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枝上猫头鹰

很穷,希望大家用爱发电,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个好猫头鹰,无害,一般不叨人。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持有国家一级爬墙运动员和特级间歇性神经错乱证书。

杂食,可逆,刷屏,偶尔拆和贵乱。
洁癖谨慎关注。

【摇滚莫扎特】【米弗米】你如流星行经天际(下)

我猫头鹰又回来诈尸了!

标题写的是下但没完结,还有一更。

这个审核怎么还一阵一阵的,好像又能发出来了……

老规矩发不出来的部分走红白站48453091,懒得过审核了。

  中下


原AU级别的暴力描写(可能也没那么暴力),没打过游戏应该不影响阅读。

预警:作者是混邪,作者选择不使用任何预警

请给我评论!多来找猫头鹰说说话!猫头鹰好饿!


BGM: Diamonds - Rihanna



要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人们才会知道那天晚上有一颗核弹在荒坂塔里爆炸。尽管荒坂甚至整个市政中心都已经提前收到了袭击预告,要求他们疏散员工,清空市区,但各大公司不约而同地宣称它们为空口威胁,意在干扰正常的公司生产秩序——因此在核弹爆炸时,大部分员工仍然固守在自己的工位上,毫无所觉地走向了生命的尽头。至少有一万多人直接死于爆炸,荒坂塔和其他公司建筑随后的连锁坍塌则可能导致了六位数的死亡。相比之下,飘落的辐射尘和它造成的其余后续疾病简直说得上无害,只是又给各大义体制造商带来了一笔惊人的收入。

如果一定要说这场灾难有什么积极的影响,那就是它强行加快了所谓“第四次企业战争”的进程,将这场本来可能生生抽干整座城市血液的战争迅速引向了结局。以夜之城为中心的荒坂势力被突袭重创,在北美的战局中全面落入下风。此前龟缩不出的政府势力终于抓住了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相继宣布将荒坂的资产收归国有。从前煊赫一时,足以掌控半个大陆命脉的跨国垄断公司受此重击,就像那座被炸毁的塔楼一样坍塌下来,几乎自此消失在夜之城居民的生活中。

但这些都和Florent没什么关系——又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于接受这些远超他干涉范围的风云摆布,如同游鱼追随而非逆着水流的方向前进。在出城交通恢复的第二天Solal就打包了公司的重要资产,统一塞上飞艇离开夜之城,前往治安和物资供应都更加稳定的城市,为抢占文娱产业留下的空白做好准备。摇滚莫扎特剩下的成员都在那张重要资产的名单上,且身处其他员工的包围之中,被半强制地打包运去机场时几乎没时间收拾东西或是与亲朋好友告别。

Sid直到飞艇起飞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和家人通话,确认所有人的安全,努力安抚他们的情绪,劝他们尽量搬到城区边缘,远离高风险区域。Melissa在飞艇的另一端一遍遍地拨打同一个电话,眉头紧皱,折断的鞋跟在座椅靠背上划出尖锐的响声。Ycare孑然一身,左顾右盼,选择坐到Florent对面——Florent的那间小公寓位于他们撤离的路线上,故此他比其他人多一个行动回合,堪堪够他冲进房间抓起吉他包,并拿它占据身边的座位——深思熟虑地说:“Mikele肯定很后悔。”

Florent说:“……什么?”

“演唱会啊,”Ycare说,一偏脑袋,用肢体动作示意他公司高层占据的前方头等舱,“要不是老板过来恶土视察,估计也得挂点在市政中心。Mikele肯定很后悔。”

“那你和Melissa说不定也得挂点在公司宿舍里。”Florent回答。他想说什么又停下,代之以一声轻轻的叹息。他最终说:“……我想他还是会高兴的。”

他们在新的城市降落,夜以继日地准备专辑。痛苦和悲伤成为点燃他们创作灵感的火苗,何况传来的也并不只有噩耗——Merwan安全无恙,他的酒吧成为周边居民自发聚集维持秩序的场所;Claire留在被市政府遗忘的贫民区,组织居民搬运和丢弃被辐射污染的建筑废墟,重新建立起可供容身的住所;劳动力短缺让Sid的家人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岗位,甚至有机会让未成年的孩子接受教育——尽管那是公司自建的学校——新的夜之城正逐渐伸展起枝叶,从旧日的废墟上顽强地成长起来。

只有Mikele仍然杳无音信。但没有消息或许是好消息。Florent尽量不去想这件事。他不停地作曲,修改,一遍遍将词曲调整得尽可能臻于完善,让生活被音乐占据,以便排除其余的一切。只有在很深很深的夜里,偶尔他会在陌生的城市的霓虹灯里想起那个夜晚,或者其他的一些夜晚,还有那些夜晚里的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星星一样明亮的黑眼睛。

他仍然等待着。他总是等待着。

公司为他们设定的绩效标准不低,且岿然不动,不因天灾人祸而有丝毫调整。他们签约时分别签下四份个人合同,以便财务状况较为健康的Melissa和Sid能在喘过一口气后比尚且需要依赖医保的Florent和Ycare先行跑路,也就意味着他们分别为公司赚来的利润并不能用于补足队友的绩效差距。压力着实不小,所有人都在年度考核末位淘汰的鞭策下忙得天旋地转,几乎记不起来自己上次和朋友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和家人联系又是多久之前。

直到夜之城中心的重建工作大致完成,助理——新的助理,原来的那个女孩永远地留在了企业广场——来通知他们可以准备行李,Melissa才突然发来短信,叫所有人抽出十分钟来和她喝杯咖啡。这短信写得太过简洁,不大像她平常口吻,Florent心里浮上一点不祥的预感,又被他自己挥去。可惜事实证明夜之城培养起来的预感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到达约定地点时Melissa已经坐在那里,侧头靠着玻璃窗,一贯坚韧的女鼓手眼圈和鼻尖都红得显眼,眼睛里还泛着一点没有消去的水光。

Melissa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打算再回夜之城了。”她的语速飞快,像是生怕多迟疑几秒她就没法说完自己想好的句子。她说:“抱歉。但我想换个环境。……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我不想再回去了。”

Florent和另外两人面面相觑。Sid清清嗓子,放软声音,让自己听起来非常通情达理。他说:“呃,好的,没事?但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Melissa回答。她的声音发抖,眼圈红得更加明显。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又做一次,但开口的瞬间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她说:“……Claire。她……她不在了。”

“Claire?!但……怎么会?”Ycare问,“她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

Melissa说:“我不知道。她上次联系我的时候说要去更换义体。然后就……我不知道,”她重复了一遍,终于掉下眼泪,“我不想再回去了。我没办法……我真的受够夜之城了。我知道我们商量过……以后的事情。但我真的……”她尝试再三,最后只是说:“……抱歉。”

他们安慰她,拥抱她,一遍遍地说没关系,一遍遍地为她打气,试图让她鼓起精神,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夜之城的每个人都太习惯于经历死亡。这也只不过又是另一次,夜之城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又一个无声无息地死去的人,化入城市的激流中,甚至不会激起一点微小的水花。最终他们和她说再见。离开时Florent走在最后,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又望一眼。Melissa坐在原位,将面孔埋在手掌里,一动不动,只有肩背轻微地颤抖。他垂下视线,转身离开。

 

上飞艇时Melissa来和他们告别,他们依次拥抱她,然后登上舷梯。她的面孔离得越来越远,停机坪也越来越远,城市越来越远,化为地面上模糊连绵的区域。战后的天空被爆炸、燃烧和污染留下的混杂颗粒染成血一般的红色,那种不祥的红光笼罩在每一个人的面孔上,让目之所及的一切景象都显得诡谲妖异起来。

Ycare没头没脑地说:“又少了一个。”

Florent不说话。他抱住那个吉他包,将下巴压在顶端。半天后他才半是自言自语地问:“……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谁也没有回答他。Florent自己也同样没有回答。

他们在夜之城降落。一年多的时间足够这座城市从废墟中生长起来,新建的城区规整簇新,摩天大楼照旧光明大放,像一簇簇光芒四射的巨大水晶那样直指天空。荒坂撤出夜之城,留下的空白早已被其他大型公司迫不及待地填补分食,他们原本熟悉的旧城区被推倒重建,原来的街道、邻居与生活痕迹全都不见踪影。

Florent搬进公司宿舍时只带了他唯一抢救出来的那个吉他包,入住的第一天夜里他打开它,手指拂过缺角吉他面板上轻微褪色的五角星与星球。吉他包里还躺着一把手枪,型号稍微落后时代,但保养良好,枪管被恶土的风沙磨损出轻微的痕迹。Florent把它拿出来,上好膛,打开保险,把玩片刻又关上,重新放回原位。他心想这事前后呼应得太过精巧,简直像个人为的恶意玩笑。

Solal诱导他签约时说“我很擅长这个游戏”,现实证明他并非空口虚言自吹自擂。这一年多的蛰伏让Solal手里攒下足够的筹码,能够大张旗鼓地悍然吞下尚且无人占领的市场。眼下美貌、名声和审美都可以被人工制作,只有创作本身还属于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值得在被商业化之前仔细斟酌,用心对待——至少目前如此。他的歌声被推向夜之城,一夜间遍布全城上下,知名度就像公司本身一样拔地而起,突然之间街知巷闻。

广告部门宣传他的专辑时总要打一点擦边球,有意无意地把他和过去的“摇滚莫扎特”挂上钩,提醒人们荒坂塔事件之前的年代——并不浪漫,也并不黄金,甚至同样充满创伤和痛苦,但可以被建构成为另一个模样的年代。Florent为此和广告部门争执过,甚至和Solal争执过,但归根结底那不违反他们签订的合同,而Solal交叠起十指,神情宽容又带些许不耐烦,像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Solal问他:“广告词有什么错误吗?难道你的音乐生涯不是从那里开始的吗?”Solal说:“亲爱的Florent,问题不是广告部门在说什么,而是夜之城想要听到什么。他们想要听到一些浴火重生的故事,告诉他们自己的生活也会一样变好。有什么理由不满足他们的需要呢?”Solal听起来简直宽容忍让,他说:“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你负责制作音乐,我负责让人们听到你的音乐。鉴于销售额和知名度都增幅稳定,我不认为目前的策略有什么问题。”他把警告都措辞得像一种温和的殷殷期盼:“如果你确实很不喜欢,那就再努力一点。等到你的份量能让你的个人意见重于市场策略时,广告部当然会考虑你的想法。”

Florent还没走出他的办公室就已经骂了一句操。Solal在他背后笑了一声,若有若无,好像觉得这事很适合作为工作间隙的调剂。Florent把门用力摔上,又去找广告部吵了一架,吵到一半就被经纪团队连劝带拉拖出办公室,理由竟然无懈可击——夜之城眼下的辐射尘含量让他的增生又有复发趋势,不能错过和医生的预约。

医生说:“换义体吧。”显然生物科技最昂贵的专利药也有其极限,没法压倒战后无处不在的辐射尘对人体的持续影响。他给出治疗方案后还难得地附赠一句安慰,难说是看在Florent上涨的知名度份上,还是纯粹因为公司的钱给得足够到位。他说:“现在赶紧换掉,还能留下声带。你们搞音乐的不想连声带都换成机器吧?”

Florent无话可说,物理意义上和社会意义上均是如此。合约条款将选择最佳医疗方案的权力签给了公司,助理拟出五版不同方案,执行经纪修改调整,部门经理汇总上报,Solal最终拍板定案,调来他承诺过的最好的义体和最好的手术团队。术前准备意味着Florent的日程又要进行一个翻天覆地的彻底调整,经纪团队连夜加班,倒是为Florent挣出两三天难得的悠闲。可惜Ycare和Sid都忙到起飞,Merwan则严词拒绝他上门拜访,警告他老实在医院里躺着等手术,不要试图在术前通过进入辐射区的方式再给自己手动制造麻烦。

他在上手术台前的半个小时接到一通电话,线路那一头电子杂音和风声同时尖利啸叫,信号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充盈熟悉的恶土风范。Maeva的声音被干扰得几近彻底失真,Florent花了将近十分钟才和她成功互报家门,确认这不是一通恶作剧电话。Maeva对他说话时声调平淡干冷,不知道是被信号折磨到失去了酝酿好的所有情绪,还是早就在佣兵生涯中对人生可能发生的一切破事习以为常。她问:“你一切都好?”她说:“我一直想联系你,但你不在夜之城。我前几天刚看到你的专辑广告。”电话那端沉默几秒,不知是她在斟酌措辞还是信号又一次凭空失踪。她最终说:“我只是想告诉你,Mikele……”这次她的确停顿下来斟酌措辞,最后发现没什么办法能把这话说得足够委婉。她说:“Mikele不在了。我想至少你应该知道。”

Florent张开嘴,一下没发出声音。他吸进一口气又吐出,找回自己对声带的控制,说:“好。”他说:“我知道了。谢谢你。”护士探头进来,提醒他手术时间已到,他点点头,对电话那边说:“我要去做个手术。回头再联系你。”Maeva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按掉通话,换上手术服,在运送用的推床上躺平。麻醉面罩盖上来时他还没太反应过来,医生说:“吸气。”他的身体自动运转,听话地猛吸一大口,意识就像被大锤迎面猛击那样当即断线。

他醒来时正值黄昏,或者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战争留下的血红色天空让时间变得暧昧不明,那时尚没有人知道这血红色将笼罩全球长达十年,简直像是行星自己决定总得找点什么办法警告一下这个寄生在它身体里且越发恶化的肿瘤。Florent盯着窗外他尚未完全习惯的血红日光看了片刻,理智开始艰难回笼,颇似一台被安了太多垃圾软件所以开机尤其缓慢的旧电脑。术前的记忆碎片逐渐浮上脑海,他想起那通来自Maeva的电话,仍然觉得十分恍惚,不大确定那是不是纯属麻醉药物在大脑里制造的幻觉。

Florent摸到手机,找出通话记录,盯着那个陌生的号码愣了一会。他想了很久,还是回拨过去。Maeva接得很快,好像专门等着这个电话。她没说话,Florent欲言又止,所有念头乱七八糟混成一片,堵在他的喉咙口。刚换上的义体接口轻微作痛,提醒他时间仍在流逝,生活仍在继续。他问:“Mikele……”他说出这个单词又停下,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他吞咽一下,扯到新鲜刀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Maeva大概把这个声音当做他没能压住的哽咽,再说话时声音微不可察地放软了几度。她说:“……他是不在了。我很抱歉。”她说:“当时……计划出了问题。本来不会……这样的。”她停下来,在杂音里捕捉Florent的提问和他起伏的呼吸。她说:“爆炸的时候他在深潜。在塔里,连着接入椅。他没有……及时撤出来。”黑客的意识深潜入网络时身体毫无防备,甚至比普通人还要脆弱。普通人在骤然降临的灾难面前至少还有机会挣扎躲闪,而黑客可能直到死亡的那个瞬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不再说话了。Maeva最后说:“……我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Florent回答。他说得太快,纯粹出于多年培养的条件反射。片刻后他又重复一遍:“……没关系。你也不想这样的。”

Maeva在电话那端发出一个气音,像是自嘲的轻笑。“是啊,”她最后说,“……没有人想这样的。”她说:“我今年应该会回夜之城。……有什么需要,还是可以联系我。”她说:“照顾好自己。再见。”她挂断电话。血红色的昏暗日光中只余寂静,复杂冰冷的医疗器械连接着Florent的脉搏,一下下地发出稳定的轻响。

Florent艰难地转一下还不太听使唤的脖子,抬手按下呼叫铃。他的助理在那玩意发出声音的下一秒就闪现进了房间,盈盈立在最方便Florent用眼神发出指示的区域。她对上Florent的视线,就露出一个妥帖标准的微笑,说:“您醒了?恭喜您,手术很成功。”她没等Florent思考出这到底是不是个古早老梗当代新玩,就开始逐条背诵术后护理注意事项,姿态舒缓声调动听,堪比生物科技最新推出的护理机器人;总体效果十分恐怖谷,能把健康人吓出点精神问题。

Florent打断她,说:“我要出门。”

助理的流畅复述停顿一下,效果更像护理机器人突然卡住。她问:“您有什么需要吗?我可以替您处理。”

Florent看着她,重复一遍:“我要出门。我现在可以出门吧?”

那一下卡顿过去,助理的微笑仍然标准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说:“当然,没有人会限制您的人身自由。但医嘱不建议您在手术后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医院的监护,这有一定的可能性会导致一系列不幸的后果,包括但不限于对您的声带与咽喉造成伤害。”

“你想用失声威胁我可以直说。”

“我绝无此意。”助理说。她回答得太过温柔流畅,让Florent又开始有点怀疑她其实真是护理机器人。她紧接着说:“不过公司已经为您的嗓音投保了。不遵医嘱造成的损害不属于保险赔偿范围,造成的一切财务损失可能要由您自己承担。”

她面孔上那副妥帖标准的微笑丝毫没有因为Florent的注视而动摇。Florent和她对视半晌,放弃地倒回病床上。他问:“……到底谁把你调过来的?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他想找个形容词却找不出来,最后概括,“……像Solal的。”

“正是Morhain先生本人指派我照料您的身体情况和必需的生活杂务。”助理回答。她等了一会,没等到下一个指令,于是善解人意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我可以替您处理。”

“……我没什么需要,”Florent说,“就……出去好吗?随便你去做什么,就当带薪休假。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她描画精致的眉毛扬起了一个微小的角度,但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当然。我就在外面。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按铃召唤。”

Florent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外,几乎感觉房间里的气压都轻盈了一个等级。他撑起身体望向窗外,中心医院的高级病房在数百米高处俯视着重获新生的夜之城,血红的黄昏下地面上的车水马龙连成蛛网明亮的线条,面孔模糊的居民只是在这张网上穿梭的一粒粒微尘。他没有特别对任何人说:“……操。真他妈的。操。”

 

义体移植手术恢复顺利,没有对他的声音产生任何影响。医生放他出院时告诉他现在的技术已经能将移植死亡率降低到万分之三以下,只要药物和义体的质量合格,医生本人的手术资质过关,普通的义体移植几乎就是让受术者无痛变身超人。医生说这话本意大约是安抚他的情绪,Florent却莫名想起过去的朋友。他问:“……那如果质量不合格呢?”

医生看他一眼。“最好别那么干,”他说,“别去那些地下黑诊所,尤其这两年。战后药物供应不足,很多黑医用的合成药里有杂质,去那里做手术就是给他们扩充器官库存。”他语重心长地劝告:“来大医院做手术,多花点钱就多花点钱,没什么的。还是命重要。”

Florent没有说话。他签字出院,打发走助理,翘掉和Solal的会面,自己开车去了公墓。这地方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墓地,只有连绵的高大纯黑玻璃墙体,墙面上镶嵌着成排巴掌大小的骨灰龛,密密麻麻地从地面排到仰头才能望见的两米高处。已经被占用的骨灰龛上会亮起幽幽的蓝光,写明姓名、生卒年月日与一句简短的墓志铭,好像这已经足够说明死者的一生。放眼望去,玻璃墙上成片成片地写满了“2023年8月20日”,多得能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当场发作。Florent扫描收款码,租用一个空置的骨灰龛,为荒坂塔事件后不堪重负的公墓再次添砖加瓦。他写下Mikele的全名,写下又一个“2023年8月20日”,在墓志铭一栏犹豫了很久。最终他将那个弹出的骨灰龛轻轻推进墙体内部,听着它锁定到位,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这感觉就像一次告别。一次迟到了太久的潦草的告别。但至少是一次告别。

他用指尖轻轻抚过被新亮起的蓝光点燃的名字。他说:“……Mikele。再见。”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他开始废寝忘食地工作——多半出于巧合,做艺术的很难自己决定灵感何时降临又何时消失——但多少惊吓到了一点他的经纪团队。他的情况被层层上报,直达Solal手边,据说对方只在OA上批示四个字,又原封不动地打回了报告:“是好事啊。”Florent后来从义愤填膺的Sid嘴里听说这事,简直有点好笑,心想这究竟该不该算是资本逐利和艺术追求竟然殊途同归,又想Mikele要是知道自己这么评价一定又要气得骂街。他停一停,又想:自己现在能平静地想起这个名字了。这倒的确是好事。

他有空听八卦之前在工作室连续熬了好几个大夜,每天只睡一个半小时,靠肾上腺素和咖啡因保持清醒但不够清醒,很适合在半昏迷的状态下捕捉缪斯女神偶尔投来的一个微笑。所有作品的雏形大致敲定之后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直接导致他蒙头大睡了二十个小时,醒来时大脑断线,茫然不知今夕何夕。陌生号码就挑这时候打到他用了很多年的那个私人手机上,Florent按下接听的动作纯属条件反射,接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困惑。

电话那边没管他困不困惑,劈头盖脸地问:“Florent Mothe?没死就好,什么时候来做手术?”

Florent说:“啊?”

“手术!”对方不耐烦地重复,“义体手术!两年前在我这订的喉部义体,总算把货搞到了——”他停一下,又问,“你声音听着挺好的,是不是做过手术了?那义体还要不要?我这里不退定金的啊?”

刚睡醒的大脑终于被关键词激活,成功全面开机,Florent本能地握紧了电话,追问:“什么喉部义体?两年前?……荒坂塔之前订的吗?”

对方说:“是啊,”他抱怨,“要不是那破事之后进出口都卡得那么死,也不至于拖到现在才进到货。”他顿一顿,声音里浮上一点隐约的心虚:“……你也没来催,要不是今天收到货我都把这事忘了。史蒂芬森的高级货,定金那么贵,不是钱啊?”

“……我不知道。”Florent低声说,像是在回答对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我没有下单。……是谁在你这里定的货?”

对面的义体医生反问:“你不知道?定的时候就留了你的手机号,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去哪知道?”他不耐烦起来,追问,“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货是两年前的款了,全新的,没开封过。可能比不上今年的新款了,但性能挺好,性价比也不错。你不要我就转手了,尾款还没人付呢。”

他报了个数字,不算太小,以Florent现在的经济状况,拼拼凑凑倒也能负担得起这笔款项——但还有这个必要吗?Florent本能地抬手摸了摸咽喉,不久前才更换过的义体平滑地连接着他的皮肤,硅胶被做成仿生质感,触手柔软光滑,被他自己的体温染上柔和的暖意。史蒂芬森今年上市的最新品,各项参数都比两年前的旧款高出一截,能够完美地支持声带运动,挑战各种极限发声技巧——至少广告上是这么说的。

“……怎么总是慢一步呢。”他喃喃地问,但空旷的房间里甚至没有回音。

 

他还是掏钱买下了那个义体,没拆包装就塞进吉他包,和那把缺角吉他与手枪一起放在房间的角落。这东西把他的银行账户抽干到一个很没必要的级别,没过两天他就意外又不是特别意外地又接到Solal的直接召唤,这次不在那间顶层办公室而是在市政中心的一家咖啡厅,临窗雅座幽静隐蔽,侍者的标准微笑也像刻在脸上,好像完全认不出当红歌手的脸或姓名。Solal望着窗外,肢体语言漫不经心且毫无防备,难得看起来像个活人而不像什么外罩人皮的恐怖谷生物——Florent仔细想想,觉得这种恐怖谷生物应该有个学名,就叫公司狗。

Solal像是听到他的腹诽,转头朝他似有深意地一笑,笑得Florent背后发凉,总觉得接下来不会发生什么好事。Solal抬手示意他入座,问他:“手术恢复得怎样?你的声音听起来不错。”

Florent说:“……我专辑都录完一张了。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太晚。”

“有些不良反应并不会在术后立刻爆发。”Solal说。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Florent,问他:“那么最近怎样?一切都还好吗?”

“没什么问题。但你能不能把那个助理调走?”

“她的工作有哪里让你不满意了吗?”

“没有,”Florent立刻说,不是很想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毁掉一位无辜人士的生活,“但她太像你了。应付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再加上她我生活里的公司狗浓度就太过超标,对我的健康不好。”

Solal朝他扬起眉毛,从角度到神情都似曾相识,搞得Florent短暂地思考了一秒是不是有哪家公司推出了用于增加压迫力的表情插件。Solal说:“是吗?我以为用两年前的旧款义体对你的健康更不好。”

“……你又查我的银行流水?”Florent酝酿了一下,实在酝酿不起来火气,只能感到一种他已经习以为常的无言以对,“你真的是跟踪狂吧?”

“你工资账户的异常变动会被银行汇总给公司,”Solal说,“标准艺人合同条款,不喜欢的话下次续签可以和你的经纪人商量。”

“现在我的份量可以让我的个人意愿重于市场策略了?”

“市场策略暂时还不行,但这些不太重要的条款或许可以。”Solal回答。他喝了一口咖啡,温和地问:“所以为什么突然买两年前的旧款?价格也开高了。”

“……我也觉得那家伙在狮子大张口。还真开高了?”

“高端线的新款义体只有在刚发售的那几个月才有价值。”Solal毫不留情地评价,“一旦过时就像过了保质期的器官一样毫无意义,只付材料费都嫌多。”他望了一眼Florent,像掂量局面的大型猛兽那样轻微地侧一侧头,又问:“Mikele给你定的那副义体,是吗?”

Florent本能地向后靠了靠,抿起嘴唇,无声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Solal捕捉到他没怎么掩饰的抗拒,朝他宽容地一笑,好像在看闹脾气的孩子。

“这不难猜。”他说,“Mikele是那个脾气。一上头了就长嘴不用,过后又拉不下脸。你又把他宠得太过头了。”他侧头望向窗外,视线放远,像在回忆什么。片刻后他又问:“所以你确认他的死讯了。……没有监听你,”他说,像是预料到Florent正打算说什么,声音里浮起一点好笑,“我听了你的新专辑。时机很合适,夜之城差不多准备好和失去的一切说再见了。眼下发布它正是时候。但你是想和一个特定的人说再见,不是吗?”

“……你这是要给我做心理咨询吗?我的商业价值已经高到可以出动你了?”

Solal失笑:“如果你更想见心理咨询师,我可以让你的经纪人安排。不过我猜你不太想和陌生人谈……这么私密的事,”他说,用手势示意荒坂塔曾经所在的位置,“保密协议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不是特别可靠。何况你也不是唯一和他有私交的人,Florent。但你的朋友们多少都受到了这件事的后续影响,就此而言,我认为和我谈谈对你来说会更合适。”

Florent看了他好一会,不太确定自己想先问哪个问题。最后较为严肃的那个选项还是占据了优先权,他问:“你知道……?”

Solal重复了一遍自己不久前才说过的话:“这不难猜,”他说,“特别是考虑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和他的……第二职业,或者说第一职业。不过我相信最后造成的局面不是他的本意。”

他说最后那句话的语调好像认为那是一种安慰。Florent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Solal疑惑地朝他挑起眉毛。他做这个表情时神态里又带出一股十分恐怖谷的公司狗气质,突然卸去了Florent做出奇怪发言的心理负担。

“……我不在乎,”Florent说,“我不——我他妈的一点都不——在乎他最后造成的局面,好吗?他可以再炸一次荒坂塔——是,这话不能让Sid和Ycare听到,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不在乎,如果再炸一次荒坂塔就能把他拼起来摇活了我他妈可以自己去炸——”他用力咬住牙关,想要抑制自己由于情绪激动而显得破碎的声音,但还是没能藏住声线的颤抖,“但他就这么——他就这么不在了。操。我们甚至没说过一句再见。我们的最后一句话甚至是——操。”

Solal没有追问。他八风不动得好像没听见Florent宣布自己还可以再炸一次荒坂塔,平静地又喝了一口咖啡。那副哪怕下一秒整座夜之城都被核弹洗成白地他也不会稍微动一下眉毛的态度冷漠得简直毫无人性,在Florent情绪激动的当下反而像某种恒定不变的坐标一样令人信赖。Florent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压住了险些失控的情绪,代之以一声深而长的吐息。

“……我不知道你想跟我谈什么,”他说,“或者听我说什么。这事早过去了。操,Mikele死了都他妈两年了。我就是……我会习惯的,好吗?我就是一下很难接受……我会习惯的。”

“很难接受?”Solal没有理睬最后那句分辩,而是重复了一遍他的用词,反问,“你很难接受什么?他的死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很难接受他是个傻逼,可以了吗?我也很难接受我自己是个傻逼——操,我该想到他当时说那些屁话不是没来由的!如果我早知道——操,我早该想到——”Florent没忍住,重重砸了一拳桌子,精致的杯盘花瓶都被震得齐齐跳起几公分,“他做这些事之前就不能告诉我一声吗?!就不能和我商量一下——操他妈的他哪里来的定金?!总不会是——”他猛地收住了声音,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成型。他本能地望向Solal,甚至抗拒着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只是轻声问:“……荒坂塔,这整件事,难道都是有人雇佣……”

“我不知道在荒坂塔里究竟发生了什么。”Solal回答他,仍然八风不动,坐姿稳定如钢,“具体的细节恐怕你只能直接询问幸存下来的当事人了。但你需要冷静些,Florent,”他说,做出安抚的手势,“你知道那不是Mikele的性格。虽然有时候他的确表现得像是没长前额叶,但他实际上并不是那种会为你去做自杀式任务的人。这你应该清楚。我更倾向于是他原本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

Florent说:“……我不知道。操。我现在真的搞不清楚了。我原来以为我挺了解他的。如果我真了解他事情可能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如果我早知道……”

“就算你早知道,”Solal打断他,声调略微柔和,仍旧平静稳定得不容置疑,“也不会改变任何事。他做的这一切都在你的控制范围之外,不是你能改变的。这你很清楚。这是Mikele自己的选择。”

“……可能是吧。但也可能不是。……他没有选择,那个时候,那种情况下。我想我也没有给他留下别的选择。操。……我也没有别的选择,”Florent低声说,终于还是没能压住那点轻微的哽咽,“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

Solal在他对面叹了口气。他轻微地皱着眉头,神色里混杂着大家长式的不赞同和典型的公司狗式刻薄,似乎马上就能吐出一些足以让听者精神崩溃的严苛评价;但他最终还是没把那些话说出口,而是代之以又一声无奈的叹气。

“……夜之城就是这样的。”Solal最终说。他伸手过来,用指腹轻轻替Florent抹掉他眼角沁出的一点泪痕。“你只能继续玩这个游戏。而且要玩得足够好,直到你总是会有别的选择为止。”

“我不太确定那还会不会是我想要的‘选择’。”

“但你别无他法。”

“……是的,”Florent说,他露出一个半是无奈的微笑,“总是这样。我别无他法。”

 

Solal的媒体帝国按他的计划稳步展开,蚕食鲸吞夜之城甚至整个北美的市场,他手下的各路艺人也随之水涨船高,名利双收——只要他们能熬过一年比一年越发不留情面的末位淘汰制度。公司的金字塔形结构的确意味着越是靠近上层就能获得越多的机会和容错率,但也同时意味着下层员工会像基石和柴薪那样被毫不留情地剥削压榨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就此而言,荒坂塔的倒塌恐怕并没有改变太多事情。一家公司的崩塌从来不意味着整个体系的崩塌,而重获权力的夜之城市政府也不过是这个游戏中另一个获取了更多筹码的玩家。

那一点为数不多的改善当真值得夜之城为此付出的所有代价吗?Florent没有答案,又或许他有意回避这个答案。每到年终考核时他都尽可能地远离公司,不去看也不去听那些正在发生的悲惨跌落。有人会管这种行为叫自我麻木,也有人会称之为求生本能。全都取决于发言者站在哪个角度看待这个故事。

但总有一些特定的时候,一些特定的人让他不得不做出反应。Sid正是其中一个,好在和数年前相比眼下的情况不算那么绝望,尚且可以不受良心拷问地称其为“选择”。Sid约他和Ycare去杜宾酒吧喝酒,宣布:“我要跳槽了。”他和Ycare齐齐“啊?”了一声,面面相觑,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懵逼。Sid说:“太他妈卷了,我顶不住了。再跟着老板定的这个垃圾绩效没日没夜地卷下去我非得猝死。已经有人开始嗑兴奋剂续命了你们知道吗?”

“嗨,还好我们是签约艺人,”Ycare说,一张嘴还是那股亲切的阴阳怪气,“运气够好了。我前两天去跑通告,隔壁公司发补贴已经直接给员工发兴奋剂了。”

Florent张张嘴,绞尽脑汁地想找出一两句俏皮话来活跃一下气氛,最后还是宣告放弃——整个局面实在太令人窒息,哪怕讲得出来也只会是更令人窒息的地狱笑话——选择转而把话题导回正轨。他问:“那你打算跳槽去哪?下家找好了吗?”

Sid说了个公司名称,算是业内中游,不至于在Solal的压迫下苟延残喘,暂时也看不到能跳级飞升的希望。待遇也说不上比现在有什么质的提升,唯一的好处就是——

“没绩效,”Sid说,“老子要免费了,不陪傻逼老板玩了。我他妈真的受够这个傻逼年终末位淘汰制度了,你们能不能替我跟老板转告一声我操他全家?……算了你俩还要在这继续干,那我写封告别信吧。”

Forent说:“呃。我建议你别。至少你要还想在这一行干就最好别。现在要想在夜之城绕开他好像还挺难的。”

“操。”Sid言简意赅地说。跑路前大骂老板的打工人梦想被无情否决让他打蔫了半分钟,很快又振作起来:“不管了,反正我跑了。等家里几个倒霉孩子毕业有工作了我就解约,还回老地方驻唱。那话怎么说来着?回到梦最开始的起点?”

三个人都笑起来,报复和自由的快乐哪怕只是在想象里短暂地一尝也叫人开心,足以支撑接下来乏味疲倦且令人难以喘息的日常。他们喝完那瓶酒,又叫一瓶,然后又叫一瓶,一半是发酒疯一半是借酒装疯,折腾到Merwan黑着脸把他们挨个塞进那间杂物间,在落灰的单人床上横着躺成三个歪七扭八的寿司卷。次日早上生活继续,他和Merwan说再见,和Ycare说再见,又在不久后帮Sid打包行李,和他拥抱道别。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有时这甚至不是一件坏事。他的名声在Solal的精心运营下继续稳步上涨,随着公司的版图扩张向外同步辐射,触及了整片北美大陆。被拿来当致胜王牌的感觉确实很好,Solal待遇给得大方,甚至精心替他筛选掉负面评价,确保目之所及都是源源不断的正面反馈,不会有什么不合时宜的言论撕破周围花团锦簇的世界。有一部分的Florent甚至很享受这种待遇——难说究竟是艺术家对爱意的需求永无止境,还是人类本性说到底好逸恶劳——他的住所从公司宿舍换到高级公寓又换到临海别墅,专辑和海报铺满整座夜之城,巡回演唱会的路线经过北美大陆的每座重要城市,每一处都收到铺天盖地的掌声、鲜花、爱意和眼泪。

他甚至懒得再为市场策略和Solal吵架。难说这究竟是公司决策层专精技巧还是Solal本人的天赋技能,总之他永远都能让自己显得特别有道理,好像全世界的理智和专业都集于他一身,衬得和他意见相左的Florent像个被溺爱得只会任性发脾气的破孩。几次之后他就学会了不再和Solal争执,随便他要让广告部门把自己塑造成从底层爬上夜之城云端的励志模范还是不畏强权用音乐奋力抗争的摇滚英雄——联系现实来看后者比较好笑——只要不拿摇滚莫扎特继续炒作,那就一切好说。

Solal对此并不完全赞同。“你知道绝口不提乐队对你才没什么好处吧?”有一次他在彩排的后台这么问Florent,“哪怕我们不说,其他媒体也会说,而且会恶意揣测,比真实情况糟糕一百倍。还不如由我们自己来把控风向。”

Florent说:“不。”造型师和他的助手团队围着他打转,好几双手在从头到脚地替他涂抹一些他甚至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开着空调都压不住急躁忙乱和人体拥簇带来的那股燥热。Florent甚至没睁眼看Solal,径自坚决近于乖僻地回答:“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怎么做,反正我不同意。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怎么说我管不了,但我不想再打扰逝者了。少让他沾上这些破事吧。”

Solal叹口气,好像对他的固执很是无可奈何:“好吧。听你的。”造型师拿着剪刀走近,被他抬手拦下来,接过造型概念图。Florent甚至能从他的声调里听出他不赞同地微微皱起眉毛的神态:“怎么选了这套?”

“呃,”造型师磕巴一下,紧绷的声音里满是对甲方大老板突然要临期更换方案的恐惧,“……是Mothe先生自己定的?”

“是我定的,”Florent说,招手示意造型师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我想换个风格——离巡演就差几天了你别折腾人家,现在哪来得及再出新造型。”

Solal轻轻喷出一个鼻音,摆明了压根没考虑过员工的头发、身心健康抑或劳动法。但他还是宽容得近乎友好地回答:“好吧。你的巡演,听你的。”他直起身来,说:“那么希望这次一切顺利。首场的时候我会来的,请给我留个座位。”

他的脚步声一路远去,几声放松的呼气立刻在Florent周围响起。造型师长出一口气,先说:“谢谢,”手指拈起Florent垂在肩头的一缕头发,犹豫一下,又问:“……真要剪啊?”

Florent睁开眼睛,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雪亮的灯光落在他的面孔上,镜中休息室装饰优雅舒适,处处细节都透露着金钱堆出来的上流气息。事情早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他闭上眼睛,回答:“剪吧。……早就该剪了。”

造型师答应得飞快,显然对不用再另做一套设计很是高兴。剪刀声在Florent耳边细碎地响起来,造型师说:“还好他听你的了。我还以为又要遇到甲方死线前夜改要求——Morhain先生人还挺不错的,真的不插手专业工作啊。”

他的助手们发出一片赞同的嗡嗡低语,显然个个都被各式傻逼甲方折磨得不轻,看样子至少有一半今晚就会抽出所剩不多的闲暇时间,在网络上自发抒发今天难得遇到靠谱甲方的快乐。Florent睁眼看看他们,欲言又止——Solal一直致力于把公司打造成不干预艺术创作,致力于内容生产的高端形象,甚至不惜亲身下场营销设定,把贯彻人设做到了每一个细节;可能确实活该他赚钱。Florent有点想解释,但Solal的声音又在他的脑海里回响起来:有什么理由不满足他们的需要呢?夜之城想要一个满足他们需要的好故事,我的工作就是给他们制造这样的故事。这有什么问题吗?Solal问他:还是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是啊,”Florent慢慢地说,“他……还不错吧。”

 

荒坂塔事件的十多年后——也是在他们签约的十多年后——Ycare宣布和公司解约,且自此退出这一行业。他发布宣告之前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这一招先斩后奏把他的团队全体炸得晕头转向,当事人本人干脆地断网关手机,提了瓶酒溜达到Florent家里来,完全不回头看爆炸。Florent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问,Ycare倒是毫不在意,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创完人后不顾他人死活的快乐。Ycare坦率地说:“没发生什么事。我挺好的。……真没发生什么事,我就是突然想通了。”

他说:“你还记得我们组乐队的时候吗?Mikele,Melissa和Sid都在的时候?我知道时间过去太久了,回忆起来会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很浪漫,但……我觉得那个时候我们都是活着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但现在……”他摊一摊手,说:“你看,我当时想治好手,我已经治好了。我想继续做音乐,我也做了。我想要让夜之城听到我的音乐,我也做到了。我没什么想要的了。”他在Florent那个柔软宽大的沙发上把自己舒服地摊平,鞋跟架到茶几上,冲Florent举了举酒瓶。他说:“我的经纪人建议我换机械声带。哈。这年头除了人就没什么东西是人工的了。……但所有东西又都是人工的。没什么意思,Florent。没什么意思。”

他们都喝得太多,懒得用酒杯,一瓶瓶地对着瓶口直接灌下去,像是十几年前刚在酒吧里混熟的时候。Ycare说:“你知道吗?以前我觉得Mikele屁话特别多。‘音乐得是真诚的’,我的意思是,谁的音乐不是真诚的啊?那不然呢?……现在我懂了,我觉得他说得没错。真他妈的。”他说:“我打定主意了。我要跑路。我想通了。我还住在拖车里的时候日子都能过下去,现在我只会比以前更轻松。”他说:“我不打算再要公司给我的东西了。我不需要那些。可能这才是解决办法,谁知道呢。也可能不是,毕竟我们十年前就试过了。但是去他妈的,我不在乎。”他和Florent碰一碰酒瓶,Ycare说:“你要加油,替我们所有人继续——不,不对,你要替你自己继续。别后悔,别回头,Florent。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总得有谁趟出一条路来。总会有人能做到的。”

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联系不到Florent的经纪团队吓得破门而入,把Florent硬是从宿醉里薅起来塞上飞机执行日程,没给就在旁边的Ycare一个眼神。他正式解约时Florent不在夜之城,好在就结果来看也可以说是好聚好散,勉强算得上是个好结果。但Ycare酒后的随口一提很快就变成了现实问题,沉甸甸地压到Florent自己眼前——他的团队也开始建议他更换机械声带。

义体移植的确是大势所趋,但一直以来都集中在不需要太多精细操作的区域,更别提歌手多少对“自己的”声音怀抱一种理直气壮的天然执念。Florent否决那个提议时毫不犹豫——他眼下的地位的确为他带来了拒绝的选择——但他的经纪团队在这事上展现出了难得的固执,反复游说到Florent以开人相威胁才勉强罢手。

Florent以为这事总算到此为止,团队也安分得他差不多忘掉了这件事。一个月后他去度假,酒店高层套房的阳台直面难得没被企业战争毁掉的海滩,天青海碧白沙如洗,海风徐缓地吹拂,他靠在阳台上,正望着海岸放空大脑,身后门扇一响,Solal走过来,递给他一杯酒。

“我听说,”Solal说,“你拒绝了你经纪人的提议。”

Florent骂了一句,瞬间失去了所有放松的心情:“这声带是他妈的非换不可吗?他们怎么还说动你了?史蒂芬森要跟我签独家代言?给多少啊值得你来做说客?”

Solal平心静气地听完,竟然还露出一点思索的神色来:“想法不错。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让你的经纪人和史蒂芬森接触一下。”

“……少来这套。”

Solal笑了笑,示意他喝口酒缓和一下情绪。他继续说话,不紧不慢,声调冷静平稳,是最能唤起Florent习得性无助的那副口吻。他说:“我不打算强制你做任何决定。不过你的经纪人请求我至少让你把他们提出这个建议的原因听完。”

“然后我就会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了。操,你还是别说了。”Florent说。他灌了一大口酒,觉得自己现在要么应该夺路而逃,要么就应该从阳台上直接跳下去。考虑到Solal正好挡在他和阳台门之间,可能还是后者更实际一点。Solal对他的抗拒充耳不闻,继续平稳地说:“最重要的原因是辐射尘增生让你的声带比没有病史的人脆弱很多。你应该注意到了你的工作量在同级的歌手里是相对最少的。我们在尽可能地减少你的声带负担,延长你的职业寿命。但终究来说,这种做法治标不治本。”

“……治本的办法就是直接把声带换掉吗?你干脆给我录个虚拟音源得了,还没有寿命限制,比换义体治本多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原因了。”Solal回答。他换了个更加放松的坐姿,轻微地歪着头,像一种丝毫不受威胁的大型猛兽。他说:“义体化是现在的大势所趋。使用寿命超过十年的机械内脏已经开始进入市场,可以进行精细操作的肢体更是早已投入使用。我相信通过更换义体延长寿命成为潮流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既然迟早都要更换义体,为什么不做第一个?这样至少你能从空白的市场上咬下最大的一块蛋糕。”

Florent说:“我不需要那种东西。就……别说了好吗?你说完了,我听完了,能不能给我保留一点度假的心情?”

“当然,”Solal回答,漫不经心地拢了拢睡袍前襟,倚向扶手椅靠近Florent的一侧,也将目光投向海岸线,“我只负责让你听完原因。不过我建议你仔细考虑,亲爱的孩子,因为就我看来这理由很有说服力。何况对你自己也不是没有好处。”

“对我有好处?”Florent重复了一遍,深感不可置信,“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可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给我签史蒂芬森独家代言。”

“不是说那个。至少更换了机械声带意味着你不需要为了保持嗓音继续控制烟酒,”Solal说,看了他一眼,唇边忽然掠过一丝近似恶作剧的笑意,“也不用担心深喉会影响你的声带情况。我相信那还是有一定好处的。”

Florent呛了一下,差点把刚喝的酒喷自己一身。他咳了半天,总算缓过劲来,抗议:“……你下次讲黄段子之前能先提醒我一下吗?这也太他妈吓人了!”

Solal挑了挑眉毛,表情写满理所应当,显然丝毫没有反省的意图。他说:“为了你度假的心情,我就说到这里。但像我刚刚说过的,我建议你仔细考虑。仔细地考虑,Florent。”

 

仔细考虑的后果就是Florent的拒绝终究没能坚持太久。换用声带义体一夜之间成为了夜之城音乐人的潮流,铺天盖地都是对不同义体型号的表现力与参数的分析文章和视频,难说史蒂芬森到底一口气在广告和公关上砸了多少钱。这股突然而至的风潮直接结果就是没有更换义体的歌手新作都被舆论斥为落后和反技术,似乎誓要将他们一口气打入不得翻身的深渊。Florent作为其中咖位最大的知名歌手首当其冲,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恶评和攻击,连久经战阵的公关部门都一时间有点措手不及。这股风潮持续了几个月,Florent终于没法再顶住全方位无死角的压力,在经纪人写满“我早就跟你说过”的眼神下签了义体手术意向书。

Solal听他说这事时只是叹了口气,但表情平静,毫无波动,多少为Florent减轻了一点心理负担。他没说什么“我早告诉过你”之类的话,只是问:“你确定吗?如果你能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史蒂芬森这波营销过去,公关部门可以再替你炒一波真实原声之类的概念,还是能洗回去的。”

“那要等多久?”Florent问他,于是Solal又叹了口气,没再提这话,安抚地用指尖点了点他喉部早已换成硅胶义体的皮肤。Solal说:“负责你的会是最好的手术团队和最好的调音师。声带义体会完全还原你本来的声音,甚至更有表现力。声源数据也不会对外授权。……没什么可害怕的,这么多人都已经换用义体了。不会有问题的。”那副无懈可击的精英面具后很难得地露出一点几乎称得上人性化的痕迹来,Solal说:“不用担心。手术那天我会陪着你的。”

手术当天一贯日理万机的Solal竟然当真拨冗前来陪床,反而搞得Florent坐立不安,总觉得这事背后定然有什么不法交易,一管麻醉下去自己可能就再也没机会睁开眼睛。他在Solal写满不赞同的目光下戴上面罩,猛吸一口麻醉,意识又一次像被大锤猛击一样当即断线,再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病房里。

窗外阳光朦胧,红色时代后的天空半灰不蓝,霓虹灯牌白天仍然以浪费一切能浪费的能源的决然气势大放光芒。病房里空无一人,他试着发出一点声音,然后说一些单词,再唱一整个完整的音阶,意识到音色几乎毫无变化,终于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他按下呼叫铃,助理立刻闪现进来,笑容标准盈盈而立,问他:“您有什么需要吗?我可以替您处理。”

Florent说:“请把手机给我。”他停一停,又问:“Solal呢?”

“公司有紧急会议,Morhain先生刚离开不久。他指派我照料您的身体情况和必需的生活杂务。”她停了停,发现Florent没有继续提问的打算,就朝他微微一点头:“那么我不打扰了,请您好好休息。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按铃召唤。”

Florent打开手机,心不在焉地翻看短信、未接来电记录、邮件,然后是自动推送的新闻。他一条条翻下去,又向上翻回来,目光停在其中一条上。Solal在定格的画面里神色镇定地侃侃而谈,讲解下一年将要推出的以夜之城居民真实生活为主题的真人秀,宣称公司的业务重点将是“来自夜之城,回馈夜之城”。Florent先是被不知道几易其稿后冠冕堂皇的说辞恶心得一哆嗦,视线才落到发布会的召开时间上。他算一算,意识到除非Solal当真学会分身术,又或者是靠全息投影去出席的发布会,否则没可能是刚离开医院不久。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耸耸肩,并不感到很惊讶。他觉得他可能开始习惯夜之城了。又或者有点太习惯夜之城了。

更换声带义体并没能挽救他一路走低的风评,娱乐公司、音乐杂志、自由评论家和普通网友四方混战,把每一条乐评都变成腥风血雨的绞肉机战场。经纪人经验丰富,敏锐地嗅到这局面背后的异常,发动人脉四处调查后宣布这事和Florent的专辑质量半点不搭边,纯属他时机十分不巧地卷入两家调声义体公司的网络水军商战战场,被双方拿来指桑骂槐当筏子乱扎。

公司神仙打架,路过的歌手不幸遭殃,压根没地方说理。经纪人劝他耐心等等,Solal则干脆命令他耐心等等,声称公司目前的战略中心放在真人秀上,暂时没有多余的资源可以抽调来替他掺和义体公司打架。事业全面走低,新更换的义体又屡屡需要调试,命运还偏爱在低谷时再推一把,让能变得更糟的局面全都变得更糟。

让一切雪上加霜的是Merwan的死讯。这事纯属天降横祸——一个义体化程度过高的客人在杜宾酒吧里赛博精神病突然发作,用义体手臂内置的小型火箭炮平等地扫射了整个酒吧。在新组建不久,专门负责赛博精神病案件的暴恐机动队终于赶来控制住局面之前,包括Merwan在内的三十多人都死在了他手中,大部分人被热武器一击毙命,甚至没来得及逃跑或反击。

这个噩耗几乎彻底击垮了Florent。他花了几个月才勉强振作起来,敢于站在杜宾酒吧的门口。这地方被Merwan在遗嘱中留给了他,但Florent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尽管助理已经提前替他清理过现场,打扫掉了尸体、血迹、弹壳和家具的残骸,但只让它看起来更加空旷而陌生,几乎令他恐惧。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杜宾酒吧。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过去发生的一切在那个瞬间涌进他的大脑里,像是骤然喷发的高压水枪。他想起他失去过的所有人——再也没有回家的父母、埋葬在荒坂塔废墟下的Mikele、他甚至只是听说死讯的Claire——在崩溃的瞬间他才忽然意识到一切都没有过去。一切都没有被忘记。从来没有。

 

他离开夜之城,仓促而狼狈得几乎像是逃跑。或许本质确实如此。有几年时间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做,长时间地待在加拿大渺无人迹的雪原附近,要不是经纪团队定时抓他回夜之城履行一些必要活动,他险些就要彻底忘记人类的社交本能。几年后Solal的耐心似乎终于达到了极限,半是强制地把他押上手术台换了最新的义体,而后照旧温声细语态度平静地问他是不是打算解约。

“我不打算强制你做任何事,”Solal说,“但摇滚莫扎特的独立版权是你合同的附属条款。如果你因为违约被末位淘汰,这些曲目的版权会作为补偿自动归属公司所有。我建议你仔细考虑要怎么做,亲爱的孩子。仔细地考虑。”

Florent刚从麻醉状态下醒来,大脑转动得尤其缓慢,只是靠本能意识到Solal话中的不祥深意。他努力地思考了好半天,还是没想明白前因后果,凭本能低声回答:“……不会的。我没有打算……违约。”

“最好是这样。”Solal说。他的声音只是微不可察地软化了一丝。他说:“那你就得加倍努力了。你落后了太多,Florent。……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大约夜之城居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到现在,骨子里多少被烙下一些野火般生生不息的韧性;Florent在压力下反而逐渐打起精神,一点点从险些击垮他的抑郁中恢复了过来。他捡起搁置太久的歌唱和乐器技巧,重新开始作曲,录音,在Solal和整个全力运转的团队协助下重新搭建起生活的骨架。事后想来,这甚至算得上是他在夜之城经历过的最为规律平和的一段日子——他的三餐正常,搭配健康,早起早睡,定时运动,连工作效率都比从前高出不少。那些痛苦的记忆像是被大脑自动塞进了意识最底层,他开始能够享受生活中的寻常细节:美味的食物,一段好听的旋律,运动过后疲惫的轻快,傍晚躺在沙发上放空大脑看真人秀的放松时分。有时Solal的休息时间恰好能够和他重合,会勉为其难地陪他看上几集,尽管看着看着就就会皱起眉毛,露出一种类似于“明天得把负责这一部分的蠢货开掉”的表情。

Florent有时候觉得自己的问题并没有变好而是恶化了,证据就是他竟然从Solal这种恐怖谷生物身上获得了稳定可靠的人际关系。但大多数时候他顾不上想这个。人在尽全力想要活下去的时候会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一切东西。他重建起自己,试着重新演奏,重新创作,重新发售作品。他的新专辑大受好评,赞誉滚滚而来,夜之城突然之间对他笑脸相迎,好像从前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经纪人和助理都连声恭喜他,没完没了又极其小心谨慎地向他道贺,好像生怕说错一个词他就会又跑去加拿大自闭几年;只有Solal仍然是那副哪怕下一秒整座夜之城都被核弹洗成白地也不会稍微动一下眉毛的态度,他点一点头,简短地说恭喜,但眼神里写满“我告诉过你耐心等等”,显然认为对观众评价真情实感是对他为数不多的那点真情实感的可怕浪费。那副典型得应该被送去做标本的公司狗态度稳定得像个永远恒定的坐标系原点,Florent感到一点诡异的心安,又隐约感觉自己这么想应该是真的有点毛病。

这种隐约自相矛盾的心安只持续到Ycare打电话来,他几年不见的前队友声音里难得有点犹疑,在电话那头问:“你回来了?我听说你刚回来不久。”Ycare说:“……我不太确定该怎么说,但你去过恶土吗?我们从前公演的地方?”他说:“对,就是告别演出的地方。……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

时隔二十年,那个废弃小镇的大部分区域都比他记忆中更加破旧荒凉,但他们过去的演出地址周围却莫名其妙地建起了商店和旅馆,路况像是有人在定期维护,车来车往得像个重要地点。演出场地本身被高高的铁丝网围起,唯一可供出入的大门旁边放了个机器人,检测到有人靠近就发出一声机械的提示音,报出入场门票价格。进出的人多数都穿着摇滚莫扎特的主题T恤(他们现在甚至还有主题T恤!),高高兴兴地付款进出,好像没觉得这一幕有多荒谬——Florent做了个深呼吸,很努力地忍住没和守门的机器人吵架。

他把油门踩到引擎能允许的最高限速,一路狂飙回夜之城,无视了从门卫到前台再到秘书的阻拦,气势汹汹地冲进Solal独占的大楼顶层办公室。那扇原本推开就能进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电子锁,Florent用力推了一下,又踹了两脚,门扇还是纹丝不动,好像刻意要为他的兴师问罪之路多添一点阻碍。Florent忍不住略带恶意地想Solal换锁是不是因为实在得罪了太多人,害怕继续用那扇毫无防御的旧门会有人像今天一样冲进他的办公室,对着他的脑门直接来一枪。

他在门口困兽似地转了几圈,又用力踹了它几脚,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拿这扇门毫无办法。险些烧穿他理智的怒火在时间的消磨下稍微平息了一点,Florent后知后觉地想起走廊里一直设有直连Solal办公室的摄像头。他对自己翻了个白眼,刻意地走到摄像头下面,对着镜头比了个中指。门在他下定决心再踹一脚之前恰到好处地掐着时间打开了,Solal在他能开口兴师问罪之前先打断他,声调平稳地问:“我能请你在旁边先稍等片刻吗,Florent?我这里正有客人在。”

那位客人显然也没预料到自己和Solal的谈话会被突然打断。她从那张比她还高的靠背椅上转过头来,不安地朝Florent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她的面孔落到Florent眼里,反而让他怔了怔——他在电视上见过她。那张完全换成了铬合金的面孔实在太好辨认——她是这季真人秀里夺冠的热门选手,从节目开始就放言自己为了获胜什么都愿意做,节目中直播自己接受铬合金脸板移植手术的举措让她在整个夜之城声名大噪。眼下她的名声两极分化,喜欢她的人和切齿痛恨她的人一样多,但或许是因为在Solal面前,她并不像节目里那样咄咄逼人得几乎有点疯狂,反而几乎称得上坐立不安。她短促地朝Florent一点头,低声说:“抱歉,Mothe先生,能请您……稍微等一下吗?我很快就好。”

Florent张嘴,闭嘴,还是没法冲这个态度友好且什么也没做错的陌生姑娘发火。他冲Solal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自顾自地绕过一侧的装饰植物进了旁边的休息室,每一步都踩得山响。休息室不怎么隔音,他听见Solal在外面平静地说:“他不是针对你。”

“我……我知道。”那女孩轻声说。她听起来疲惫而紧张,声音绷得像马上就要被扯断的皮筋。她说:“我只是……我不大确定,一定要这样吗?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还脸板移植的贷款。还有螳螂刀和义眼,我不是说它们不好,”她急忙补充,像是生怕Solal误会了她的意思,“我知道公司预订的是最好的义体,但是……我是说,我用不着这些东西,对吧?等到节目结束以后……”

“等到节目结束以后,”Solal说,“你的冠军奖金会远超这些东西的价格。何况你的经纪人应该告诉过你,冠军选手在节目中的消费会由公司偿付。他没有告诉过你吗?……天啊,”他叹了口气,声音里的无奈相当逼真,“我会和他谈谈的。……听着,亲爱的,我不能和你谈太久。你也看到了……”他大概是做了个手势,示意Florent的方向,“但你是这一季最受关注的选手。这你是清楚的,对吧?要对自己有信心。抬头挺胸,保持自信,拿出你在节目里的表现来。公司会全力以赴支持最优秀的选手。你能成为最优秀的那个,只要你足够努力。想想你的家人,亲爱的,想想他们有多需要你。保持你最好的状态,好吗?不要让我失望。你的粉丝,你的观众,整个夜之城都在看着你。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你能做到的。”

Florent听见一点轻轻的抽泣,声音很低,几乎像是他的错觉。那女孩回答:“……我知道,先生,我知道。我会的。”

“抬起头来,亲爱的。不要哭。”Solal回答。他的声调里染上严厉和失望,不大明显,但恰巧明显到足够被Florent辨认出来。他相当确信那女孩也能辨认出来。Solal说:“你的经纪人告诉过你需要做什么的,对吧?你必须要有自己会赢的信心。表演出来,而且要随时随地表演出来。如果你连自己都骗不过,要怎么骗过观众?观众想看到一个足够骄傲和自信的胜利者。你在前几期节目里表现得不错,但不要放松。你不至于连这都做不到的,对吧?”

“我能做到的!”她立刻回答,声音尖利,听起来更像她在节目中的样子了,“我会赢的,我当然会赢的!”

“这还像点样子。回去吧。……还有,亲爱的,下次有什么事,先找你的经纪人预约,好吗?我不能总是来处理节目的具体细节。而且按照规定,你不应该离开片场,这是很严重的违规行为。”

“我……”她嗫嚅了一下,刚刚支起的那副架子又坍塌了下去,“我很抱歉……?”

“这次就算了。不要再让我失望了,好吗?”

脚步声消失在室外,门扇一开一关,Florent踩着电子锁锁定的那一声走出来,坐在Solal对面,又朝他翻一个巨大的白眼:“‘不要让我失望’?你又给她洗什么脑?”

“只是提醒她在节目中的位置罢了。说实话这工作应该是她的经纪人在做的,”Solal回答,略微疲惫地揉一下眉心,问,“你又在闹什么脾气?”

这句话轻易地点燃了Florent没来得及平息的怒火。“你还好意思问?”他说,没忍住提高了声音,“恶土他妈的在收费——我们的演出场馆在收费!机器人还他妈贴着这破公司的商标——我还想问我们的乐队什么时候签到你名下了呢!”

Solal叹了口气,声音里浮上一点无奈——逼真得Florent都判断不出来他究竟是不是在故作姿态——“你可以小声一些吗?我已经不是你这样精力充沛的年纪了。听着,亲爱的孩子,”他说,竖起两根手指,“让我澄清两件事。第一,那片地区出售门票不违反你合约的附属条款,而且利润是划在你名下的。你在加拿大过的那几年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商业价值,总不会认为只靠那几次露面就可以糊弄过年终考核了吧?”他望了Florent一眼,目光重新严厉起来,甚至带了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如果没有那笔利润,你根本不会有恢复的时间,可能面临的局面也比现在糟得多。公司不是我的一言堂,所有人都要遵守基本的准则,我已经在可能的范围里为你最大程度地斡旋了。第二,”他说,抬手制止了Florent打断他的意图,“我知道你在乎你的乐队。我告诉过你,只要你的份量能让你的个人意见重于市场策略,公司就会考虑你的想法。你的新专辑做得很好,继续努力……”

“不要让你失望?”Florent没忍住讽刺的冲动,又为自己换来了Solal严厉略带无奈的一眼:“不要让公司失望,”Solal说,“满足公司的要求,公司就会满足你的要求。你想要摇滚莫扎特的全部版权?可以。你想要那里停止收费?可以。你想要那块地?”他笑了一声,说,“可以。只要你做得足够好,什么都可以。”

“操,”Florent说,他猛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烦躁地绕了好几圈,又用力踹了一脚Solal的办公桌,“你真的是——真他妈的——操!”

“游戏规则就是这样,亲爱的孩子。这你早就知道。”Solal说。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被Florent有意无视。那只手在空中悬了片刻,随着一声叹息收了回去,转而去抚平Solal自己不那么服帖的鬓角。Florent忽然意识到他的发根已经染上了一点并不显眼的斑白。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说些什么,Solal已经径自继续:“你只能继续玩这个游戏。而且要玩得足够好,直到你总是会有别的选择为止。你得再努力些。”

 最后一句似曾相识的说教又让Florent恼火起来。他冷硬地回复:“我当然得再努力些。那是肯定的,因为公司永远都想要更多,永远都不知足。你也一样。”

他摔门出去,隐约听见Solal在他背后轻轻叹一口气。他单方面当那是个走样的轻笑,把这点异样的动静抛之脑后,大踏步离开公司大楼,一脚油门飚回自己的别墅。

 

这地方几年没住过人,又脏又乱得简直难以下脚,好在金钱的魔力超乎寻常,硬是当天把空置已久的房子重新收拾回宜居状态。入住当晚他就把刚养成的良好生活习惯抛之脑后,一口气捡起所有被强令改正的坏习惯——熬夜、喝酒、抽烟、暴饮暴食,要不是临时找不到药店甚至还打算去搞点兴奋剂。这么瞎折腾对他的物理健康和心理健康都没产生什么好处,几天后他在沙发上独自醒来,昏昏沉沉地在夕阳的光里眯起眼睛,忽然对自己情绪失控下做出的这一系列操作有些后悔。

别墅里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住宅寂静无声,似乎连呼吸都能漾出回音。Florent翻过一整遍短信、来电和邮箱列表,最终还是打开电视,将频道调到那个真人秀直播节目。普通观众或许会以为每期节目的走向都当真是选手的自由发挥和观众投票共同构成,但Florent身为圈内人,很清楚编剧和导演必然谨慎地控制着剧情走向,确保它能够抓住最多观众的注意力。好在它的剧本写得的确配得上年年强推,很适合让人在忙碌一整天后放空自己丢掉大脑,跟着导演的指挥棒打发时间。

他调到直播时正值淘汰投票前的演说拉票环节,他在Solal办公室里见过的那女孩在镜头前声调尖利地强调自己稳稳锁定冠军宝座,态度自信得几乎令人反感。她的小臂上多出两条自手腕延伸至手肘的镶金凹槽,随着她挥舞手臂的动作偶尔弹出一点尖锐的刀刃,大约就是她在Solal那里提到过的螳螂刀。Florent听了一会,还是被她尖利的声音刺得皱起眉头,忍无可忍地把电视声音调小了。

这不像是为冠军选手预备的剧本,Florent想:的确有时要剑走偏锋才能吸引到夜之城的观众,但她的路线走得实在有点太偏。屏幕上她的铬合金脸板冰冷地反射着日光,整体视觉效果在恐怖谷的边缘来回试探。视效加声效的降维打击让Florent简直难以忍受,他去厨房翻箱倒柜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一点压着保质期边缘幸存下来的薯片,回来时刚好赶上计票结束。主持人用故弄玄虚的激动声音宣布这一期的淘汰选手,在伤感的口水歌里念出那女孩的名字。

“……我被淘汰了?!”她尖叫,铬合金脸板上显示不出任何表情,动作追踪的摄像机仍然一丝不苟,尽职尽责地把镜头拉近她,力图捕捉并贩卖她的每一丝悲伤、愤怒、绝望或不可置信。她的声音在叫喊中显得越发尖利,手臂神经质地上下挥舞。她尖叫:“不可能,一定是你们弄错了!我不会被淘汰的!我不可能被淘汰的!我的经纪人保证过——重新计票!快点重新计票!一定是你们弄错了——这是恶作剧,是恶作剧对吗?!”她电子义眼的瞳孔在镜头里反复地放大又缩小,她踉跄着走向主持人,声调飘忽,有那么几分像她自己真实的声音。她问:“我没被淘汰,对吧?我不能被淘汰,我不能——是你们弄错了,对吧?——快说是你们弄错了,快说啊——快说啊!快说啊!!!”

摄像机的镜头清晰地映出每个人面孔上的细微变化。夜之城每一个正在收看这档节目的观众都看见了主持人那副胸有成竹的调侃微笑是如何忽然间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嘴唇如何变得苍白,西装下的双手和双腿是如何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深藏在基因里的求生本能被唤醒,在某个瞬间里所有人都意识到镜头里映出的不再是一个接受了义体改造的女孩或者一个即将被淘汰的失败者,而是一个可怕的危险源,一个无法自控的疯子,一头彻头彻尾的野兽。但片场中人意识到得太晚了。那女孩拉长的单词尾音变成了彻底支离破碎的尖叫,她举起手臂,两支形如镰刀的利刃从她双臂的镶金凹槽中瞬间弹出,像割开干草那样轻飘飘毫无阻碍地割开她面前的人体,鲜血像喷泉一样混合着惨叫喷涌而出,尚且冒着热气的内脏滚落下来,乱七八糟地堆叠在地面上。

Florent呆在了原地。他甚至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又或者只是大脑拒绝接受正发生在眼前的这幕惨剧。人在直面意想不到的冲击时向来如此。镜头里的一些人同样惊呆在原地,另一些人则尖叫着狂奔出画面,只有被设定在动作追踪模式的摄像机仍然尽职尽责地转动着,将那女孩——那个疯子——那个赛博精神病患者的一举一动都完整地摄录下来。她移植了太多的义体,四肢都不剩下什么原装的部分,故此移动起来也不再像人而像是一只模仿人形的蜘蛛,依靠螳螂刀与足尖利刃的尖端勾住建筑与家具的表面,从房间的一端跃到另一端,一路上毫无怜悯地带走所有途经的生命,像人踢开挡路的小石子那样理所当然又漫不经心。

镜头追着她转动,转向房间的另一端——那个部分原本不该出现在直播镜头内,坐在那里的几乎都是公司的工作人员。Florent辨认出好几张有些眼熟的面孔,多半曾和他在走廊上有几次擦肩而过,或者短暂地合作过一段时间。那女孩在这群人当中停下来,螳螂刀切进其中一个人的身体,像蜘蛛扯开猎物那样慢条斯理地扯开他——他在断气前一直尖叫着一个名字,许诺这是个错误,许诺她会获得冠军,会获得她想要的一切——那女孩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赛博精神病一旦发病就无法逆转,患者再也不会停下来,不会清醒过来,直到他们停止呼吸为止。

她把那个曾是她经纪人的男人撕成碎片,然后直起身体,电子义眼逐一扫过她视野里每个能够活动的生物。摄像机追随着她的动作,镜头和她的电子义眼一起聚焦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正背对着镜头站在演播厅的门口,手掌上镶嵌的识别码亮起蓝光,似乎想用自己的权限强行打开被锁死的逃生出路,但大门的电子锁对此毫无反应。他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转过身来,面孔清晰地展露在镜头里——Solal仍然西装革履,从发丝到皮鞋缝线都一如既往地一丝不苟——他的视线扫过大厅里的混乱,扫过惊恐得发不出声的人群,扫过像蜘蛛一样朝他扬起利刃的女孩——他的神色仍然是平静的,几乎像是一块蒙着仿真皮肤的铬合金面板也同样被永恒地焊在了他的脸上。一点恍然的了悟闪过他的眼睛,镜头里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啊。原来是这样。”

那女孩扑了上去。泼洒开来的鲜血蒙住了摄像机镜头,Florent突然间能动了,他向前扑倒过去,跪在地上,在尖叫、哭喊,利刃入肉撕裂骨骼的背景音中撕心裂肺地呕吐了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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