位数。他盯着天花板又看了一会,闭起眼睛,很轻地叹了口气。

……人也不能为了唱歌什么都干啊,是不是?

还是想想之后要怎么办吧,他对自己说:总之得先靠药再拖几个月,多打几份工,攒攒手术费。下个星期他应该就能继续担纲主唱,顶到Mikele回来——他总不能真的失踪半年吧?——这样乐队就不会出大问题。然后……然后要怎么办?到时候他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唱歌了。也许他还能和声。这取决于义体性能到底怎么样。如果他咬咬牙,借钱或者——或者用别的办法搞些钱,换一副稍微贵一点,性能稍微好一些的义体,和声部分应该问题不大。

……但他肯定再也没有办法做主唱了。Florent举手遮住眼睛,好像这样就能保护自己免受那个残忍猜想的伤害。他深深地吸气再呼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像是怕惊动了什么那样很轻地说:“……我再也不能做主唱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像是被砂纸摩擦过一样粗糙干涩,几乎惊得他自己猛然一颤。一种猜想——一种可能性一旦被诉诸于口,它就会忽然像一块重于千钧的巨石一样砸落下来,用自己确凿无疑的真实性将他怀抱的所有侥幸期望都碾得粉碎。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了那究竟——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旁边。Mikele带来的那把吉他就放在那里。它现在几乎是他们两人共用的吉他了。他们一起推敲新曲时总是用它,同一把琴横放在他们两人的腿上,来回按弦拨弦,哼唱讨论着一些新旋律,几乎有点像一对伴侣腿上趴着他们共同的宠物或孩子。……他可能再也没法那么唱了。还会再有那样的时候吗?

Florent像是被电击了那样猛地扭回头,死死闭紧双眼,咬住牙关,用力得两腮都泛上紧绷的酸痛。沉重而酸涩的痛苦充斥着他的胸膛,向上一路蔓延,激得他几乎掉下眼泪。不要再想了。他对自己说:不要再想了。想想该怎么处理。乐队要怎么办?所有的对唱和合唱曲目都得换人。……Melissa的声线不大合适,Sid也许能试试,他和Mikele搭配效果还算不错。最好趁着他还能唱的时候抓Sid多练一练,让他熟悉这个位置。还要告诉Mikele这件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Mikele会有办法吗?

Florent下意识地又扭头望了望空荡荡的房间,好像对方会突然从空气里蹦出来似的。也许Mikele能有途径搞到一些比较好的义体。不用特别好,不用是最昂贵的那几套顶级配置,只要异样感不太明显,还能让他偶尔唱一些不那么考验音色和技巧的歌就行。也许真的会有奇迹发生。一个小小的奇迹就可以——那不算什么太过分的要求吧?

他会珍惜那个奇迹的。他会做任何事来保住自己继续唱歌的机会的——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失去声音——谁会去想这种事?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一定会想办法多开几场live,多担任几次主唱位,哪怕要为此和Mikele吵架——他混乱地想:我应该再多写一些歌的。我还有那么多没来得及写完的曲子——他环顾房间,那些没完成的曲目被简单地理成一叠,用吉他拨片压在窗台上;还有些突然而至的灵感被他随手记在广告传单背面、报纸的角落,又或者干脆就匆匆在墙上写了两笔,又被其他事情分了心,再没来得及进一步精雕细琢。

总会有时间的。他以前总这么想。总觉得还可以等等,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总觉得夜之城会一直在这里。音乐会一直在这里。的确是会的,Florent想:但我从没想过我自己不会再有时间。为什么我没有在还能唱的时候尽全力去唱?我本来还能让更多的人听到我的歌。……我说过要一直唱下去的。我想要一直唱下去。但是太晚了。这不公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一定是我?这不公平。夜之城的确从来都不公平,但是……但是这不公平。

他躺了好一会,终于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抹掉眼角的泪痕,抓起手机,开始给Mikele发短信。一条信息被他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只是浓缩成了简单的两句话:你认识义体医生吗?紧急情况,请尽快回电。

Florent盯着屏幕上平铺直叙的短句看了半天,破罐子破摔地一闭眼,按下了发送键。他又等了几分钟,有那么点希望会发生奇迹,能够立刻收到一通足以解决一切问题的魔法来电,但终究还是在手机的沉默中挫败地叹了口气,摇头挥散了那点微薄的幻想。他丢开装着药的纸包,下床抹了把脸,重新打叠起精神,出门去赶下一份临时打工。

 

Florent甫一推开那扇沉重平板的金属单元门就停住脚,疑心自己今天出门的姿势不对——楼下那片常年无人打扫的肮脏空地里又一次耀武扬威地停满了车,纯黑漆面光亮如镜,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口。穿纯黑西装戴墨镜的高大男性在Florent露脸的同时就弯腰开启车门,从中请出一位有些面熟的陌生人,同样西装革履衣饰整洁,从头发丝到皮鞋的缝线都尖叫着“公司狗”三个大字。

Florent本能感觉不妙,反手就想把门关上,这扇久未维修的沉重金属门却偏偏在关键时刻拒绝合作,门轴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滞涩响声后彻底宣告罢工。Florent徒劳地摇晃了它几下,毫无成效,还不幸耽误了自己跑路的时间——陌生人踏过地面的肮脏积水时毫不犹豫,站到他面前时微微一侧身,角度巧妙地用自己卡住那扇门,朝他微微一笑:“Florent。很高兴又见面了,”他说,朝Florent伸出一只手,“也许你还记得我——”

“我不记得。”Florent毫不犹豫地说。他向后退了一步,抱起手臂,尽力让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节都散发出拒绝的气息。那副完美得像是贴在脸上的微笑总让他有点不好的预感,Florent警惕地看着停在对方身后不远处的保镖,开始思考从窗口放消防梯下去的话能不能跑得掉。

“——我是Solal。几个月前你就在这里扔了我的一张名片,”对方微笑着回答,好像压根看不懂他写在脸上的拒绝,“当时我是来邀请你们和我签约的。现在也是一样。”

“那我现在的回答也是一样。不可能的。不要想了。”

“哪怕合同里包括白金级别的医保也是一样吗?”

“白金——”Florent顿了顿,猛地反应过来,“你查我医疗记录?!”这话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那种未注册的地下诊所根本没法和中心医院网络同步记录,就是因为这样,有些不能见光的灰色职业——比如佣兵和黑客——哪怕能付得起医保也不去医院,只去看自己熟悉的黑医。显然那个医生跟他还不够熟悉。

“……我要弄死那家伙。”他喃喃道。

“我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报价,”Solal回答,“我的报价总是合作方最急需的东西——对你也一样,Florent。”

“包括买我的病历吗?你是跟踪狂吧。”

“因为我不想看到珍贵的不可再生资源在还未充分开发之前就被不可挽回地浪费掉。那是真正的犯罪,”Solal微微抬起手,打断了Florent还没出口的话,“先别急着拒绝,听听我的报价吧。不只是医疗保险。你会有最好的义体,最好的手术团队,最好的编程调音师。我手里的出版发行渠道会向你们全面开放。《尖叫》杂志、夜之城广播电台、NCTV……就算你想上WNS或者54台,我也能找出办法。整个夜之城都会向你们敞开,Florent,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能听到你们的音乐。”Solal的唇角扬起一个细微的笑弧。他优雅地摊开手,像在展示一个尚不存在的未来,又好像只是在强调自己的话:“我知道你们做音乐不是为了赚钱。但如果根本没有人能够听见,歌唱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Florent叹了口气。

“是啊,现在你是这么说。签约之后就要让我们给公司写赞美诗了,”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打算在三分钟内结束这次没有意义的对话,然后去赶下一班公交,“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想签我们就因为我们是刺头,听众喜欢我们也是因为我们是刺头,但一旦我们签了约,不再写那些公司看不惯的东西,改行唱——随便到时候你想让我们唱什么离谱口水歌吧——那和你们现在生产的那些歌手有什么区别?这事压根行不通,都不是我同不同意的问题。你能让开了吗?”

Solal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充耳不闻。他一步不动,严实地挡在出口,清晨的灰色天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进楼道,整个笼罩住Florent。

“纠正一点,”他说,“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创作内容。这条可以写进合同里。”

“说得好像你会给我们发钱骂公司。”

“这当然可以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Solal反问。他的笑容更深了一点,原本无懈可击的妥帖面具被笑弧划开一道细小的裂缝,冷酷的野心从那个裂缝中一闪而逝。“你们当然可以继续唱反对公司的歌。毕竟资本家会卖掉绞死他们自己的绳索,不是吗?”

Florent没有完全掩饰住的惊讶似乎逗乐了他。Solal理了理自己平整服帖的袖口,朝他略一耸肩:“——‘为了百分之百的利润,资本家就敢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我既确信你们能带来不止百分之百的利润,又确信唱歌不属于违法行为。”

“唱歌不属于违法行为。”Florent重复道。他知道和Solal打这个嘴仗没什么意思,但这段时间以来遭遇的一切波折沉沉地压在他心上,此刻就像浇透了汽油的煤堆一样被这句话轰然点燃:“是啊,”他说,“可不是吗,真稀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看来我们被扣在警局纯粹是因为我们‘非法入侵公司土地’?自己刻碟被查抄,机器被砸又是为什么,盗用公司机器?Mikele现在还得躲在城外一定是因为他非法入侵了私人网络,和那场有人不想让我们办起来的演唱会一点关系都没有吧?签约然后你会让我们继续写这些惹麻烦的东西?然后呢?你来做孤胆英雄扛下所有这些,还是你的公司被针对到倒闭,我们一起去喝西北风?现在连三流电影都不会这么拍了——我是生病了,但也没绝望到连这种话都会信的程度,你最好还是换个傻子骗,别浪费我们双方的时间了!”

Solal轻微地扬了扬眉毛,露出一点礼貌的不赞同神色来。

“恐怕我又得纠正一个小错误,”他说,“公司之所以针对你们并不是因为你们通过批判公司获得了影响力,而是因为你们不按规矩玩。”

“……什么意思?”

“你们没有和任何公司签约,”Solal干脆地回答,“拒绝被商品化的确是对公司最彻底的拒绝,也就是对维系着所有人的生活甚至生存的市场、系统、游戏规则的拒绝。所以你们举世皆敌,企业广场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是你们的朋友,甚至包括我。这段时间以来你们遭遇的一切不只是因为你们的存在感太强,也不是因为Mikele惹来了敌人——我相信你的乐队里一定有人这么想过——归根结底,是因为你们想要推翻游戏规则,也就把所有游戏玩家都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但只要后退一步,”他说,竖起一根手指,“很小的一步——表明你们愿意加入游戏,做个守规矩的玩家,一切就会立刻回到正轨。我不会为你们顶住所有公司的针对,因为没有必要这么做。只要你身在游戏当中,就一定能寻找到盟友,而我很擅长这个游戏。你不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合作者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们可以在安全的环境中尽情创作,我们各取所需。这难道有什么坏处吗?”

“……所以愤怒也可以明码标价出售,”Florent说,“反抗也可以。好吧。我想我没什么好惊讶的。但你跟我说这些没什么用。Mikele不会同意的,你说出花来他都不会同意。”

他有那么点希望Solal会抓住这个机会说些什么挑拨离间的话,这样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把整件事当做一次失败的挖墙脚尝试,在出门的下一秒就完全抛之脑后,又或者等Mikele回来当笑话讲给他听;但Solal想了想,只是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确实寄希望于现实困境和……”他斟酌了几秒言辞,委婉地说,“……你的情况能够说服他,但他在一些特定的主题上的确执着得令人头疼。我更倾向于能够直接签下已经磨合完毕的整支乐队,但如果分歧实在太大……因此只能签下一名或者几名成员的话,我也十分欢迎。”

“我没同意签约,”Florent提醒他,停一停,警惕地皱起眉,“等等,你什么意思?”

“你想得太多了,Florent。我既不打算偷偷挖走你们的哪名队员,也没有暗示你们踢掉任何人的意思。我已经说过了,我倾向于签下整支乐队。但假如谈判不太顺利,我相信能有个备选项总是好事。”Solal抬起手,Florent警惕地又后退了一步,但对方只是解开外套的纽扣,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

“你不必立刻决定,”Solal说,好像没看到他的过激反应,“这种重大抉择想来需要整支乐队进行充分的讨论之后才能决定。我只请求你仔细考虑我的提议,任何条件我们都可以谈。不过辐射尘增生对身体的伤害很大,所以为了你自己的健康考虑,不要拖延太久为好。”

他向前走了半步,优雅地半蹲下来,将名片平放在自己面前,朝前轻轻一推,将它留在Florent脚边;而后站起身,朝Florent点点头:“我的电话24小时开机。有任何需要,请给我打电话。希望很快就能听到你的消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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