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枝上猫头鹰

很穷,希望大家用爱发电,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个好猫头鹰,无害,一般不叨人。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持有国家一级爬墙运动员和特级间歇性神经错乱证书。

杂食,可逆,刷屏,偶尔拆和贵乱。
洁癖谨慎关注。

【摇滚莫扎特】【米弗米】你如流星行经天际(中下)

果然爆字了。

专门等到这一天,2023年8月20日,让我们一起沉浸式炸塔阅读

老规矩发不出来的部分走红白站48453091,懒得过审核了。

 


原AU级别的暴力描写(可能也没那么暴力),没打过游戏应该不影响阅读。

预警:作者是混邪,作者选择不使用任何预警

请给我评论!多来找猫头鹰说说话!


BGM: Diamonds - Rihanna






中下


Florent没有向其他人提起这张名片。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也没有扔掉它。这张名片在他的口袋里躺了一个星期,躺得他自己都几乎忘掉了它的存在——他实在是太忙了。添了医药费这项支出后原本就捉襟见肘的收支平衡更是越发岌岌可危,Melissa他们的借款也得尽早还清,还要在几份工作的间隙里抽出时间排练和演出……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像只陀螺,被银行账户的赤字抽着在几个地点间来回奔忙,简直要记不得自己叫什么名字。

这段时间里Mikele只和他联系过一次,时间恰到好处,正在他踏进房门的同一时间响起铃声。Florent严重缺乏睡眠,困得意识不清,接起电话时甚至没看来电显示,语调也很不客气:“有话快讲,十秒钟。”

电话那边起先只有风声和杂音,好几秒才闪进来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Flo?……能听到吗?……喂?”

“Mikele!”Florent还没坐到床上就又腾地站直了,激动得满地打转,“喂?我在!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现在在哪?一切都好吗?……信号怎么这么差?”

“我还好!我跟阿德卡多家族在一起,在跑一条线……”又是一阵电流的沙沙杂音,猝然爆出的高频电子蜂鸣差点震破Florent的耳膜。他惊恐地把电话举远了一点,等电流声过去后Mikele已经讲完了自己的情况,正在问他:“……什么了?我才刚收到你的短信,这地方的信号真是……你挑的什么破营地!”

背景音里有人模糊地辩解了几句,又被大作的风声盖了过去。Mikele嘀嘀咕咕地抱怨,脚步声哒哒乱响,好一会才又站住,声音变得清晰了一点,大约正用手拢着话筒:“这里是不是好一点?……太好了,清楚多了。对不起Flo,这几天我都在路上,才刚看到你的短信。发生什么事了?你生病了吗?”

这几个短短的问句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恐惧、伤心、痛苦、无助和委屈都混成一团,一瞬间在他的胸腔里爆炸开来,酸涩充盈了他的眼眶和鼻腔。Florent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控制住声音,但声线仍然抖得不成样子:“对,我……我得了辐射尘增生,在喉咙里……”他又吸了一下鼻子,不自觉地降低了声音,“……医生说需要换义体,不然会失声。我不知道……”

“我……”又是一阵杂音,Mikele的声音影影绰绰地问,“……也要换吗?”

“什么?我听不到!”

“我说是哪里要换成义体?声带也要换吗?”

过分艰难的交流简直要把Florent刚涌起的绝大多数负面情绪都气得又压回去了。他也拢住话筒,对着电话提高了声音,好像大喊大叫就能越过时有时无的信号和不知道多少公里的距离,把自己的话送到Mikele耳边似的:“对!也要换!主要就是声带和喉咙得换!”

Mikele说:“我操。天哪。”他沉默了几秒,又重复一遍:“天哪。……我真抱歉,Flo,天哪。你还好吗?”

Florent说:“我还好。……我不太好。我不知道,Mikele,我还想唱歌——我不能换义体,我还想唱歌,但……天啊,”他说,“我不知道。Mikele。我不能——我不能失去声音——如果那样的话我还……”

Mikele打断他,说:“你得吃药。你在吃药吗?医药费够吗?”

“……还行吧。但……”

Florent叹了口气,Mikele也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他说:“你得吃药。我联系Maeva,让她把这一单的分成转给你——或者你跟她说,这里信号实在太差了,我怕她收不到我的短信。把这段录下来给她听,让她把分成转给你,”一阵强烈的电流杂音冲过听筒,Mikele的声音听起来时近时远,模糊不清,“听我说,Flo,没关系的。不会有事的,好吗?不会影响你唱歌的。我知道一些供货方——我会去想办法找找——”

Florent并不能完全听清他说什么。他只是胡乱答应着,一边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涌上眼眶的泪水,一边努力吸着鼻子调整声音,好让自己听着不要太像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小破孩子。他的努力大概并不是特别成功,因为Mikele在电话那边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一些,还夹杂着难以忽略的歉意:“……不会有事的。我保证。跑完这一趟我就回来,大概只要一两周。……对不起,Flo,我应该和你一起的,但……”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不想发生这种事——夜之城就是这个德行,我们都知道的。”Florent打断他的道歉,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更轻快活泼一点,好像他在电话这端扯出来的微笑可以通过声音传到Mikele那里似的。他压下那些复杂难表的情绪,只说:“我已经在吃药啦,现在没什么事——你听我的声音也没问题吧?等到你回来,我们可以再去找你熟悉的义体医生,”他停了停,又问,“所以你现在究竟在哪里?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Mikele没有立刻回答。也许是他的错觉,但Florent总觉得他终于回答时声音里透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心虚:“……在西海岸,”他说,又赶忙补充,“本来是在恶土的!但NCPD查得太严了,城里的帮派流窜出来,在恶土三天两头地干架,实在没法住人……”

“……所以你就跟着流浪者走了?”

“也不……完全是?雇佣关系换安保吧,大概。不过他们人还不错,路子也广,”Mikele说到这里,声音又快乐地提高一个调子,“正好我也问问他们在其他城市有没有认识的供应商!总比只在夜之城找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Florent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还有很多过分熟悉的沉重无奈浮上心头,纷纷扰扰地揉搓着他的心脏。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揉在一起,最后变成了一声近似溺爱的叹气。“好吧,”他说,“好吧,Mikele。但是早点回来,好吗?我真的……很想你,”他低声说,像是怕这句话惊扰了什么,“……我们太久没见了。”

“我知道,Flo。我也想你。我保证跑完这一单就回来。很快的,好吗?”

“好。你要注意安全,”Florent想了想还有什么正事,“对了,前两天Sol……”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Mikele那边就传来几声连续的枪响,紧接着什么东西遽然爆炸,几乎就响在话筒旁边。突如其来的巨响让他本能地倒吸一口凉气,几乎立刻就意识到那可能意味着什么——“Mikele?!”他问,恐慌地提高了声音,“Mikele!你能听见吗!发生什么了!?”

电子蜂鸣音一阵狂响,Florent的心脏险些从喉咙里跳出去,好在那阵干扰过去之后Mikele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正在一边大口喘息一边用母语喃喃骂人。意识到信号重新接通后他立刻喊了Florent一声:“我没事!营地被突袭了,我他妈的就知道他们找的这个地方——他妈的——肯定——有问题!”

电话那头有人用西班牙语喊了些什么,Mikele用相当夹生的西班牙语回了两句嘴,急促地压低声音:“抱歉,我得挂了,这边有个枪战。”

他说这话口吻酷似“我这边有个抽奖活动”又或者“得先去吃个早饭”;Florent
实在五味杂陈,但也知道眼下自己不适合再分散Mikele的注意力。他说:“……那好吧。你要小心,好吗?……一定早点回来。”

Mikele似乎是答应了一声,又好像没有。他的声音被完全淹没在枪林弹雨和陌生语言的大声呼喝之中,Florent只听到了几个模糊的音节,随后又是一阵蜂鸣音——电话断线了。

房间一瞬间显得太过安静。Florent盯着屏幕看了几秒,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想,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被兴奋掩盖的疲惫潮水般翻涌而上,几乎让他有些眩晕。他做了两个深呼吸,强迫自己把或许正发生在数百公里外的那场枪战抛之脑后。Mikele会回来的,他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夜之城的每个人都至少经历过数场大大小小的枪战,何况Mikele曾经是流浪者,他经验丰富。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的。他们会想出办法,无论是什么事。都会有办法的。他对自己说,任由疲倦上涨,让深沉黑暗的睡眠吞噬了他。

 

但Mikele没有再给他任何消息。Florent等了两个星期。第一周时他尚且能保持镇定,继续在时间和收支上尽力玩着危险的走钢丝平衡游戏。第二周时情况就变得麻烦了起来:他的增生恶化速度超出预期,不得不把药量翻了一倍才勉强压住,而这意味着他的医药费增加了不止一倍——需求显然只会创造绝对的卖方市场。他不得不向Maeva开口索要Mikele提过的那笔任务分成,对方倒是没有多加耽搁,利索地把钱转到了他的账上,但也只是勉强应付过了眼下的经济危机。

到了第三周时Mikele仍然杳无音讯,Melissa倒是突如其来地来了个电话,征用壮劳力帮她搬家。她住的那片破旧的烂尾楼区终于在多年拉锯后被生物科技公司买下,打算改造成厂区,而无论是市政府还是生物科技都显然不觉得有必要提前告知原住民他们需要另寻住所。Florent到达时车已经堵出去几百米,惶急的交谈声和不耐烦的喇叭声连成一片,嘤嘤嗡嗡,像无形的蝇群在空中盘旋。

他和Ycare爬上爬下,把Melissa爱逾性命的架子鼓组扛下楼,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她不知从哪搞来的面包车厢里。Melissa咬着牙闷头拆卸家具,拆得整个屋子都像蝗虫过境,好像多留下一个螺丝钉都是给生物科技占了天大的便宜。Sid蹲在旁边,帮忙把它们打包成方便搬运的形态,偶尔递给他们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显然被Melissa的低气压吓得不轻。

Florent主动活跃气氛,一边蹲下去帮忙打包一边问:“你有地方住吗?需不需要先在我那里凑合一下?”

Melissa诧异地看他一眼:“Mikele还没回来?”她没等他回答,叹了口气,低头卸掉另一个螺丝钉,“算了,当我没问。现在还不用,我先去和前女友住两天,实在不行了再去投奔你。”

Florent张开嘴又闭上——考虑到她的前女友曾经也是摇滚莫扎特的一员,这事就更让人难以评价了——最后只说:“……行。有什么能帮忙的你给我们打电话。”

“你先顾好自己再说吧。嗓子怎么样了?听你声音好像没什么问题了。抽个空再组一场演出怎么样?”Ycare正在搬东西,她扭头问Sid,“你能行吗?什么时候有空?”

Sid说:“……啊,嗯,应该行吧。到时候商量……?”

他答得犹犹豫豫,Melissa看他一眼,没有追问,但是又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了。他们沉默着忙完手里的活,把打包完的家具搬进车厢。车流照旧把一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人们进进出出,忙碌着从狭小的蜗居里搬走仅有的一点身家。Melissa看了眼针插不进的堵车现场,靠在车门上拿了根烟,正要点起来,看了一眼Florent,又把烟收了回去。

“谢谢你们今天来帮忙,”她说,示意了一下背后的街道,“本来至少该请你们吃顿饭的,但看这架势,天黑之前这车估计开不出去,就不浪费你们时间了。等我安顿下来再叫你们,算我请客。”

他们又嘻嘻哈哈地闲聊几句,Ycare点点手腕,表示自己有约要赴,向他们挥手告别。Sid说:“Florent……”他停了下,看看Melissa,又说,“你们先说吧。Florent,我去那边抽根烟。”

Melissa又看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只做了个手势,示意Florent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她问:“你的嗓子好了吗?能唱了吗?”

Florent犹豫一秒,不知道该向她坦诚多少事实,最后也只说:“……现在还好。应该可以了。”

“那我们得演出了。”Melissa立刻说。她声调断然,不容置疑。她说:“不能再等Mikele了——我们得作为乐队再正经演出一次。再这么下去人都跑没了!你也在打工,我也在打工,Sid和Ycare也在打工,就这么打一个月工,我看乐队干脆解散得了!就这么着,我和Ycare去问问,我这边一安顿好就开始排练。你没问题吧?”

这事没什么好犹豫,Melissa说得没错,他很清楚。Florent下意识地按了按喉咙,吞咽一下,确认没有感到任何异常。他说:“好吧。我可以。你联系我就好。”

Melissa看起来轻微地松了口气。她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说:“……你有Mikele的消息吗?之前不是说再一两周就回来?”

Florent只是摇摇头:“我不清楚。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他说,听上去更像是在说服自己,“……Sid好像挺急的。我先去他那边了?”

“去吧。”Melissa说,心浮气躁地把玩起了打火机。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朝他挥挥手,自顾自地叼起了烟。Florent转开身体,走向不远处同样正在吞云吐雾的Sid。他走到近前时Sid才发现他,手忙脚乱地按掉了烟。他看起来比Melissa还要欲言又止,张张嘴又半天没说话。他们肩并肩往前走了很长一段,Sid终于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视线往Florent脸上迅速一瞟又收回。他说:“……Florent,我知道现在这么说不太地道,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现在手头宽松吗,之前的钱,你方不方便……”

Sid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死盯着地面,挣扎了半天也没把最后的那几个词说出来。Florent张张嘴,飞快心算一遍自己的银行账户,抿起嘴唇,用力呼吸一下,拿出自己最轻快的声音来:“当然可以啦!不好意思,是我拖太久了。再给我一两天,马上就转给你——没事的,你别多想,大家都有急用钱的时候。你们给我凑医药费我还不是接了?都一样的。”Sid紧绷的肩背终于放松了一点,Florent也轻轻吐出一口气,又问:“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要用钱?”

“……上次被砸的机器,”Sid说,苦笑一声,“是从帮派手里租的。”

“我知道,但不是已经——”

“机器是赔过了,但他们现在要那笔钱的利息。”

Florent站住脚步:“这他妈——Sid,等等,你不能就这么……”

“Florent,”Sid打断他,无奈地又笑了笑,“我知道。但是我家人都住在那儿。我们又不能全家搬走。所以……”

“但NCPD……”

“NCPD是不会管的。我们都清楚。”

Florent不说话了。他们沉默着一起向前又走了一段,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Sid说:“我得……”他做了个手势,指向另一边。Florent点点头。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朝已经转身的Sid喊:“我尽快把钱打给你!……别太担心了,会有办法的!”

 

他舍下脸面问Merwan又借了一笔钱,暂且拆东墙补西墙地成功救援了Sid。Merwan把钞票递给他时表情沉重中略带微妙,好像有点想不通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一时想不开才收留这倒霉孩子。Florent摸摸鼻子,只能无数次保证一定会还,Merwan的回答则是另一声沉重略带微妙的叹息,仿佛很费劲才咽回去一句“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被临终关怀的感觉实在奇怪,好在乐队永远是那个毫无人性的亲切家园。Melissa铁面无私,用鼓槌和可以充任凶器的高跟鞋跟把他们强行聚到一起,为了下周就要举行的表演紧锣密鼓通宵排练。最近的一连串事情让他们的专业技巧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下降,Florent更是顶着队友们谴责的眼神,很是费了点力气才找回了自己的演唱状态。排练结束后他们基本都累到懒得再赶深夜公交回家,通常把乐器收好就会就地倒下,抓紧能额外多睡的每一秒钟时间。

这并不轻松,但Florent感觉很好。排练让他心无旁骛,可以全心专注在音乐上,不必思考未来、疾病、银行账户里的数字、杳无音信的Mikele,又或者这短暂的一周过去后要从哪里搞来下一周的医药费。这间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他、队友和他们的音乐。他们放声歌唱,知道很快就会有人聚集而来,和他们共享同一首歌。

排练一切顺利,演出时间场地也都早已敲定。上次的史诗级演出事故之后摇滚莫扎特乐队终于再次登场——尽管少了标志性的主唱——也足够吸引观众们蜂拥而来,好像身处此地就足以分享他们的反抗与胜利。Florent穿过化妆间外的成群结队的疯狂粉丝时吓了一跳,冲进房间的脚步简直像是逃亡。他摘下吉他包,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门外:“……什么情况?我还以为他们打算把我活吃了。”

房间里没人答话。Melissa甚至没看他一眼,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夹着没点燃的烟,在窗边焦虑地踱来踱去,高跟鞋敲着地面咔哒作响,活像一场骤然而至的急雨。Sid朝他苦笑一下,又扭头去看Melissa,问:“还是没人接吗?”

“没有。操。Ycare搞什么?在这种时候掉链子!”

Melissa按掉电话,泄愤似地踢了墙根一下,鞋尖在油漆上刮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她猛地转身,焦虑地来回踱了几步,用力咬了咬香烟过滤嘴:“妈的。操,没时间等他了,我让Claire把备用的鼓送来。谱子也在Ycare那里,操,只能让Claire现顶一下了。我先打电话。”

“……什么情况?Ycare还没来?”

“他说他会提前到的,把Melissa的鼓还有场地都安排好。”Sid说。他显然也很焦虑,无意识地啃着自己的指甲:“但是他的电话没人接。操,怎么回事?他不是无缘无故放人鸽子的类型啊。”

Florent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他看向Sid,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同样埋得极深的恐惧。夜之城太大了,有太多原因可以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像一滴水落进湖泊那样从此找不到踪迹。“不会有事的,”他说,握着Sid的肩膀,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可能他马上就到了。”

Ycare并没有马上就到。Claire——Melissa的前女友兼现同居对象,也是摇滚莫扎特曾经的队员——倒是及时救场,压着开场前的死线冲进停车场,熟门熟路地指挥着一头雾水的工作人员帮她把带来的乐器和机器都安置到位。她临危受命担起Ycare的位置,既缺乏熟练度又缺乏配合,实话说弹得很不怎么样,但总算勉强糊弄住了情绪过于激动,喊得能把音响都盖掉的观众。

演出结束后他们齐齐往更衣室沙发上一躺,连一个指节都不想挪动。肾上腺素消退后其他的情绪才后知后觉地浮上水面,Claire喃喃:“……操,我弹的是什么东西。”

Melissa说:“操,你弹的那是什么东西。”

“你又想吵架了是不是。”

“你自己说你弹的那是什么东西。”

“所以你又想吵架了是不是。”

Florent闭着眼睛举起一只手,试图制止这场即将变成鬼打墙的对话:“……挺好的,糊弄过去了,糊弄过去了就行了……我真以为今天要车祸了。”

“只能说没有彻底翻车,不能说完全没有车祸,”Sid纠正,“场边还有几个记者,等着吧,明天就得迎来一波嘲讽。……所以Ycare人呢?”

“谁知道。他最好是没事,要不我就亲手弄死他。”Melissa放完狠话,还是摸出了手机,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瞥了下屏幕。她愣了愣,坐直了,打开手机仔细看了几眼,说:“……操。”

这反应从来都意味着没有好事发生。Florent悬起心,问:“怎么了?”

Melissa合上手机站起身,言简意赅地说:“他出车祸了。我们得去看一眼。”

 

他们连乐器都没顾得上搬,一路把车飙到了最高时速,连滚带爬地冲进拖车公园,差点撞飞大门旁的路灯。Ycare的拖车停在角落,门压根没锁,他们涌进房门时周围几辆拖车里都传来一阵响动,大概以为有人半夜上门抢劫。Ycare只从被子里露了个被绷带缠得横七竖八的脑袋,抬起同样被绷带缠得横七竖八的左手,招财猫似的冲他们上下挥了挥,说:“水在厨房里,自己倒,大家都这么熟了我就不爬起来了。”

“你还顾得上说这个!”Melissa的高跟鞋在地上猛地一磕,声音都微微发抖,“你怎么样?!怎么就出车祸了?还好吗?”

Ycare欲言又止,长叹一声,耸了耸肩:“……只能说是……算我倒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夜之城这个地方就是你在路上好好开着车,帮派成员就会丝毫不讲道理地飞驰而过,一路创开前方挡路的所有障碍物,再用和NCPD机动队飞艇交火的流弹一视同仁地波及双向车道上的一干无辜路人。枪战双方自顾自驾车狂奔出视野之外,留下身后一片人仰马翻的残局。

Ycare说:“至少NCPD给报销急诊费,所以大概也算不上太糟。对了,既然你们找了Claire来,那正好我就退队吧。”

Melissa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往后一退,声音提起来一个八度:“你他妈扯什么淡呢?!”Claire和她心有灵犀,异口同声地尖叫:“谁要和她加一个乐队啊!”

“……发生什么事了?”Florent问,没顾上评价女同打情骂俏的小花招,“怎么突然要退队——Ycare,你好好说,有什么事我们都会想法帮忙的。”

“我是在好好说啊,”Ycare无奈地冲他们笑了一下,耸了耸右肩以作示意,“这只胳膊粉碎性骨折了。医生说伤到了神经,不做手术的话手指的灵活度肯定会受影响,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弹琴了。所以我想……”他吞咽了一下,转开目光,尽量保持着那个轻松的笑容,“正好Claire来接的话还可以少一些磨合的时间,不是正好吗?”

Claire说:“……你别算我。到底关我什么事啊?收留前女友怎么还带碰瓷的……手术费要多少钱,我们想办法凑一下不行吗?”

“不只是钱的问题……好吧,也可以说是钱的问题。”Ycare回答。他仍然笑着,眼圈的一点微红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看不清楚。他说:“……我还欠中心医院一笔钱呢。不尽早还清的话我怕他们上门把我拆成零件卖了。”

他说这话时语调轻快,像是一个玩笑,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可不是玩笑。中心医院是真的有能力把人体的利润最大化,而他们合作的收债公司才不在乎你还不上钱是否有什么深层的原因。Melissa又骂了一声,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Sid则提高了声音:“……NCPD不是报销急诊费了吗?!怎么还欠中心医院的钱,他们抢劫啊?!”

Ycare说:“报销的是急诊费。但是没报销救护车的出诊费啊。”

“……操,”Sid说,举起一只手,像是想表达些什么,几秒后泄气地重重一甩手,说,“操。他们他妈的还不如直接去抢。”

Ycare说:“放开心点,他们明明可以直接去抢,却还是给我们派了救护车……”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苦笑一声,“要是当时有得选,我宁肯走到中心医院去。救护车他妈的出诊一趟五位数起步……操。”

没人说话了,只有Melissa的高跟鞋声在房间里回响,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直到她也泄气地坐到Ycare床边,把脸埋进手心里。她问:“……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这么难呢。”她的声音发抖。半天后她又低声问:“……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没有人回答。Ycare费劲地蹭了蹭,吓得Sid赶紧冲过去扶着他,生怕他不小心又碰到什么地方。他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拍了拍Melissa的背,尽量压住自己声音里的哽咽:“……好啦,Melissa,怎么变成我安慰你们了?没事的,就是换个工作而已。没那么糟,好吗?……没那么糟。”

他终于也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只来得及转过头,不让滚出眼眶的泪水暴露在灯下。Ycare快速抹了一把眼睛,抬头朝Claire笑了笑:“……就当继承我的遗志?乐队还是得继续唱嘛。等我把这笔债还完说不定还能来当个嘉宾……当然,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水平不行的话。”

Melissa没抬头,闷闷地说:“你闭嘴吧,Ycare。”

沉默又一次笼罩了这间窄小的卧室。夜鸦在窗外大声叫嚷,几乎像是种没来由的嘲笑。几个人互相望着,好像都希望对方能拿出个主意来,好让眼下的绝望变魔术般地突然消失,但又在沉默中逐渐地意识到了这种无计可施的绝望究竟有多么真实。

Florent吞咽了一下。他轻声说:“……那,就这样了吗?”

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神情难辨,几乎有些生气他打破了勉强算得上安全的沉默。Ycare没有立刻回答。半晌后他才说:“……是的。我想是的。就这样了,吧。”

“但你不想这样,对吧。”

Ycare猛地吸了口气,紧咬牙关,像在努力控制突然爆发的情绪。他终于说话时声音发抖,更多是出于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他说:“操,我当然——他妈的我当然不想——他妈的你现在问这个还他妈有什么意思?!我已经在——”他又深吸一口气,一点点压住那股怒火,把声音重新放得平和,“……我已经接受现实了。就……别问了好吗?别再问了。”

Florent垂下眼睛。他隔着布料碰了碰口袋,那张名片贴着他的腿,忽然烫得像是一块滚烫的煤炭。他从前没有认真考虑过——哪怕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都像是一种背叛——但眼下还有什么别的选项留给他们?如果根本没有人能听见,Solal问他:歌唱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他环视房间。Melissa仍然捂着脸,肩背轻微地一耸一耸。Ycare低着头,左手紧抓着被子,把布料攥出纠结的皱纹。Sid一只手搭在Ycare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安慰地拍着Melissa,他一贯挺得笔直的背也微微弯了下来,好像有什么无形的重负压在他的肩上。Claire靠在墙上,神色茫然,望向他的视线里透出一点不知所措的慌乱,似乎不大确定自己该对这幅误入的场景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昏黄的灯光洒在所有人身上,没有透出丝毫暖意。

夜之城这么大,他们所有的也不过只有眼下的这一个窄小的房间。Florent深深吸气又吐出,自嘲地微微笑了笑。Mikele知道了会怎么说?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这的确是对他们所有人设想过和坚持过的东西的背叛。但人总要先有未来,才能去谈起未来。他清一清嗓子。第一个音节出口时仍然艰涩,但很快就流畅起来。他问:“或许……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去和公司签约?”

 

Florent弹出最后一个音节。Melissa的鼓点压住他的尾音,为整首乐曲做一个完美的收尾。他朝观众席张开手臂,迎接掌声和喝彩。Sid勾住他的肩膀,他们碰碰拳头,朝台下抛几个飞吻,在逐渐变暗的灯光提示下退进幕后。演出大致顺利,新加入的乐手也和他们磨合顺畅,稳定的收入让他们不必担心医药费或是房租来源,所有人脸上都多了些轻松的笑容。他们聊着新上手的曲子和今天的演出,半开玩笑地互相推卸着责任,说说笑笑地穿过连接舞台和更衣室的走廊。

和他们以前习惯的场地相比,这里的安保要负责得多,不用再提心吊胆某个角落是否藏着一个蓄势待发的骨肉皮或者狗仔记者。走廊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与说笑声回荡,明亮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变换形状,投到拐角处的更衣室门上。Florent走在最前面,他拉开门时还在回头和Melissa说话,甚至没往房间里看一眼,故此走进门了才突然站住脚,搞得Sid不及刹车,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

Florent对自己造成的微型交通事故一无所觉。他眨一下眼,又眨一下,尚不能完全确认自己看见的景象不是某种幻觉。他不太敢相信地问:“……Mikele?”

“是我!”

Mikele回答的同时已经从沙发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他,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他还穿着迷彩服,整张脸素净得简直陌生,下巴上还有些没刮干净的胡茬。那头已经长得半长的头发在脑后随便扎了个发揪,拥抱上来时带着恶土特有的滚烫干燥的沙尘气息。他紧紧抱住Florent,脸颊在他的颈窝里蹭两下,叹息一样轻轻说:“我回来了。……我真想你,Flo。”

“我也是,Mikele,”Florent回答,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回抱他,感受着双臂间真实的体温和重量,“天啊,”他喃喃道,“天啊,Mikele。”

Melissa和Sid熟练地从两侧绕开这座人体路障,各自该干嘛干嘛去了。Sid还有闲心吹声口哨,调侃:“你俩要不开个房吧?我们还在这呢。”

Mikele哼唧一声,还是没撒手,扭了扭头权作打招呼:“嗨Sid,嗨Melissa,嗨……你是谁啊?Ycare呢?”

新来的年轻乐手啪地一下站直了,满眼都是见到偶像的紧张激动:“我是Louis!暂时替补Ycare的位置,Ycare在,呃……”

“Ycare在住院,”Sid说,“手术,车祸骨折了。他,嗯,应该会没事的?”他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和Melissa对望了一眼,只问,“你怎么样?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说来话长。NCPD追得我往西海岸跑了一趟,人差点交代在那。”Mikele回答。他终于舍得放开Florent,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朝其他人送上一个半是撒娇的甜笑,似乎指望靠这招消灭他们很可能在酝酿中的怒气。但这段时间他大概也的确过得艰难,Florent注意到他新长出的棕黑发根压根没有打理过,标志性的金发则已经褪去了光彩,呈现出稻草般的枯黄。按Mikele的性格,但凡稍有条件,他也不会让自己这么不加修饰地出门,何况还是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他握住Mikele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手背。

Mikele回头又朝他一笑,牵着他朝沙发走,朝Sid和Melissa半开玩笑地鞠了个躬:“不过我回来了,让我休息两天,马上就可以归队——说起来,怎么换了个这么高级的场子?Ycare联系到的吗?安保真够好的,刷脸卡都没用,我差点就没进来。不会是我已经过气了吧?”

Florent说:“呃……”

他和Sid与Melissa焦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欲言又止,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不大是时候的沉默让黑客敏锐地嗅到了一点异常,Mikele贴着他的身体明显紧绷起来,他交叉起双腿,身体前倾,视线疑惑地扫过房间:“怎么了?”他问,皱起眉头时看着尤其严肃,吓得替补的年轻乐手往沙发角落里缩了缩,“到底发生什么了?”

“Mikele,”Florent说,深吸一口气,握紧了Mikele的手,有点希望能靠这种方式安抚对方必然很快高涨起来的怒气,“你先听我说……”

更衣室的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明亮的灯光把Solal的身影长长投进屋内,像一条横亘在房间里的裂隙。他还是那副从头发丝到皮鞋缝线都一丝不苟的公司狗造型,弧度标准的微笑严丝合缝地贴在脸上,视线在更衣室里扫了一周,落在Mikele脸上,笑容就几不可察地变深了一度。

“Mikele。”他说,朝已经霍然站起的黑客点了点头,同时摘掉手套,交给身后的保镖,示意他们不必跟着进屋。他顶着Mikele的灼灼目光走进更衣室,神态自若地选了唯一空着的化妆台,单手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靠坐在了台面上。Solal说:“保安向我汇报的时候我就猜是你回来了,果然没错。最近还好吗?”

Mikele言简意赅地说:“操。”

他站在Florent前面,一只手臂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像是想把乐队的其余成员都笼到自己身后,把他们和潜在的危险隔开;另一只手则仍然握着Florent的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Florent仍然握着他的手。看到Solal的一刻Florent就知道情况要糟,他本能地把Mikele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但这点力道并没能阻止黑客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他轻声说:“Mikele……”

Mikele同时回答:“这不关你的事。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停了停,Florent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的指间僵住了。Mikele轻声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一遍:“……操。”他转向Florent,黑眼睛瞪得大大的,写满了全无防备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Flo?”他问,声音里犹然带着一点不自知的期盼,像是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个他想要听到的答案,“不会吧?”

Florent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试着将他拉向自己身边。他说:“Mikele,拜托,先听我说……”

Mikele抽回了手。他转过身,完全背对着Florent,无视了对方因为这个动作而僵在空中的手。他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抱起手臂,挑战般地紧盯着Solal:“那也还是没你的事。你可以滚了。”

Solal并没有被这种毫不掩饰的挑衅激怒。他轻微地侧了侧头,露出一个混杂着失笑、宽容和不怎么赞同的表情来:“没我的事吗?……好吧,”他回答,略微抬起双手,朝房间里的所有人示意,“我很乐意让各位单独解决你们的……内部冲突,不过恐怕这个更衣间还有人要用。假如你们不介意,楼下有车可以送你们回家,正好也可以在路上进行一些……商讨。”

Mikele动了一下,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Melissa就抢先站起身来,半是刻意地伸了个懒腰:“那挺好,我不介意。走吗?”她问,回身看了看,视线在Mikele身上着重停了一下。Mikele和她对视了半秒,撇开眼神,冷淡地说:“……我的机车还在楼下。”

Solal笑了,伸手向门外一引:“我会让他们带上的。”

 

Solal话中所指的车并不是他们预想中的普通轿车或者高级一点的SUV,而是一辆酷炫得很没必要的加长豪华车,以至于他们站在停车场里还愣了一会,自动忽视了就停在眼皮子底下的座驾;直到司机下车为他们开门才反应过来。Louis早就在Solal的示意下逃离了气氛诡异的现场,Solal本人倒是好整以暇地站在不远处,直到Mikele不情不愿地最后一个上了车才走到近前,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这个举动又引得Mikele像个炸毛的猫那样警惕地弓起了脊背:“不是说了这没你的事吗?”

“这是我的车啊,Mikele,”Solal回答,略带好笑地从前排转过来看他,“送完你们我还要用的。”他的目光落到其他人身上,朝他们微微一点头,示意车厢里陈设的高脚杯和香槟瓶:“今天的演出效果很好,就当是庆功宴吧。等到Ycare归队,我们就可以开始讨论下一步的安排了。请自便,”他转回原位,吩咐,“把隔音挡板升起来。”

随着轻不可闻的机械轻响,隔音挡板的这一侧陷入了冰封般的尴尬沉默。四个人互相望着,半天没有人说话,直到Sid勇敢地干笑了两声,伸手去够冰桶里的那瓶香槟:“免费送酒啊。喝不喝?都来一杯?”

“来一杯吧。”Florent说。他看了Mikele一眼,对方岿然不动,只留给他石雕般冷硬的侧脸。他转回目光,把两只高脚杯都递到Sid面前:“不喝白不喝嘛。”

Mikele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评价,也没有接过那只盛了香槟的杯子。他不言不动,好像真是一座石刻的雕像。Florent举了它几秒,默不作声地将它放回了一旁的杯架上。Melissa在手里转着酒杯,冲他们很不赞同地皱起眉头,而Mikele的回应则是抱起手臂,倚进座位靠车门的那一角里,好像要从物理上尽可能地和他们拉开距离。

这个动作终于惹恼了Melissa。女鼓手一口喝干了酒,将杯子顿进杯架里,玻璃底座在塑料上敲出一声清脆的锐响。

“你想说什么,Mikele?”她问,“想说什么你就直接说吧。一回来就板着张脸有什么意思?我们谁欠你钱了?”

他们都听见Mikele吐出一个小小的气音,像是一声叹气,又好像一声控制不住的嗤笑。Mikele平淡地回答:“没有,我没什么想说的。”

Melissa说:“你看起来可不像没什么想说的。”

“现在说什么还有意义吗?”Mikele反问。他的黑眼睛依次扫过Sid和Melissa,在Florent脸上多停了一秒,又毫无表情地挪开了。他说:“你们都已经签了卖身契,那我再说什么也没意义了。就这样吧。打算什么时候宣布解散?”

“什么?”Florent问,“你等等,Mikele,没有人说——”

Sid也听不下去了,皱着眉放下了酒杯:“哥们,等等,你这样不太地道吧?说要解散就解散——”

“你们签约的时候也没问过我的意见吧?”Mikele问,“还是指望我听到这个消息会高高兴兴地说‘啊好的那我也加入’?”他做了个不敢置信的手势,半是讽刺地挑起眉毛,“说到这个,你们签约的时候不会是直接签了整个乐队吧?告诉我你们没用‘摇滚莫扎特’这个名字好吗?”

“Mikele,你能不能先冷静一下?”Florent深吸一口气,试图控制住越来越浓的火药味,“我们是有原因的,摇滚莫扎特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乐队……”

“所以是你一个人的乐队了?啊不对,抱歉,是我弄错了。应该说摇滚莫扎特唯独不是我的乐队,对吧?”

“操,你今天是奔着吵架来的对吗?”Melissa提高声音,“你给我把嘴闭上——你也闭嘴,Florent,不要和稀泥——听着,Mikele,你不要他妈的觉得自己是这里唯一的好人,唯一立场坚定的革命家,我们都是背叛你纯洁理想的公司走狗——你一走四个月,我们在城里靠吃废气喝酸雨过日子吗?人搞艺术之前先要吃饭的!”

“公司狗也是这么说的,”Mikele冷冰冰地回答,“他们贩卖人口、发动战争、互相投掷核弹的时候都这么说——‘我们也得吃饭啊’。”

Sid往旁边一扑,堪堪来得及把暴起的Melissa按回座位上。他一边安抚暴怒的女鼓手,一边投给Mikele很是不赞成的眼神:“这话真的过分了,Mikele。天,你指望我们怎么做?就……放弃治疗吗?我知道你讨厌公司,我们没有人喜欢,但……你就这么扔下一句话,就解散?就这样?就因为这个?太伤感情了,Mikele。”

“……你不想问问Ycare的情况吗,Mikele?”Florent问。他尽力压下胸中泛起的一点酸涩意味,把声音调整得更柔和:“他遇到了车祸,右手粉碎性骨折。我们要么签约,要么看着他去卖器官还医药费,或者以后再也没法弹琴。”他向后捋了一把头发,不久之前处处碰壁的记忆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让自己听起来不像是在抱怨或指责,“我们没法联系到你。不是不想征求你的意见。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但……你想要我们怎么办?你……你不在啊,Mikele。”

一缕苦笑掠过那双黑眼睛。Mikele看着他无意识地按住咽喉的手,半晌后移开目光,望向窗外一掠而过的霓虹灯牌。

“……我尽力了,”他说,“我知道你们也尽力了。但这种事情是不能退让的。一步都不能退让。这么做大错特错。一切都会变得面目全非。看着吧,很快就会的。和公司合作不会拯救任何人。我不能接受。我们的乐队、音乐,和……”他做了个大幅度的手势,似乎指向Solal,又好像指向更大的一片区域,“……这些挂钩。”

Melissa揉了揉太阳穴。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一次一口气喝完。她问:“好吧。你不能接受。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想怎么办?解散乐队?绝交?就此分道扬镳?”

“Melissa,别——”

Mikele的嘴唇紧紧抿起,神色又冷了下来。Sid痛苦地叹了口气,把一条手臂伸到他们之间,做了个休战的手势。

“就……别吵了,行吗?看在老天份上,这就是个短期合同!非得吵到散伙你们俩才满意吗?就算要公投也得等Ycare回来了再说吧?”

没有人说话了。车子在一片死寂中继续朝前行驶。Florent机械地喝着手里的那杯酒,丝毫没有尝出味道。他们各自望向窗外,市政中心的辉煌灯火早已远去,被铁灰的陈旧楼群、接触不良的闪烁灯牌和神色麻木疲惫的行人所取代。车辆拐过一个弯,越发熟悉的街景随着车速降低变得清晰起来,直到Florent和Mikele都很熟悉的那片满是垃圾和污水的肮脏空地前才平稳地刹停。

“……我们到了。”Florent说。他放下酒杯,意识到自己可能喝了好几分钟的空气。他半是征询地望了一眼Mikele:“……回家吗?”

Mikele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开门跳下了车。Sid和Melissa在他身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Sid说:“就……好好聊聊吧。别吵架。好不容易又见面了。”

Florent朝他苦笑一下,挥挥手,跟在Mikele身后跳下了车。西装墨镜的保镖正在把Mikele的机车搬出后备厢,前流浪者不大高兴地皱起眉,快步赶到他们身边,想要立刻接手自己的爱车。Florent站在原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方的楼门。

“Florent。”Solal叫他,声音并不大,但Mikele立刻敏锐地抬起了头,黑眼睛箭一样望过来。Solal对此视若无睹,只朝Mikele的方向一点头,眼睛还望着Florent,语气简直称得上包容:“好好和他说,好吗?我相信Mikele是会衡量利弊的。”

 

这话显然只起到了反作用。Mikele上楼时每一步都跺得山响,硬底靴子砸在混凝土楼梯上,声势简直吓人。他一路气冲冲地闯进他们的那间小公寓,嘴唇抿得死紧,把自己扔到沙发上,头转向一侧,拒绝看向在他身边坐下的Florent。

“……Mikele。”

Florent叫他的名字。他叹了口气,双手把散落的碎发捋到脑后,尽量无视四肢百骸蔓延的疲倦。他说:“Mikele,听我说。我……很抱歉你觉得不开心,好吗?我们已经尽量控制损失了。签的是短期合同,也不是以乐队的名义——我们是各自单独签进去的,乐队名下的作品版权也没有签给Solal。只要等一段时间,等合同期过去,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会的。”

Mikele打断道。他向后猛地仰进沙发靠背里,抬头看向天花板,挫败地叹息了一声。他说:“你不明白,Flo,从你们签字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所有事情都变了。你以为你是在占Solal的便宜?没有这么好的事。版权、薪水、医保,还有随便什么他保证能提供给你的东西,全都是有毒的鱼饵,只是为了让你们上钩。你会越陷越深,你们全都会。我看过太多这种事了——你也是看过的啊,Flo,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说真的。Mikele,说真的,你想要我们怎么做?这四个月连乐队都差点散了——我们没有演出,没有收入,没有主唱——我们连主唱都没有啊Mikele,你在城外,我有两个月简直没法说话——”

“但我会回来的——我回来了啊!你不能——”Mikele激动地比着手势,好像试图借此补充语言无法抒发的情绪,“这是投降,Flo,整个乐队,所有的这些歌——如果连我们自己都投降了,这些东西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如果根本就没有人听得到我们的歌,那唱歌的意义又是什么?”

Mikele轻微地僵住了。他朝远离Florent的方向挪了挪,侧过身体,原本张开的手臂收回到身前。他说:“……你说起话来简直像Solal。”

“或许那是因为他的确有道理。”Florent回答。

“现在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了。”

“天哪,Mikele,你能不能不要……”Florent深吸一口气,试着按捺住沉重的疲惫和挫败,“听着,拜托,听我说。Melissa差点无家可归,Sid被帮派敲诈勒索,Ycare的车祸,我的嗓子——如果不签这份合同,我现在已经失声了。我甚至没办法跟你说话,Mikele。我甚至可能已经瘫痪了。那样会更好吗?现在我们至少还有未来,还能想办法做些什么。如果一点妥协都不做,我们就根本不会有未来可言——”

“不是这样的。”Mikele说。他望着Florent,眉头紧皱,看起来几乎失望。半晌后他朝一侧垂下目光,又抬起眼睛,视线落在Florent的脖颈上。他没有继续先前的话题,只是问:“……你的嗓子怎么样了?我听见……”他顿了顿,含糊地说,“……我听见你唱歌了。”

“……现在还可以。”Florent说。他本能地抬手按了按喉结,感受着吞咽时毫无痛苦的滑动。他说:“签约之后换了药,效果比较好。医生说再吃两三个月看看,如果幸运的话,可能不用换声带。”

“那挺好。”Mikele说。他停了停,又说:“抱歉。我……不知道会有那么糟糕。”

“你当然不知道,”Florent回答,“你都不在城里。”

Mikele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有形的利器刺中了。他用手肘支住膝盖,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抹了把脸。

“我很抱歉,好吗?”他说,“我真的尽力了。我没想就这么玩蒸发——但如果不是阿德卡多保了我一趟,我可能早就死了——我不是出去度了四个月的假,Flo,我是出去逃命了!我很抱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也尽力了!我今天才刚穿过封锁线进城,直接来找你,然后就看到了——”他朝窗外短促地一挥手,甚至不想说出Solal的名字,“你又指望我怎么做?跟他签约?应酬他?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还是我连一点不高兴都不能表示出来?”

“我拦着你了吗?我刚刚才说完我很抱歉——我压根没想过你会开心!我当时就知道等你回来了我们肯定要吵架!但你表现得好像我们背叛了你一样,你直接就提了解散,你让我怎么想?Melissa和Sid又怎么想?我们拆东墙补西墙地熬过这四个月就为了等你回来,等到的就是这个态度,那当初我们费那个力气到底是为什么?还不如当初就直接解散各回各家是吗?”

“你真的要问我的意见吗?”Mikele坐直身体,抱起了手臂,眉毛高高挑进发际线,“对,你说得没错,与其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直接解散!那样的话以后再有人提起‘摇滚莫扎特’,至少会说‘他们战斗过了’而不是‘他们投降了’!乐队没有签合同,是啊,但除了乐队之外的每个人都签了,这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他还打算让你说服我签约吧?那不就是‘摇滚莫扎特’吗?换一个名字,换一个包装,然后把我们的痛苦、反抗、声音,每一丝每一毫的记忆和感受都压榨出来再明码标价出售——那是你想要的未来吗?因为我他妈的不会接受,我不会妥协,我不会背叛我自己——有些东西是不能妥协,不能出售的,Florent,你清楚我在说什么!”

“我当然清楚你在说什么,但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你不能就只是——就只有抱怨、指责、不满,像个喜欢的玩具被弄脏了的三岁孩子!连小孩子都不会因为自己喜欢的玩具被弄脏了一块就闹着要把玩具整个丢掉!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就是因为我在乎——”

“——你才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瑕疵?如果你真的这么在乎和公司的合作,为什么你还要做雇佣黑客?那些委托全都是来自普通平民,和公司一点关系都搭不上对吗?”

“那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给公司做音乐还没那么邪恶,至少不会死人,佣兵委托可就——”

“操,那不是一回事!”Mikele喊道。他猛地站起来,在客厅里焦躁地踱了两圈:“那是我们的音乐啊!那是不能卖的——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无论怎样都不能卖的!就是因为我在乎,Florent,只要我还有选择,不管是什么样的选择,不管有多糟糕——我宁可死在恶土——”

“去告诉Ycare啊!去他的病房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宁可死在恶土,宁可让他再也不能弹琴,让中心医院把他的器官拆下来卖去移植,剩下的部分称重卖去罐头厂,你也不愿意出售你的灵魂和音乐!我说不出这种话,Mikele!我们没有选择!”

他们一站一坐,彼此对视,胸膛不住起伏,眼睛因为愤怒而灼灼闪光,像两对极为相似的镜子一样相互映照。半晌后Mikele吐了口气,来回走了几步,硬底靴跟扣在地面上的声音沉重得令人叹息。他摇了摇头,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

“……这不会有好结果的,”他说,“相信我,拜托。这不会有好结果的。就……取消合约吧。我去想办法凑钱。现在还来得及。”

Florent说:“我在吃的是生物科技的专利药。如果现在停药就只能换义体,我们买不起顶级咽部义体的。我算过了。”

“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到办法的。”Mikele说。他望向Florent的目光几乎带着恳求。“求你了,Flo。你说过的……”

“……我说过的。”Florent轻轻重复,没有压住声音里的哽咽。他合起双手,用指尖抵住额头,闭了闭眼睛。他问:“但我只有音乐了。你要让我用这个做赌注,一直等着,等下去,等一个也许会发生的可能性吗。还是说我自由地再也不能唱歌,也比和公司签约了做音乐要好?”

Mikele没有回答。他们长久地望着彼此的眼睛。漫长的沉默后Mikele终于说:“……好吧。”他说:“那好吧。”他站直身体,双手插进口袋,抬起下巴,嘴唇抿得笔直。他说:“那就这样吧。我想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了。”

他在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了公寓的钥匙,把它丢在茶几上,而后捞起自己的外套披在肩头,转身走出了房门。他没有再说一句话,Florent也没有。他坐在原位,无言地凝视着Mikele的背影,直到门扇在惯性作用下慢悠悠地闭合,硬底靴砸出的脚步声一路走下楼梯,机车的引擎声响起,很快飞驰而去,消逝无踪。Florent伸手拿起那枚钥匙,看了看,又放回原位。他仰进沙发深处,闭着眼睛,半晌后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操,”他说,“操你,Mikele。”

 

Melissa和Sid都默契地没有问起他们谈话的最后结果——实际上也用不着问。他们先后拍了拍Florent的肩膀,或者递给他一杯咖啡,然后说起别的事情,好像Mikele的突然归来只是一场已然烟消云散的梦境。他们也的确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签约并不是结束而是更多任务的开始,Solal签下他们后把他们扔给了一整个专业经纪团队,其主要工作似乎就是把他们本人从头到脚地管理起来,包括衣食住行的每个细节。这种全方位无死角的照顾初看似乎十分贴心,细想就会令人十分窒息,但竟然已经属于新签艺人中的高档待遇。

“体重管理计算在绩效里,”生活助理带着黑眼圈幽幽出现,一板一眼地回答,“算你们的,也算我们的。这个月刚签进来所以不加权,下个月开始每月计算绩效,季度考核,年度末位淘汰。Morhain先生的意思是今年的各类资源会优先向你们开放,各位最好抓紧这个机会表现得更好一些……”她犹豫了几秒,又补充,“但最好不要表现得太好。”

Florent困惑地挑起眉毛:“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每个年度的绩效目标和上一年的成绩挂钩。”她压低声音快速地说完这句话,抬头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这段简短的对话之后朝他们点了点头,抱起她的那堆文件快步走开了。前乐队成员们面面相觑,都从这句友善的提醒中品味 到了一点隐约的不祥。

唯二在那次谈话之后再主动对Florent提起Mikele的人只有Ycare和Solal。前者终于伤愈归队后情绪和状态都十分稳定,尚有余力在排满的日程表间隙对公司运营模式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然后丝滑流畅地切换到完全不相关的另一个话题:“Mikele之前来看我了。”

Florent说:“啊?”

“就我还在住院的时候,”Ycare说,似乎一点也没感觉到Florent的反应有哪里不对,“没走正门,翻窗子爬进来的——他又得罪谁了?”

Florent硬邦邦地说:“不知道。”

Ycare看了他一眼,但没对他的语气做出什么评价,自顾自地继续说:“他说打算解散乐队。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这事就定了?”

“……也不算定了吧。我怎么知道。”

Ycare想了一会,问:“那要不要再开个演唱会?”

“什么东西?”Florent问,有点疑心自己听错,“开演唱会?算了吧,他连话都不跟我说了,还开演唱会?别上去唱rap把我们挨个点名骂一顿吧?”

Ycare乐了:“怎么会呢,Mikele唱rap又唱不太顺的。”

“……那根本不是重点吧。”

“也可以是,不过不重要,”Ycare说,挥了挥手,以示暂时把这件事抛到一边,“但如果真的要解散的话,还是搞个告别演出吧。大家一起摸爬滚打了这么久,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解散了,以后想起来多遗憾啊。”他又看了Florent一眼,轻声说,“再说Mikele那个……生活风格,说不定以后哪天又跑得找不到人了。见一次算一次,至少把话说开,也是好事。”

Florent说:“……你还是说点吉利的。”

他们就此打住了这个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又说起了别的,只留下这个念头在Florent心里徘徊。大约是Ycare后来又和Melissa和Sid提过这件事,Florent试探着问起时他们也不大反对这个想法,都露出了一种有点心动又拉不下脸的复杂神情,表示这事最大的障碍不在他们而在自顾自脱队失踪的主唱。于是事情就卡在了这里——Florent自己同样还在生气,并不怎么想主动低头联系Mikele。

几天后Florent突然被内线电话召唤到Solal的顶层办公室。他进门时还满怀困惑,不知道大老板越过整个经纪团队直接召唤他用意何在。Solal肩上夹着电话,另一只手还在滚动鼠标,目光从屏幕上抬起来,朝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先坐,结束通话后才朝他一笑:“不是什么大事,”他说,语调亲切,反而让Florent浮起一点警惕,“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和Mikele的情况。你们谈得怎样?”

“不怎么样。”Florent说。他仔细看了看Solal的表情,但对方那个略带亲切的微笑标准得毫无破绽。他直白地反问:“你都当着他的面让我劝他了,还能谈得怎么样?”

“你把他想得太桀骜不驯了。”Solal回答。他合起十指,用指尖顶住下颔,思索了几秒:“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我想你们接下来是打算解散乐队了?”

Florent停了停,压住已经涌到舌尖的“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改为平直的回答:“我不知道Mikele是什么打算。”

Solal又是一笑,神态里浮上一点宽容,像是在看闹脾气的年轻人。

“我听说你们在考虑开一场告别演唱会,”他说,“你问过Mikele的意思了吗?如果你们之前谈的结果不好,我想要说服他参加会有点困难。……不用这么看着我,是你们的生活助理报上来的。没有报备公司并获得同意就私自举行演唱会是违约行为,这是她的工作。”

“……演唱会还没开呢。”

“所以你也没被惩罚啊。”Solal失笑,“不过这次没关系,去开吧。场地和其他事情会由你们的团队负责。缺了Mikele倒是个问题……”他用指尖轻轻敲打桌面,自顾自沉思起来。Florent绷紧肩背,打断他:“……乐队的演唱会和公司没关系,我们没签——”

“我知道。补充条款还是我让法务拟的。不要太紧张,Florent,乐队的版权还是在你们自己手里,我没有侵吞的打算,”Solal轻轻朝他压一下手掌,半是安抚半是命令,“但告别演唱会是个打响你们个人招牌的好机会。时间、地点和目标人群都很完美,可以省下一笔广告支出。等价交换,我认为很公平,你怎么看?”

“……重要的是Mikele怎么看吧,”Florent说,抱起手臂,声音里还是流露出一点没掩盖住的心烦意乱,“签约都这样了,你还想让他加入由公司举办的演唱会?我看没戏。”

“你太顺着他了,”Solal评价道,“很容易把他宠坏。”他又轻轻敲了几下桌面,下了结论:“好吧,我知道了。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你可以回去准备歌单了——好好努力,别让我失望,好吗?”

 

不知道Solal做了些什么,一周之后Mikele竟然真的主动打来了电话。Florent看着来电显示,很有点想干脆挂掉报复一下。他费了点力气才控制住这种幼稚的冲动,接起了电话。他没说话,Mikele也没有,电话两端传来一模一样的沉默——Florent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另一边的背景音——尽管模糊不清,他还是捕捉到了喧闹的背景音乐和细碎嘈杂的说话声,还有一些玻璃器皿的碰撞,根据他的工作经验来看,很像是倒酒端酒时酒瓶和杯子碰撞的声响。他默不作声地朝想象中的Mikele挑起眉梢:过得倒是不错嘛,还有心情去泡酒吧?

Mikele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沉默了好半天才克服了不知具体是什么的心理障碍,声音紧绷地开口:“……Flo。是我。”

Florent说:“我知道,”他不太合时宜地想起Solal的话,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太顺着Mikele了,“怎么?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Mikele又沉默下去。这次他沉默的时间长到Florent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屏幕,以为Mikele已经被他气得挂了电话。同一时间电话那边的音乐声突然提高了一档,又因为收音器被盖住而突然变得模糊不清。Mikele压低的烦躁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Maeva,让他们把那东西关了行吗?操,我还以为这里隔音——”声音又清晰起来,Mikele大约是把电话重新拿近了,在另一边干涩地清了下嗓子,说:“……抱歉。我……总之抱歉。”

“你最好真的是。”Florent冷淡地回答。

“我真的很抱歉,”Mikele快速地说,好像担心他再迟疑一秒Florent就会挂掉电话,“不是为了签约的事,”他声明,“我还是觉得那不是什么好决定——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很抱歉。”

Florent叹了口气。他坐下来,按揉着隐隐胀痛的眉心。

“……好吧,”他终于说,“那你想怎么样?现在要怎么办?”

Mikele说:“……我听说你们想办告别演唱会。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想的话,算我一个。”

“你听说?”Florent没忍住,高高挑起眉毛,“听谁说?Solal?你不是最讨厌公司狗了吗?他还能说服你?你知道他打算承包后勤对吧?”

“操,你就非得提醒我这个吗?”

“我怕你来了才发现,会以为我们在策划毁掉你的清白。”

Mikele发出一点恼火的声音,又被他自己强行止住。Florent听见他做了个深呼吸,重新把嗓音放得柔软:“……我不想吵架,Flo。我还是没觉得他提议这么做是怀了什么好心,但……我不想错过这个。摇滚莫扎特是我们的乐队。我不想错过告别。”

“但你还是非得说告别,对吧。”Florent说。这句话比起责怪更像是一个悲伤的问题,所以Mikele在沉默很久后反问:“如果有别的办法——我是说,如果我能找到别的选择,你会……”

这句话在半途中被Mikele犹豫地打住,好像他自己都不确定他想问什么,又或者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Florent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总是会和你一起的。”他说,“只要我能,Mikele,我总是会和你一起的。我只是……”

“……没有别的选择。”Mikele轻声说。他们都沉默下来。半晌后Mikele终于继续,他说:“那就算上我吧。告别演出。我会来的。……不过我有个大单子要做,演出定在8月20号,可以吗?”

“你要去……算了,”Florent说,“当我没问吧。我没什么问题,我想他们也没有其他安排,不过我得问问。安排在20号的话只有不到两周了。我不知道……”

“告诉Solal我只有那天有空。”Mikele断然道:“他想蹭这个热度,那他自己想办法安排。……不,算了。我去和他说。你……”他犹豫了一会,最终只是轻轻说,“保重身体,好吗?你会没事的。”

“……你也是。小心些。”

Florent听见他在电话那边笑了一声,嗓音似乎也被这声轻笑浸得柔软几分。Mikele说:“我会的。……相信我。我会按时回来的。”

Florent隐约觉得这句话里隐藏着些什么其他意味。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追问,只是说:“好。……那就这样吧,再见。”

Mikele回答他:“再见。”


Florent不知道Mikele是怎么说服Solal的,但他就是神奇地做到了这一点。公司的宣传机器在顶头上司的命令下全力开动,用不到两周的短暂时间把广告打到了夜之城的各个角落。一夜之间全城上下都好像突然成了这支即将解散的乐队的粉丝,每个人都在谈论他们的故事,他们的音乐,他们背水一战的反抗、绝不屈服的信念、宁可解散也要拒绝商业化的勇气。铺天盖地的怜爱和遗憾像潮水一样涌过整座城市,人们谈论他们的名字就像谈论英雄、殉道者,又或者耶稣基督,好像这支乐队就是夜之城所有反抗精神和英雄气概的具象化,被某种神秘的力量赋予人形,正如十八世纪末的革命中手持红旗的自由女神。

Sid目瞪口呆,用一个字概括所有感想:“……操。”

Melissa说:“可不是吗。”她沉默一会,又问:“……他们是不知道我们已经跟公司签约了吗?到时候可怎么收场啊。”

“那谁知道,”Ycare说,“换成我就把Mikele扔出去祭天。唯一一个退队没签约的,怎么说还不都是老板一张嘴。……夜城人是不是太好骗了,怎么什么都信啊?”

Florent说:“也没真信吧。找个出口发泄一下情绪罢了。看这样子又要打仗。”

欧洲的两家航运巨头公司在一年前分别雇佣了荒坂和军用科技为自己提供军队和武器,好在对航道和军舰的争夺中领先对手。然而武装商业竞争——或者更准确地说,由公司发起的局部冲突——很快升级成了白热化的代理人战争,战火从地中海蔓延到大西洋,逐渐演变成荒坂和军用科技这两家军火公司之间的直接冲突,双方都想趁此机会重创竞争对手,确立自己在北美的绝对优势。作为荒坂在北美的势力中心,一旦战火燃烧到这片大陆上,夜之城一定会被列入军事打击的重点名单。这里的居民定然已经敏锐地嗅到了风险的来临,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Florent总结:“……说不定这时候签约还真签对了。”

这话联系前因后果和眼下的情形来看微妙地更加讽刺,于是他们又不约而同地齐齐叹了口气。半晌后Melissa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振作了起来:“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还是来说演出吧——没多久了。Mikele怎么说?”

“说让我们决定,曲目定好了发给他。”Florent一摊手,多少还是有点生气,“然后又不回了。”

Sid不怎么努力地替Mikele分辩:“可能是忙。虽然不知道在忙什么。”

“……谁知道。”Florent说。他咬了咬叉子,食不知味地又咽下一口减肥餐。“反正那几首代表作要放进去的吧。纹我、眠于玫瑰、纵情人生……说起来地点定了吗?我好像听助理提了一下。”

“好像已经开始布置了,”Melissa说,开始翻起手机收件箱,“我看看……”她愣一下,说,“操,谁想的这破主意?怎么还在恶土?”

Florent倒不是特别惊讶。Solal把他们的告别演出炒作成这样,要是想不到拿之前那次被打断的演唱会再刷一把情怀才是怪事。他短暂地好奇了一下Mikele和Solal到底私下谈了些什么才能达成眼下的平衡,又觉得有点糟心,干脆不再多想,闭着眼睛把胶水似的减肥餐全都咽了下去。

“反正安保不用我们操心,”他说,“广告收入还算绩效。去排练吧,攒够钱你们还能早点赎身跑路。”

Mikele还是照旧没什么动静,只在演出前一晚发来一条短信,表明自己收到了时间地点,保证第二天会按时出场。Florent盯着这条短信看了一会,有点想回复,又有点忍不住的恼火——这是那个电话之后他收到的唯一一条来自Mikele的消息。他关掉手机,在黑暗里看了一会天花板,实在很想打电话过去发发脾气:现在他们到底算是怎么样?Mikele这个一言不发自顾自消失的习惯到底能不能改改?还是说他们已经成为普通前同事,或者关系差到Mikele连告别演出的排练也不来露面?

理智上Florent知道最后一种推论成立的可能性几近于零。但眼下他在深夜里独自一人,在他们曾经一同居住的公寓里等待着一场即将发生的告别演出,内心汹涌的情绪就让他很不讲道理地生起气来。他简直有点想打电话过去质问Mikele,但还是做了几个深呼吸,把不理智的冲动压抑了下去。

……明天再说吧,他想:明天就能见面了。不管怎么说,演出之后他总会有机会和Mikele谈谈的。无论未来到底要怎么办,至少他们要把话说开。

 

然而未来的发展从来不以人的愿望为转移,又或者一件事只要有可能出问题就一定会出问题——告别演出吸引来的人流量超乎Florent他们的预想,简直像是三分之一个夜之城都倾巢而出,然后统统堵在了那条几年没有人维修过的公路上,恼怒的叫喊和不耐烦的鸣笛声从废弃小镇的一端贯穿到另一端,搞得这里比起演出更像个大型事故现场。

好在这次维持现场秩序的活不归他们操心,勉强称得上签约公司之后带来的优势。麻烦则在于Mikele迟迟未到,难说是不是跟观众一起被堵在了路上。Melissa打了整整两打电话,全部无人接听,急得脾气最好的Sid也开始抓狂:“还说开场之前可以去台上走一遍彩排一下,现在连开场都快要赶不上了!Mikele人呢?!总不会专门钓着我们玩的吧?”

“谁知道,”Florent焦躁地在更衣室里走了两圈,下定决心,“操,不管他了,没时间了,我们上台!”

他们整理好服装和妆面,拿起乐器,穿过连接后台与前台的走廊。被重新整修过的后台还是杂乱得一如既往,来回奔忙的员工为他们让开道路,耳机和麦克风里传递着一道又一道的指令。幕布外人群窃窃私语的声音如同潮水,舞台射灯明亮犹如日光。Florent在幕后停下,深吸一口气,转头望了望身后。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作为歌手登场——那时他只是随手拿起吉他,走出杜宾酒吧的吧台,坐到Mikele身边为他伴奏。没有队友,没有精心设计的灯光和舞台,也没有为了他不辞辛苦专门赶来的听众。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他想。

大幕在他面前升起。人群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迎接他。Florent闭一闭眼又睁开,踏出一步,然后又一步——他走上舞台,站定脚步。欢呼声慢慢平息下去,被低语声取而代之。困惑和一点点弥漫开来的怀疑在空气中轻轻波动,Florent听见Mikele的名字被念起,听众交头接耳,投来不解的目光。

Florent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也不打算解释。这次之后他大概就真的要习惯Mikele不在场上了,他想:不再是他们的音乐而是他自己的音乐。他握住麦克风,调整自己的呼吸和表情,在正要开口的同时听见耳返里传来焦急的提示——

他的身后传来脚步声。硬底靴每一步落地都在舞台上踏出干脆的声响,甚至连骤然爆发的欢呼都没能完全将其淹没。Florent猛然转身。Mikele和他擦肩而过,金发闪耀,妆面精致,眼睛灼灼如同星火。他的视线投到Florent身上,停顿一秒又转开,大步走到台前,向人群张开手臂。欢呼声随着他的动作骤然高扬,像海啸的巨浪那样扑面而来。他将双手轻轻下压,扶正麦克风,简单地说:“演出开始了。”

Florent应他的手势弹出一串流畅的旋律,像是它们已经被刻在神经与骨髓的深处,只需要一个指令就能够自动触发。Melissa敲出鼓点,Sid和Ycare随即跟上,乐队的配合熟练流畅,如同天生就是一个完美的整体。伴奏托起Mikele的歌声,Florent熟悉的那双黑眼睛被音乐点燃,他的声音里洋溢着Florent熟悉又陌生的激情,像一场微小的风暴。

有什么事不一样,Florent模糊地意识到:但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不清楚。他甚至未及思考。音乐卷挟住他,让他投身入难以抵抗的激情中去,像鸟儿张开双翅投入风暴。每一首歌都是他的歌,都是他们的歌,是一切过往记忆、感情与经历的结晶,是他的一部分,正如它们同样是Mikele的一部分那样。他为Mikele和声和伴奏,他们的声音在旋律中相互融合,化为不可分割的和谐整体。每一首歌都唤起他的记忆:他们在杜宾酒吧的杂物间里第一次合唱、那间他们曾经共有的小公寓和晨光里的第一个吻、乐队的第一次演出和庆祝的狂欢……

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它们会过去吗?会结束吗?Florent不知道。他没有余暇思考。他望向Mikele,Mikele恰在此时转向他,黑眼睛被复杂妆容簇拥,在灯下仍然亮得令人心惊。再熟悉不过的引力扑面而来,他和Mikele迎向彼此,好像被磁力不可抗拒地拉扯向对方。Mikele靠近他,手扶上他的腰,呼吸贴近他的呼吸——他们在雪亮的灯光中同声歌唱:将我纹上你的城墙,未来将要被如此谱写——Mikele望着他的眼睛那样明亮,像是一对过于靠近地面的星星。他想起那个晚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玻璃碎片飞溅如同钻石星尘,猎猎狂风扑面而来,他们曲不成调的歌声散落在夜之城的风中——

他们在音乐的最高峰接吻。

尖叫与欢呼如同没顶的浪潮,只有鼓点隐约地提醒Florent时间仍在流逝。一个亲吻的时间短至一秒也可以长至永远,好像一切都不会变化,一切都不会结束,一切都能在这一刻永远地定格在梦幻的顶峰。但这一吻终究会结束,Mikele放开他,转身离去,恰到好处地切入下一小节。音乐仍要继续,演出也要继续,一切都不会停留。他们唱过一首歌,然后是下一首,再一首,直到暮色从淡薄变得浓厚又缓缓褪去,夜幕笼罩下来。

演出已进入尾声。Florent抬起头,正迎上Mikele望向他的眼睛。他们对此同样清楚。最后一首歌,然后一切都将结束,曾经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乐队将就此宣告分崩离析。是时候说再见了吗?还是仍有别的办法——仍然有别的纽带继续联系着他们?今后会怎么样,一切又要走向哪个方向?Florent不知道。一片寂静里流水般的音乐渐起,他长久地注视着Mikele的眼睛。我们还会再见吗?要到什么时候,又或者在什么地方?他全无答案。他等待着Mikele开口歌唱。

舞台上响起一个突兀的音符。Florent本能地皱一皱眉,那个声音却没有停下——近在咫尺的手机默认铃声,响得持之以恒,音量眼下还不足以被观众注意到,但对台上的乐队来说已经难以忽视。他被从纵情生活的情绪中强行拉出,半是疑惑半是提醒地又望了Mikele一眼。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他们从前都不会带手机上台,或者至少会在上台前确认过手机已经调成静音模式。Mikele是最不会出现这种失误的人才对。这是怎么回事?

Mikele没有回答那个并未被问出口的问题。他也没有注意到Florent或是其他人试图递来的暗示。Florent意识到他的身体语言都随着铃声改变了,肩背绷紧,嘴唇抿起,像是忽然意识到与敌人狭路相逢的猫。Mikele没有管迟疑的队友和他们逐渐停下的伴奏,在舞台上掏出手机,看一看屏幕,又按断通话。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场演出。我是来这里说再见的。对乐队,对夜之城,对你们所有人。”

Mikele说。Florent朝前走了一步,Mikele没有转头,但未卜先知般的轻轻抬起手,阻止他说些或做些什么。金发的主唱握紧麦克风,不顾身后和台下困惑的窃窃私语,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那并不代表一切必须结束。生活会继续,生活也会改变——生活必将改变,只要你坚持自己的道路。永远不要放弃,也永远不要妥协。……时间到了,”他说,露出一个笑容,“那么就说再见吧。不过我们总会再会的,哪怕是在物是人非的天堂。”

Mikele抬手摘下耳返,将它抛向人群。他把麦克风插回麦架上,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后台。Melissa,Sid和Ycare都怔住了,视线在他和台下的观众之间来回游移。Sid喊了Mikele一声,但对方只是抬起手朝他们挥了挥,甚至没有慢下脚步的意思。他离开的速度比上场时的速度还要快出一线,好像要赶着去做什么事一样。

Florent被这出猝不及防的变故震了一下,直到Mikele的背影消失在幕布后才反应过来。他没有犹豫,一把捋掉了正在指令他们赶紧做点什么圆一下场子的耳返。抛下迷惑不解的队友们和同样被这一出搞得摸不着头脑的观众,大步追了上去。

 

“Mikele!”

Florent大声喊道。他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奔跑起来,还得腾出一只手按住吉他,免得它在他跑步的同时殴打他的腿。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都对这幅景象投以困惑的注目,但没有人停下来围观——眼下这里唯二不用被工作压榨的人就只有他和Mikele。鉴于这给他们留下了难得的隐私,也可以算公司少见地做了一点好事。

Mikele没有理会他的呼喊声,脚步飞快,笔直向前。他穿过更衣室,绕过转角,转向通往后门的那条昏暗走廊。Florent一路狂奔,总算赶在他推开门之前冲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等等——你要去哪里?”Florent问他,呼吸轻微起伏,生气的成分远大于疲惫,“演出还没结束呢!你就这么——”

“我得走了。”Mikele打断他。他试着收了收手腕,Florent立刻握得更紧,不让他挣脱:“你要去干什么?!到底是什么事能比——这是告别演出,Mikele,到底为什么——”

Mikele说:“我不能告诉你。……待在这里,好吗?还有Melissa他们,留在这儿,别回城里。离市政中心越远越好。”

Florent的心脏重重一跳。不祥的预感在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他本能地试着将Mikele拉向自己,好像这么做就能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情。

“别去,”他说,“Mikele,就……别去。不管你要干什么,别去。”

“不行。”

Mikele皱起眉——Florent知道多半是自己把他攥得疼了,但他眼下顾不上这个——他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不太耐烦地抿了下嘴唇。

“Flo,松手。听我说。我必须得走了,没时间了。……留在这里,一切都会改变的。很快就会。”

“别来这套。你到底要去干什么?……操,我不在乎你要去干什么。你今天别想踏出这扇门一步,想都不要想。”


“你说过你们没有别的选择,”Mikele说,声调平静,眼睛亮得几乎可怕,“但总是有选择的,Flo,总是有的。哪怕你不喜欢它。我会给你另一个选择——你会看到的。今晚就是另一个选择,夜之城的选择,夜之城的声音。更少的邪恶,更多的自由。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但我他妈的不在乎!”Florent吼道。Mikele没有理睬这句话,他已经转过身去,踏出了那扇通往外界的门。被隔绝在外的噪音传入Florent耳中——巨大的引擎声、猛烈的风声、某种机械的规律但强劲的运行声——愤怒、失望、恐惧和隐约的绝望交相混杂,充斥着他的胸膛,让他的喉咙像是被坚硬的铁块死死堵住,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不得不站定脚步,死死抓住吉他的背带,用指甲陷进手掌的刺痛来压住涌上眼眶的泪水。

Florent又朝前追了几步,用肩膀撞开在惯性作用下正缓缓合上的门扇,甚至没顾上吉他在门上撞出一声脆响。门外狂风大作,他本能地举手挡了挡风,而后才意识到噪音和狂风的源头——一架直升机正在空地上方盘旋,螺旋桨的噪音滚滚而来,雪亮的探照灯投在地面上,正对Mikele前行的方向。

“我他妈的不在乎夜之城!”Florent朝他大吼,“不在乎你要搞出随便什么他妈的选择!这是我们的乐队——我们的演出!我以为你在乎!我他妈的以为你会在乎!”

Mikele的脚步停下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原地静静地站了几秒。

“……我也以为你会在乎。”他回答,声调平静,只有极轻微的,难以辨认的情绪在他的嗓音中涌动。他说:“我以为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的,不是吗?”他转过身,朝Florent伸出一只手,唇角扬起一个笑容,被精致妆面掩映的黑眼睛却像一对毫无波动的镜面。Mikele声音轻快地问:“不和我一起吗?今晚一定会被载入夜之城的历史。你和我,我们一起。”

Florent抿紧嘴唇,半晌才深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你知道我不能,”他说,抬手指向身后,“总得有人去处理那个烂摊子。它玩完了,Mikele,你搞砸了。”

“是啊,现在你倒是很在乎了。你知道这一切本来都不必发生的,对吧?”

“你又要开始说这个了吗?我们他妈的不是已经说过——”

“——说过你们没有选择?”Mikele问,“现在就是另一个选择。总有选择的。这就是选择。你只是不愿意选择。但总有人得做点什么,否则什么都不会改变。”

直升机向下落得更低了一些。舱门打开了,长长的绳梯从机舱里被抛落下来,被狂风吹得摇来晃去。他们同时望向机舱,听见熟悉的女声在风里回荡起来:

“——Mikele!”Maeva一手攀着半开的机舱门,从直升机里探出身体。她穿着厚重的防弹衣,背后的狙击步枪隐约可见,一手笼在嘴边:“快点!我们要没时间了!”

“我要走了。”Mikele说。他又看了Florent一眼。他问:“所以你怎么说,Florent?”

“我不能——操,你非要这样吗?”Florent在原地走了两步,几乎想把吉他摘下来摔在地上,“说真的,Mikele,你非要去是吗?如果你非得这么干,那我们就分手吧。我他妈真的受够了。”

Mikele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的姿势极其轻微地变了变,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但那点异样一闪即逝,他收回手,唇角的笑容更明亮了几度,黑眼睛里却闪过冰冷的怒火——Florent第一次站在它的接收端——Mikele轻快地说:“是吗?真让我惊讶。我们甚至在一起过吗?”

他毫无留恋地转过身去,助跑跳起,一把抓住仍在晃动的绳梯尾端。直升机在他向上攀援的同时就已开始爬升,Maeva朝他伸出手,帮助他翻进机舱,然后舱门关上,直升机飞入高空,什么也没有留下。

 

2023年8月20日的这一晚的确将被载入夜之城的历史,但并非因为这场虎头蛇尾的告别演唱会。目送直升机飞入夜空时,Florent并不知道三个小时后他将目睹蘑菇云在夜之城的天际线上升起。爆炸造成的火光照亮了夜空,甚至连当时远在恶土的他们都能清晰地看见。原本喧嚣着播报“针对荒坂塔的恐丨怖丨袭丨击的最新情况”的电视、广播与网站都在那个瞬间陷入了沉默——在一切都在巨响中沉寂下去的那一刻,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丨荒丨坂丨塔丨倒丨塌丨了丨,丨企丨业丨广丨场丨周丨围丨的丨大丨片丨区丨域丨在丨灾丨难丨中丨被丨摧丨毁,无丨数丨生丨命丨化丨为丨云丨烟。

那个晚上Florent留在了恶土。乐队的其余成员都在那里。他们在沙发上本能地挤成一团,握着彼此的手,对不知名的神祇喃喃祈祷,直到夜色一点点变淡,天边泛起鱼肚白的黎明,晨光从窗外洒落进来。Florent等待着,他祈祷着会有奇迹发生,更衣室的门会突然被人推开,他熟悉的灿烂金发会在晨光下再次闪烁出光芒。

但奇迹并没有发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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