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枝上猫头鹰

很穷,希望大家用爱发电,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个好猫头鹰,无害,一般不叨人。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持有国家一级爬墙运动员和特级间歇性神经错乱证书。

杂食,可逆,刷屏,偶尔拆和贵乱。
洁癖谨慎关注。

【摇滚莫扎特】【米弗米】你如流星行经天际(完)

朋友们春节快乐!值此新春佳节,填个坑祈祷下周顺利通过答辩……猫头鹰为自己积德!

顺便再来广一下我的米弗米个人志,点我看本宣或者点我直达入手链接,实物非常美丽都来看看吧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老规矩发不出来的部分走红白站48453091,懒得过审核了。

  中下 


原AU级别的暴力描写(可能也没那么暴力),没打过游戏应该不影响阅读。

预警:作者是混邪,作者选择不使用任何预警

请给我评论!多来找猫头鹰说说话!猫头鹰好饿!


BGM: Diamonds - Rihanna





那一集真人秀的确如同Solal和其余策划人员所愿,当夜便在夜之城的收视率历史排名上悍然登顶,前不见古人,后三十年也不见来者。上至各路媒体下至没吃饱饭但也没事干的网民相继循踪而来,像闻着血味而来的鬣狗那样将所有当事人剥皮吞吃入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供发散思维吸引注意力的细节。他们会发现那女孩是在她经纪人的撺掇下营造出义体技术疯狂崇拜者的形象,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才借债移植她根本用不到的军工级义体,坚信自己一定会因此成为最终的胜者。他们会发现她的家人都曾经在恶土上的采油场劳作,眼下却已先后因为辐射的后遗症瘫痪在床,她孤注一掷是想用冠军的奖金让家人重新恢复健康。她的经纪人自作自受,这些人说,在满足了窥私与嗜血的欲望后满意地散去:应该死得更惨一点。在场的那些人都应该死得更惨一点,暴恐机动队还是来得太早了。

如果挖掘得再深一点,事情或许又会出现另一个样貌。人们用隐喻、暗号和代称交头接耳地低声问:公司的最高决策层为什么会出现在节目拍摄的现场?他的授权码为什么会打不开片场大门的电子锁?Maeva后来评论这事时声调平静,她说:我见过Solal的保镖团队。二十年前他们的火力就足够在两秒钟内打破那扇门了。怎么,他已经不在片场里带保镖了吗?又或者她根本没有在评论这事,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她说:大众认知里赛博精神病是因为大脑没法承受过多义体带来的负担引发的。不过足够高明的黑客或者预先植入义体的病毒都可以达成同样的效果。

也许Solal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的确就是指这个。又或者他在直面生死的瞬间望进那女孩的电子义眼里,恍然间意识到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就如被抛下的种子,在这一刻拔节而出,化为一颗子弹穿过时间笔直射向靶心。不过没有人知道答案,答案也不再重要。这些推测、猜想和暗中汇聚的阴云对Florent而言都是后来的事情。那场猝不及防的血腥杀戮又一次唤起了他原本就并未完全愈合的创伤,几乎再次击垮了重建不久的生活。他不得不依赖酒精和药物入睡,混乱的杂念在他清醒时的每一刻阴魂不散地缠绕着他,无孔不入地对他低语:这还会再发生的。你知道这还会再发生的。没有人会留下来,每个人都会离开你,你什么都无法抓住。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你知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不记得自己在恍惚中究竟度过了多久。他记得的下一件事是他的经纪团队破门而入,靠不知道什么黑科技药物把他强行灌到清醒又修整出个人样,打包押上轿车。场面十二分像绑架,车开出去了好一段Florent才终于反应过来,慢了几拍发出一点疑问的声音:“……新老板打算把我卖了?还是公司要破产清算了?动作是不是有点太快?”

助理坐在他对面,仍然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公司狗标准微笑,朝他额外多扬起五度嘴角算作打招呼。她说:“很抱歉让您失望了,以上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我们此来是确保您不会错过和已故的Morhain先生的私人律师的约会。”

“……”Florent问,“和谁?”

律师把那本合同摊在他面前时他还是觉得今天起床太急,要么就是助理给他用的黑科技解酒药成分不对,不幸产生了比较严重的幻觉。Florent揉一揉太阳穴,按一按鼻梁,又问一遍:“……Solal给我留了东西?”

律师懒得回答弱智问题,一伸手示意合同,让他自己看。那叠厚厚的法律文书用词诘屈聱牙,行文曲折委婉,显然在拟稿的时候就压根没打算让外行看懂,更别提这个外行眼下脑子很不清醒,连看个简单句都要反复阅读三遍才能入脑。律师等了一页,又等了一页,看了看腕表,不大委婉地说:“Mothe先生,请容我提醒您我的会面时间按分钟收费。”

Mothe先生径直摆烂,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应该看什么呢?”

律师深深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有话想说又不能直接骂客户的痛苦神色,替他把那本合同翻到特定的一页。几个大写字母映入眼帘,Florent猛地坐直了,仍然萦绕脑海的迷雾都被突然上升的泵血量驱散不少——合同文书诘屈聱牙白纸黑字,写明将转赠给他摇滚莫扎特乐队作品的一系列权利,甚至包括含他自己在内的五名成员的肖像、声音、脸模数据、身体数据和音源数据的所有权和使用权。条款写得巨细无遗面面俱到,Florent一时间甚至有点茫然,不确定自己如果不签这份合同那和人说话算不算侵犯他自己的版权。

那一瞬间的茫然过去,后知后觉烧上心头的就是燃起的怒火。Florent握了握拳,尽量声音平稳地问:“……我没授权过任何人用……我以前的乐队的作品。这些版权应该是独立的,我还专门签过一份附属条款……Solal怎么套来这些东西的?”

律师说:“恐怕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毕竟我没有替您审查您从签约开始签下的所有合同。我只能说,假如由我来经手您的合同内容,我有……大概十二种方式在您额外雇佣律师审核条款的前提下从您手中套取转让版权的签字。如果您没有雇佣其他律师,那么至少有三十二种。我相信专精版权法的律师这方面的能力在我之上。”他摊一摊手,总结:“但我可以代我的委托人向您保证这份合同没有陷阱。他真诚地想在自己过世之后把应该属于您的合法权益交还给您。这是您能获得的最好的机会了。”

Florent说:“操。”那股熟悉的,难以言明的怒意一路冲上他的头顶,激得他捏紧合同文书边角的手指都在发抖。他很想说点什么,甚至想冲去墓园把Solal摇活了再跟他吵一架,无法发泄的怒意在他的胸腔里堆积起来,让他呼吸急促,心脏狂跳,眼圈发红。他一把将手里的钢笔重重拍到桌面上,急促地喘了好几下,总算捡回自己说话的能力。他半是问自己,半是问虚空里那个显然已经不会再回答的人:“操他妈的他想干什么?!他套走这些授权——他妈的现在又转赠给我——他妈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恐怕我无法替已过世的委托人回答您这个问题。”律师说。他在Florent把那支笔拍到桌子上的同时往后仰了仰,表情痛苦,显然比起作品版权更关心自己的笔。他问:“那么您打算接受Morhain先生的赠予吗?”

“……当然接受,”Florent咬着牙回答,粗暴地将厚厚的合同甩到最后一页,拔出钢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他就是吃定了我吃这一招!操,我签了,”他说,把那本合同甩到办公桌另一头,“他还想要我干什么?”

“我的委托人的确为您留下了一份语音信息,”律师说,不知道从哪里变魔术般地拿出一个芯片,推到Florent面前,“要求我只能在您签字接受赠予后再交给您。请吧。”

Florent狐疑地看着那片薄薄的储存芯片,好像这玩意会突然跳起来咬他的手指。他犹豫再三,还是将它插进手机里,打开播放器,戴上耳机。Solal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清晰、平稳,冷静得几近冷酷。Solal说:“如果你在听这段信息,Florent,这证明我已经因为意外事故去世,而且你已经签字收回了你想要的版权,”他停顿一下,补充,“以及你们公演地点所在的那片土地的所有权——你可能没有耐心翻到后来添加的补充条款。我猜测你选择这么做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或许你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你是我的职业生涯中为公司创造的最重要的那张致胜王牌,无论我的继任者是谁,都不会乐见你脱离他或她的掌控。如果你还没有气到不愿意听我说话,那么我能留给你的最后的建议是:你需要可信的雇佣兵和足够专业的律师。我死后公司高层的重组期会是你为自己争取空间的最好机会,不要浪费时间,每一秒都很重要。”Solal轻轻笑了一声,像是被自己正在想象的那个场面逗乐了。他不疾不徐地说:“去拿你给我找麻烦的劲头给我的继任者添点堵吧,亲爱的孩子。我乐见其成。就当是我为你留下版权的报酬如何?”他的声音顿了顿,又含笑补充,“还有,虽然我相信你已经学到了这个教训……但今后签合同之前,最好还是找个律师帮你仔细看看条款。……那么就这样,Florent。再见了。”

 

那个时候Maeva已经退出了前线任务。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受了太多伤,即使更换了大量义体也不能恢复完整的战斗力,因此几年之前就已从直接执行任务的佣兵转做了中间人。她和Florent的联系不多,但听完前因后果还是带着挑好的佣兵天团亲自驾临,勒令他就算是上厕所和上床都要处于至少两人的视线范围内。

Florent问:“……真的至于吗?”于是从前的佣兵女王现在的中间人女王翻了他一个巨大的白眼,反问:“不至于吗?虽然我搞不懂你们娱乐圈的具体业务,不过花钱买命的起步标准可比你想象得要低很多。我看你们公司这帮人虽然没什么道德底线,请的人业务水平倒是挺不错。”她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指着他命令:“给我乖乖的。我完美无缺的任务记录可不能毁在你手上。”

很快他就发现Solal和Maeva都没在开玩笑。连续几次死里逃生之后他总算回忆起一家垄断公司与你全力为敌的时候能干出什么事来。好在他的运气不错,眼下算得上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公司高层在派系战争中杀成一片,消耗了太多实力和精力;Maeva的佣兵天团和他请来的律师团队也对得起他花出去的价格。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是个很好捏的软柿子,与其继续强硬逼迫不如靠些许让步把这张王牌争取到自己那边。最终为他奠定胜局的决定性因素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2045年,荒坂公司回到了夜之城。

这消息被最终公布时Maeva正在他家喝酒,听见广播时仍然十分平静,从Florent手里接过他刚做的特调时毫无异色。她一口气灌下一整杯酒,很久才叹了口气。她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早晚的事。”半天后她又说:“……还是不该让那小兔崽子把文章发出来。得找个理由抽他一顿。”

Florent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二十多年来荒坂塔事件的真相一直笼罩在迷雾中,主流说法认为荒坂公司和那场灾难的关系密不可分,甚至可能就是他们引爆了塔内埋藏的核弹以保护自己的商业机密。但就在不久之前,一名自由记者的文章重新点燃了本已平息的讨论——他的父亲曾经是阿德卡多氏族的领袖,受军用科技的雇佣,和其他佣兵一起在2023年的那个晚上袭击了荒坂塔,在塔中被引爆的炸弹也是由军用科技借他们的手运进塔内。曾经几乎毁灭了夜之城的灾难原来另有罪魁祸首,甚至还藉由这个弥天大谎渗透进了城市的命脉当中。

“然后夜之城就还是会做独立城市,”Maeva说,对着灯摇晃着酒杯,喃喃道,“独立城市,独立政府,但有跨国公司……没有说军用科技就比荒坂好到哪去的意思,笑死,都他妈一样垃圾。从一家企业的傀儡变成另外一家企业的傀儡。你说我们当初去干那一票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Florent说:“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们当初去干那一票到底是为了什么。”

Maeva不说话了。很久之后她才回答:“……我不能说。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越少人知道越好。……活着很难的啊,Florent。真他妈的。”

他们那晚的对话就到那里为止。荒坂公司重新进驻夜之城,在媒体舆论领域为他们打开局面的合作者则在派系战争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隐形的战争尘埃落定,Florent也从中获益,不仅保住了版权,还为自己争得了更大的自主空间,总算剪断了一直以来拴住他手脚的傀儡提线。与此同时荒坂塔又一次在企业广场中心拔地而起,像水晶蘑菇丛林中笔直指向天空最尖锐的一支。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被荒坂建起一座围绕高塔的环形公园,声称是用于纪念那场事故中的死难者。Florent很难决定自己对此有何感受。或许有人纪念他们是件好事。或许如此。

 

命运似乎终于决定在新的循环里多眷顾他几分。他修整好杜宾酒吧,将它还原到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留出一整片区域用于驻唱演出,免费向所有自由音乐人开放。周围的仓库被简单改造成可供居住的空间,容许艺术家们低价入住,并在其中随意创作,不必担心被签约公司控制或影响。这地方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发展成自由艺术家聚集的社区,甚至偶尔兼任职业中介和偷渡转接点——既接受想要进入城市谋求机会的外来艺术家,也接受身处危机当中需要尽快离开夜之城的自己人——但Florent一开始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想看见他曾经视为家的地方重新复苏过来。

他的工作一切如常,缪斯女神并不会时时眷顾,但偶尔也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光顾,为他留下一些礼物。他的又一次巡演正在策划中,经纪人给他打来电话,邀请他来另一场演唱会担任嘉宾。于是他遇见Zaho,来自新欧盟的女歌手,眼睛像火焰,声音像硝烟,她说:“Florent?我知道你。我喜欢你的作品,它们很美。”她说话时带一点隐约的口音,声线略微沙哑,Florent没来由地想起恶土的沙尘暴,在远处观望时已经有震天撼地的气势,令人心荡神摇。她说:“你在做那个艺术工作室项目,对吧?那真的很棒。”

他逼迫经纪人把巡演地点改去新欧盟,反过来邀请Zaho担任演出嘉宾。视讯电话的另一边女歌手挑起眉毛看他,洞悉神色里泛上一点笑意,显然对这个邀请背后的动机心知肚明。她说:“那么,这是我的荣幸?”

“不,”Florent回答,“这是我的荣幸。”

Zaho笑出声音。她说:“好吧。那么我们到时候见。”

他们在巡演上见面。演出结束后他们乘坐浮空车经过新巴黎上空,Zaho指给他看电子全息埃菲尔塔和塞纳河两岸的鳞次栉比的高楼。从他们所在的高空望下去,塞纳河犹如一条平静柔滑的银色绸带,缠绵地绕过参天的霓虹。

“很漂亮,对吧?”Zaho问他。Florent说:“是的。”他又补充:“从这个高度总是很漂亮。”

“从这个高度看下去一切都很漂亮。”Zaho说。她的声音像硝烟,深色眼睛在浮空车的昏暗灯光里如同两缕隐隐燃烧的火焰。她的话里或许别有含义,或许没有。Florent冲动地问她:“我能吻你吗?”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或许总是被危险的东西吸引,像飞蛾无法自制地扑向火焰。但危险的东西的确美丽。近在咫尺的女歌手挑起眉毛看他,她的双眉也像一对锋利的刀剑。她回答:“好啊。为什么不呢?”

她倾身靠近时长发散落,像厚重的帘幕那样遮去所有灯光。Florent在亲吻时闭起眼睛,浮空车厢悬在天与地之间,和一切都隔绝开来。久违的平静漫过他的心头。他想或许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

他们开始交往——又或者用别的什么词来概括这段关系——见面不太频繁,但越来越稳定。在金钱可以决定大多数事情的社会里,两位知名歌手的收入足以让他们过上很多人心向往之的那种生活——北橡区最顶端的豪华别墅,远离城市的喧嚣,落地窗外游泳池的清澈波光荡漾,倒映出庭院里被金钱灌溉成活的绿植和花丛。日落后自动开启的滤光层为主人贴心地除去纷乱的霓虹灯光污染,只留下清澈近于虚假的夜空和星光。只要不去细看,这景色就足以骗过人类粗心大意的大脑,好像世界当真可以被人为倒转回一个世纪前一切都没那么糟糕透顶的时刻。

他们并不总长久地留在夜之城。有时Florent会飞去新巴黎,也有时他们中的一个人举办巡演,另一个人抽出时间来飞去相会。每一座城市都朝他们张开怀抱,用最为美丽温柔的态度欢迎他们。只要不去细看,Florent想:只要不去细看。不去细看或许也并不是一个太坏的选择。尽管有时他感到他的音乐正因此缓慢地流失。很少的一些深夜里他会想起他刚开始唱歌的那段时间,那时舞台简陋,环境嘈杂,设备和乐器都七拼八凑,但音乐流经他的喉咙和手指,就像火焰在他的皮肤下缓慢地阴燃。

有些东西缺失了,他想。究竟是什么东西缺失了?他并不去想。这些时候Zaho总会敏锐地看向他,她扬起眉毛,那个表情像鹰隼张开有力的翅膀。他摇头,表示无事发生。他不回答。只有在深夜里,在比梦还要深的意识的尽头,他听见自己说话。年轻的自己说:我会一直唱下去,直到整座夜之城都听到我们的声音。无论发生什么。

这个诺言算是实现了吗?他的音乐早已被插上翅膀,飞往星球表面可及的每一个角落。但这样就足够了吗?从这个高度——从他所在的高度——看下去一切都会显得很漂亮。只要不去细看。但他理应清楚云端之下究竟是什么模样。他是从那里一步步走到这个高度的。他的音乐扎根在夜之城深处,像这片剧毒沼泽中扎根的每一株食腐花朵那样汲取着新鲜尸体带来的养分,昭然绚烂地向天际抽长。如果不再去与深渊对视,他又会剩下什么?又会成为什么?

更多的时候他尽量不去想这些,就像他尽量不去想公司的压力、越发恶毒的乐评和身体里逐渐增加的机器零件那样。日子总要过下去,而夜之城的居民擅长在最糟糕的局面里找到一点可供支持的慰藉,罔论他的生活远远算不上糟糕。Zaho在他身边时甚至堪称幸福。他会花上几个小时躺在游泳池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走来走去,忙着自己的事情。她的脚步轻快而坚定,像胸有成竹的坚实鼓点。庭院里绿树成荫,空气中弥漫着真正的植物特有的那种昂贵的芬芳,刺眼的阳光被遮阳伞过滤到恰好合适的亮度。这样的时刻让他会偶尔恍惚,认为生活可以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他这么对Zaho说,得到女歌手一声轻快的大笑,她被乐器磨出硬茧的指尖半是怜爱地抚过他的面颊。“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想这些事呢,”她说,“那不错,亲爱的。或许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安定下来。”

安定下来。有一个家而不是一座大而空旷的房子,有爱人,或许有一个孩子在院子里的树下玩耍,一只猫——一只真正的猫,不是机器仿生宠物,毛发顺滑,会拉长声音叫唤,柔软蓬松的尾巴撒娇似地卷过人类的脚踝——听起来十分美好,可以满足所有人内心深处对安全和慰藉的终极幻想。他们开始计划这一切,它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在Florent意料之外的地方受挫——

“新巴黎,”Zaho说,“当然是在新巴黎。或者如果你实在不喜欢那里,我们也可以看看欧洲的其他城市。我觉得巴黎更好些。但无论怎么说,绝对不在夜之城。”

他们围绕这个问题争执数月,实在得不出结果。Zaho有时在他的客厅里,有时在视讯电话的另一端看他,抱起手臂,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她露出这种神态意味着她心意坚定如铁,绝不会轻易动摇,Florent对此一清二楚,但仍想垂死挣扎几下。他说:“求你啦,Zaho。我们真的非得去欧洲吗?”

Zaho又叹一口气,她扬起那对锋利的眉毛,像鹰隼展开翅膀。她说:“亲爱的,这事很明白了。如果我搬来夜之城,所有工作就都得从头开始——我在北美的知名度还没那么高——或者频繁地飞回欧洲处理工作,那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如果是你来欧洲,那损失就小得多。”她停了片刻,又补充:“而且我不喜欢夜之城。”

“你不喜欢夜之城。”

“我从来没喜欢过夜之城。这你是知道的。”

“……它也没有这么糟糕吧。”Florent说。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快些,好像这次谈话并没有严肃到足以决定很多东西。他展开手臂,向Zaho示意周围的环境:“至少这里还是不错的,不是吗?还是说有哪里你不喜欢?不管是什么,总是可以想办法改掉的,对吧?”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Zaho说,“夜之城,亲爱的。我们拿它全无办法。我并不是说新巴黎、新巴塞罗那或者欧洲的随便哪座城市就一定更好些。它们都烂得不相上下——这个世界烂得不相上下。”她说,硝烟般的声线里浮上一点冷笑。危险的东西,Florent没来由地想,危险的东西总是美的。她说:“但夜之城尤其糟糕。这你很清楚。在你的院墙外面,夜之城就在这里。我不能容忍我的孩子在这里长大。……也许‘有选择’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幻觉,但只要还有一点余地……你是在这里长大的,亲爱的。告诉我,你觉得夜之城是个适合抚养孩子的地方吗?”

Florent张张嘴,沉默下来。Zaho看着他,她暗火般的深色眼睛里浮上无奈的了然。她问:“你又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夜之城呢,Florent?总该有些什么理由吧。”

“……我不知道,”他最终只是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只是……我没办法这么做。我没办法离开夜之城。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真的很糟糕。你说得没错。我很清楚。但我就是……没法想象离开这里的生活。太奇怪了。像是要把自己连根拔起来。”他扯扯嘴角,试着朝Zaho露出一个不那么紧张的笑容。他小心地问:“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也许吧。”Zaho说。她第三次叹气。她说:“我……大概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但我的想法还是一样的,亲爱的。不能在夜之城。”她神色平静,声调坚决。她说:“你很清楚为什么。我知道你其实是赞同我的。仔细考虑一下吧,Florent。你总得——我们总得做个选择。”

 

Florent没有立刻回答。他回避这个问题,假装它从没发生过,好像这么做就能拖延那个必然到来的时刻。有那么一段时间,这种鸵鸟式的应对方法看来也的确起效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谁都不提起这件事,好像它的确没有发生过。生活一如既往地继续下去。只是他们联系的频率开始变少,Zaho花费更多的时间在新欧洲各处漫游,他自己则在夜之城埋头工作,好像眼下他还当真需要按时在公司打卡上下班。

他们逐渐不再一起过夜,不再挤在沙发上一起看肥皂剧,默契地将演出嘉宾换成了其他人。八卦新闻网站和娱乐记者嗅觉敏锐,早早就摇滚明星恋情生变炒作出连篇累牍的头条,两位当事人却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甚至仍然保持着越发稀少的联系,似乎在心底深处期盼会有什么天降转折迫使他们填平那道越来越深的嫌隙,戏剧性地重归于好。但那个未被做出的决定仍然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不再谈起对方,直到连这件事本身都成为无趣的陈年旧闻。Zaho最后一次给他打来视讯电话时背景是她在新巴黎的公寓,窗外的全息埃菲尔塔放射出五颜六色的炫彩霓虹灯光,照得她客厅的投影屏像是显卡过载一样满是噪点。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声音渐弱渐缓,女歌手硝烟般的声线沉静如钢,深色眼睛仍然像隐隐燃烧的暗火。她说:“好吧。那你要照顾好自己。过得开心些,或许养只猫。你一直很想养只猫不是吗?”

Florent说:“是。”他停了很久,又说:“……我想是吧。我不知道。我担心我可能没有能力照顾好它。”

他看见Zaho的嘴唇动了动。她或许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说:“……好吧。但至少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他们都不说话了。半晌后Florent问她:“至少我们还是朋友,是吗?”

“当然,亲爱的。”Zaho说。熟悉的笑意掠过那双火焰一样的眼睛。她说:“当然了。你在乱想些什么?”

“我容易胡思乱想。你知道我的。……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那么就这样吧。……保重。”

“你也是,”Zaho轻声说,“再见。”

提示音响过半声,视讯画面一闪即逝,黯淡熄灭。夜晚的房间空旷无声,自动滤光的一整面落地窗用虚假的星空笼罩住夜间的树影,城市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展露出灯火辉煌的剪影。Florent坐在原地,出神地望着那片如同光芒璀璨的珠宝盒的天际线,一个人坐了很久。

他没再对任何人说起这事,一部分是因为对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来说它都已经无关紧要,更多则是因为谈话本身不知何时也变得令人过于疲倦。言语又能改变什么呢?……又或者,音乐本身又能改变什么呢?对此他没有答案。但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已经有太多的事情让他无法作答。这只不过是无数问题中的又一个无解的疑问,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仍然按部就班地生活着。生活本身驱策着他前进,一如往常。他只是花费更多的时间独自一人,沉思默想,又或者什么也不想。北橡区太过安静,邻居浮空车起降时引擎轰然作响,已经是整片区域里最大的噪音来源;其他时候一切都寂静如死。他开始在家里举办一些他从前毫无兴趣的狂欢派对,二十四小时开着电视和音响,好让这座过于空旷的别墅里能稍微多出一些声音。

有时候他很难入睡。心理医生会给出失眠症的诊断,Florent自己倒觉得这实在过于大惊小怪。摇滚歌手满世界巡演,生物钟早就在来回倒时差的过程中被晃得乱七八糟,遑论那些派对和特殊药剂对神经造成的过度刺激。说到底这不算什么大事,舒缓剂和义体插件可以解决大部分疲劳,大脑实在顶不住困意时也会自动断线。实在无法入睡又无事可做的深夜里他会自己开车去企业广场,在纪念公园里一个人坐上片刻。直入云霄的荒坂塔永远灯火通明,在地面上投下一整座气势汹汹的影子。西装笔挺的公司职员们在它的阴影里蚁群一般快步前行,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冷漠和专注,大概只有荒坂三郎本人亲自驾临才能从他们身上榨出些不一样的反应来。

这对Florent来说倒是件好事——这使得纪念公园成为了夜之城里唯一能让他稍微获得一些平静的地方,尽管这又让整件事情变得尤为讽刺起来。但有一些平静总是好的。那对环绕着铜球的金鱼雕塑早已毁在当年的爆炸中,现在伫立在广场中心的是一座全息投影的替代品,一红一蓝的电子金鱼绕着金球缓缓地上下游动,尾鳍线条曼妙,如同倏忽聚散的华美极光。黑色大理石的方尖碑被它们投下的眩光照出一层色调奇异的镀层,死者的姓名也在光影变换间微微浮动,好像随时都会跃下石碑,化为幽魂重新行走于人间。

不过它们大约不会那么做的,Florent想:毕竟五十年后的夜之城和当初几无区别,或许甚至比当初更加糟糕。越发先进的技术唯一的作用就是像枷锁一样紧扼住所有人的颈项,让他们从生到死都留在原本所在的位置,再无一丝多余的心思用于质疑或想象。谁会放弃自己安详的长眠,回到这样的世界里来?Florent自问自答,想:多么没有意义。一切都是,甚或包括音乐本身。

 

或许命运之轮早已转过高点,在他尚且无知无觉的时刻一路下行。他的灵感逐日枯竭,哪怕花费数周甚至数月也难以像从前那样自然而然地写出一段流畅抓耳的旋律。他的巡演票房下降,新专辑招来雪花般的恶评,似乎所有能和音乐扯上一点关系的人都把攻讦他的新作品当做了目前最重要且唯一的任务。这波赫赫扬扬的声势甚至惊动了远在另一片大陆的Zaho,女歌手直接拨来了视讯电话,在另一端朝他扬起眉毛:“你还活着?”

“还在喘气呢。”Florent回答。回到朋友关系之后Zaho联系他的次数越发稀少,但说起话来倒比从前更加辛辣和直接,让他们的谈话成为了生活中为数不多令人放松的时刻之一。他问:“怎么了?”

“这话该我问你吧。八卦新闻都传到我这里来了。说你江郎才尽的,说你罹患抑郁症的,说你盗用摇滚莫扎特旧作的,说你马上要和公司解约的——”Florent看见她滑动光屏的手指一顿,锋利的眉毛扬得更高,眼睛里浮上一点好笑,“还有说你早就赛博精神病发作,现在公开活动的这个是公司整容出来的替身的。”

“那个是假消息。我的整容数据版权还在我手里呢。”

“是不是假消息还用你说?……听着,亲爱的,我有些担心你。如果有什么事,你知道你总是可以和我说说的。”

“我知道。”Florent停了片刻。他试图组织语言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最后他只是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后悔自己的决定,Zaho。我会一直走下去的。”

“你最好是会。”

“我会的。你担心过头了。……但还是谢谢你。”

他们同时沉默了。半晌后Zaho才叹口气,露出Florent熟悉的那种无可奈何的神色来。她说:“……好吧。那么照顾好自己,好吗?”

“我知道。”Florent回答她。他挂掉电话,目光长久地落在空无一物的窗外。那个被Zaho随口提起的词组很没道理地沉沉压在他的舌尖上。摇滚莫扎特。Florent想:这个名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上去几乎陌生的?他不太确定。五十年太久了,足够整整两代人从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公司的又一批新鲜零部件。从前这个名字或许代表了很多东西——反叛、抗争、选择、另一种可能的未来——但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它——他们——他们的音乐,以及其中曾经寄托的一切?那些东西在五十年后的夜之城又有什么意义?或许它们最大的用处也不过是像现在这样,被拿来当做攻击他的论据,好像当真有人在乎当年的摇滚莫扎特究竟是什么,究竟想要做什么一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他的小会客厅墙壁上仍然贴着当年每一场公演的宣传海报,从“忧郁的蓝色中餐外卖”到最后那场半途而废的告别演出,一张不少;一旁的陈列柜里摆放着数把吉他,大都是昂贵或罕见的限量款,只有正中间的那把截然不同——五十年前被从恶土千里迢迢带进夜之城的那把缺角吉他高踞其中,面板上仍然画着鲜明的红色五角星与星球,崭新明亮得好像这五十年的时光并未流逝,而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过是疲倦睡梦中大脑擅自编织出来的幻觉。

Florent本能地抬一抬手,指尖隔着空气遥遥拂过吉他的木纹面板。乐器安然悬挂在柜中,琴弦齐齐沉默,并不为这一记遥远的抚摸而稍有所动。五十年。Florent想。最后又留下了什么呢?一把琴,一把枪,一个只有因为怀旧和幻想才会被提起的名字。人们偶尔窃窃私语,说起过去的那些名字如同说起英雄、殉道者、反抗者,又或者如同说起疯子、屠杀者和恐怖分子。说到底都不过是为了寄托一些无处寄托的情绪。而被寄托的对象本身都很难说得上是否究竟有一个英雄式的终局。但那难道就真的重要吗?对于仍然活着的——活到了今天的亲历者——幸存者来说,一切终究早就结束了。一切终究早就不一样了。

……也许确实如此。毕竟连他自己也不再一样了。五十年前的他看到现在的自己大约会被狠狠吓一跳。……甚至现在,看到镜中的倒影时他偶尔也会觉得陌生。他染了头发,颧骨上镶嵌着装饰性的金色义体,眼睛换成了电子义眼,从下颔到胸口的一整片皮肤早就换成了镶嵌金线的纯黑硅胶,便于随时调整更换他的喉部义体和人工声带。有时他站在镜子前,会想起五十年前的那间杂物间,狭小的气窗向房中投下一束昏黄的光线,他闭着眼睛,听那个熟悉的声音为他讲述两千余年前的一个问题。

“忒修斯与雅典的年轻人们自克里特岛归还时所搭的三十桨船被雅典的人留下来做为纪念碑,随著时间过去;木材逐渐腐朽,雅典人便会更换新的木头。”Mikele说。他靠在Florent身边,碎发随着呼吸的频率轻轻触碰着他的面颊,他们身体的温度轻柔地熏蒸着空气。Mikele说:“最后,该船每一根木头都被换过了;因此,古希腊的哲学家们就开始问着:‘这艘船还是原本的那艘忒修斯之船吗?如果是,但它已经没有最初的任何一根木头了;如果不是,那它是从什么时候不是的?’”

隔着两千余年,又或者是五十年的时光,这个问题在空气中沉默地漾出无人作答的回响。

 

盗窃发生的那天Florent并不在夜之城。他应邀飞去日本做一档节目,这地方明明是荒坂公司起家的老巢和根据地,对他的热情却很没理由地一直居高不下,只能说因缘二字着实奇妙,不太是凡人所能理解和掌控。高强度的工作和连续倒时差让他总算飞抵夜之城时已经相当疲倦,只想丢下一切杂事栽进床里倒头大睡。他用电子眼认证码隔空开门,半闭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走进玄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直接走进了入室盗窃后的犯罪现场——不知名的窃贼显然有备而来,置昂贵的电子产品和限量乐器于不顾,意图明确地只偷走了那把缺角吉他,给陈列柜留下了一块碍眼的巨大空白。

Florent怔了几秒,第一反应是反手摸了摸腰间,确定那把手枪仍然被他随身携带。那一点安心感落下去,紧接着涌上来的就是愤怒和后怕,烧得他走路都有点不大稳当。他走出门,深吸一口气,在门口反复走了几个来回,总算找回来些许行动力,刚好够他把视讯电话直接拨到Maeva手里,且罕见地一开口就是骂街:“我操,Maeva,有人趁我不在闯进我家里了!真他妈的——”

中间人女王镇定地回答:“鉴于你把保镖团队轰走了,我不能说我对此感到很惊讶。我比较惊讶的是这事现在才发生。”

“Maeva,拜托——”

“好吧,好吧。丢什么了?至于这么气急败坏的?”

“吉他。”Florent告诉她。他又做了个深呼吸,勉强把过分激动的情绪压下去一点,但语言能力还没完全上线,故此听起来多少有点语无伦次:“就是那把——你知道的那把——Mikele的——”

他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变成一串狼狈的模糊喉音。Maeva在视讯电话的另一端露出一个奇特的表情,好像不大确定自己该怎么评价眼下的景象。她最终只是公事公办地说:“有人闯进你家,只为了偷那把吉他。好吧。看样子是你们当年的狂热粉丝了。还有什么别的吗?”

“没了。你要能找人揍他一顿我当然不介意。”

“嗯哼,可以捎带手给你办了。你开多少?”

“你看着办。别给我搞破产就行。”Florent原地踱了几步,又补充:“快一点,越快越好——他妈的我真的是——”

“嗯嗯嗯,知道,加急单。”Maeva说,语气满含敷衍。片刻后她的电子眼闪了一下,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进座椅里:“单子发出去了,有消息跟你说。你真不要保镖了?”

“我不想要陌生人成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那你多建一层地下室,”Maeva说,“看不到不就等于不存在?早跟你说了你家那套防卫系统不行,跟纸糊的一样,就是拿来糊弄下你们这些外行。现在信了吧?”

Florent别开视线,停了停,只是重复:“我不想要陌生人。”

Maeva盯着他,半天后终于做了个深呼吸,好像费了点力气才说服自己不要亲自过去揍他一顿。她说:“那至少把你那纸糊的破玩意升级一下,好吧?不许拒绝,”她赶在Florent发出任何一个音节之前打断他,“我等会给你发个链接,你点进去付钱就行,别的你不用管。都有人能进来了还不升级防卫系统,你是嫌日子过得太轻松要给自己找点麻烦对吗?”

“能发生什么,”Florent问,“绑架我去拍黑超梦?”

Maeva回以一声短促的冷笑:“你不会想知道的。给我乖乖的,否则别想再见到你的吉他。”

中间人女王言出必行,不仅远程升级了系统,还不知道从哪薅来几只武装机器人塞进他的院子,美其名曰最新军用防卫技术,搭载了现行技术协议下允许的最先进AI,和公司自用的技术只差一代。Florent盯着它们外壳上的荒坂三叶葵徽标看了一会,又发了条消息追问吉他的情况,被烦得不行的Maeva短暂地预防性拉黑。他没什么事可干,只好一天照三顿调戏机器人,发现这玩意假如真的搭载了AI,那也没在智力上显示出一分半点来。

“我说的是战斗AI,”Maeva说,毫不客气地在视讯电话另一端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要是成功激活了这玩意的战斗AI那你现在已经死了。生活智能AI早就被禁了你不知道?到底什么事,三十秒之内说不清楚就再拉黑你。”

“吉他……”

“单子有人接了。”Maeva回答。她又翻了个白眼,显然觉得多给他一分额外的情绪都是浪费:“找了个只有一单失败记录的黑客替你查。翻遍夜之城都不会有更好的了,给人家点时间——你是没别的事可干了吗?”

Florent坦诚地说:“确实没有。我最近很无聊。”

“那就去找点事干。我可是很忙的。”

Florent张了张嘴。他有点想解释他是真的感到很无聊。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无聊,还有更多的东西——疲倦,麻木,空虚,还有一些其他会被称为“大明星的无病呻吟”的感受。他没有太多的人可以说这些事情。但在话语出口前他又停了下来。他说:“……好吧。我知道了。有消息了一定要尽快通知我。”

中间人女王顿了一秒钟。她的视线扫过Florent,露出一点欲言又止的异样神色,但最后也只是说:“知道。忙你的去吧。”

视讯电话被挂断了。Florent在重新充盈了房屋的寂静里又坐了片刻,起身去拿了瓶酒,换到工作室里,开始试着写点什么。至少换一个房间能让他不会一直强迫症似的去看陈列柜里那块显眼的空白。它在原位的时候Florent其实很长时间都没怎么注意过它,但现在它消失了,而‘消失’这件事本身就让他坐立不安。好像原本熟悉的一切都突如其来地变了个样子,那些一直以来都说不明白的奇怪情绪也威胁着要源源不断地从缺席的空白中奔涌出来。

这种感觉并不好,而酒精也无助于他恢复自制力或创作能力。浪费了一整天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今天显然写不出什么东西来,继续跟电脑耗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窗外夜色深重,光线被过滤后几近于无,房间里只有屏幕发着幽幽的亮光。机器人在庭院里按照既定的路线来回巡逻,金属部件碰撞的轻响十分规律,听得Florent简直有点犯困。他在就这么直接睡和亲自去洗个澡之间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他扶着书桌站了好一会,总算摆脱了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浴室。

 

Florent并没有意识到吉他的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进房间的。人在放空大脑时很难注意到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即使换装了不少义体他也概莫能外。直到试音般的细小拨弦声转为断断续续的旋律,又最终统合为一整段流畅的乐曲时他才反应过来——那是《纵情人生》的曲调,在水声掩盖下显得有些模糊,但熟悉到几乎刻进他的骨血。

他只顾得上裹了件浴袍,一手抓起那把现在被他每时每刻都随身带着的手枪,狂风似的冲出了门外。被他一把摔开的浴室门重重砸在墙上,撞出一声几近爆炸的巨响,吓得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的演奏者手轻微一抖,把一个和弦按成了荒腔走板的滑音。

“……操。”Florent说。他仍然举着枪,枪口正对演奏者的后脑,姿势标准,手枪上膛;假如不看他的衣着和周围的环境,这幅架势还是相当有威慑力的。可惜被威胁的演奏者仍然背对着他,没给他分出一个额外的眼神,专心致志地继续弹奏着吉他——那把失踪的缺角吉他,Florent太熟悉它的每一个细节,只要一眼就能认出被陌生闯入者征用的究竟是哪一把琴。他举着枪快走了几步,绕开家具,转到演奏者的正面:“你他妈的是谁?谁让你——”

他说到一半的句子忽然哽在了喉咙里。在他的对面,那个陌生的金发演奏者抬起头来,朝他露出一个稍显僵硬的微笑——理应在五十年前死于荒坂塔爆炸的Mikele正坐在这里,就在他的面前,用几乎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声音说:“嗨,Flo。……好久不见?”

Florent的手剧烈一颤,险些把枪掉到地上。他只停顿了半秒就重新开口,完美地控制住了自己声线的颤抖。他问:“……Maeva叫你来的?她不知道Mikele的整容数据有版权,能赔到她倾家荡产?”

对方闻言睁大了眼睛——那双熟悉的深色眼睛——表情里写满货真价实的惊讶,好像很想问这玩意到底是怎么能注册版权。但他只是回答:“真的是我,Flo。你知道的。”

“我知道个屁!你他妈的——操,继续弹——你他妈的不要告诉我……”

那张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面孔抬起视线望向他,片刻后垂下眼睛,手指掠过琴弦。吉他应演奏者的动作改换旋律,奏起另一支歌——一支只有Florent知道的歌。一支理应只有他知道的歌。

“……《Cantare》。”Florent喃喃道。他向前走了一步,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死于窒息。“……我们当时没写完它。我一直没有写完它。所以……所以你真的是……操,”太多想说的话一瞬间涌上来又哽在喉头,Florent像条金鱼一样茫然地张着嘴,好半天才从空白里又挤出一个单词:“……操。”

没有完成的旋律在他说出这个词时恰巧也到了尽头。Mikele取下吉他,仰起脸来看他,小心地举起双手:“我……可以解释?”

“……你活着。”Florent茫然地说。他又看了好一会,还是不太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喝多了造成的幻觉。但没道理这幻觉在五十年后才延迟出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自己,没得到答案。Mikele睁大眼睛看着他,仍然举着双手,表情里掺杂着等量的紧张和小心翼翼。那副模样实在熟悉,Florent在记忆里翻找半天,终于翻出类似的画面——五十年前他们还挤在那间小公寓里时,Mikele偶尔也会在惹出乱子之后试图以这种方式蒙混过关——几乎完全一致的神情和动作,相似度高到像是直接复刻自他的记忆。对Mikele身份的怀疑消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陡然蹿升的怒火,他气得简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你他妈的——这么多年——你怎么——你难道——”

“等等!”Mikele在同一时间说,语气听来简直堪称惊慌。他向后躲了一下,手臂在头顶交叉一瞬间又松开,似乎不太确定到底是应该自卫还是挡开Florent近在咫尺的拳头。他说:“等等,我是——”

他这句话说得晚了一点,且实在没有什么力度,不够阻止Florent满含怒火的一拳。然而被打者在一拳过后仍然安坐如山,颧骨上甚至没有留下红痕;打人的那一方倒是因为反作用力向后退了半步。

“——是铬合金的。”

在Florent吃痛倒吸凉气的声音里,Mikele补完了没来得及出口的后半句话。

 

Mikele说:“我确实死了。我是说,当时,爆炸发生的时候,我确实是死了。”

他们在楼上收拾出一块勉强能坐的地方,用Mikele的复活奇遇记下酒——主要都是Florent自己在喝。Mikele一边说话一边隔几分钟就换个姿势,好像还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对付正在使用的这具新身体。他说:“但当时我正好连接着荒坂的内网,所以在彻底死掉之前,我……躲进了网络里,”他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好像在演示从人类变成数据体的过程,“……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吧。我也没想到能成功。总之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是……荒坂内网里的数据流。”

Florent觉得他今天可能是喝得有点多。如果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多,那证明他可能喝得实在太多了。他的唇舌独立运转,丝毫不受大脑思维的干扰,自顾自地下结论:“但你还是活了。虽然是铬合金的。”

“……也可以这么说吧。”Mikele说。他短暂地露出一点犹豫的神色,像有什么要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他只是说:“……至少现在是这样。”

“现在是这样,”Florent说,完全凭借直觉重复了一遍这个关键句,他问,“那以后呢?”

“我不知道。”Mikele回答。他说话时并没有看向Florent,深色眼睛定定注视着窗外灯火辉煌的城市,目光放得很远。他说:“……我还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总之我才刚被装进这个壳子里没多久。我……可能会有不少麻烦。”

“你一直都有不少麻烦。”Florent半是梦呓地回答。他的意识已经几乎完全融化在了酒后飘飘然的恍惚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模糊地喃喃:“没有才奇怪。就算你刚复活。是你会做的事,Mikele,”他说话时咬字不大清晰,单词与单词柔软地粘连在一起,他说,“但你没死。你死了,但你复活了。这就很好,Mikele。你知道吗?我觉得这就很好了。”

Mikele没说话。他只是望着Florent,深色眼睛里盛着一些复杂又无法言说的情绪。半晌后他问:“那你呢?你还好吗?”

“我?我好得不得了——为什么问这个?”Florent含糊地反问,挥一挥手臂示意周围的环境,“看看这里,Mikele,想想五十年前——五十年前我可想不到自己能住在这里。北橡区!我去开了世界巡演,不止一场——你知道吗?你应该不知道,我猜荒坂内网不报这个——我是不是说过我会唱到整座夜之城听到我们的声音?我做到了。我做得比那更好。世界巡演!想想看,Mikele,你还能想到什么更好的?我的车库里甚至还有一辆湖女之剑——应该有吧,我不知道,但随时都可以有——这怎么能不好?我想不出来,Mikele。你说说看。我不知道,”他缓慢地说,声调里浮上隐约的茫然,“……我不知道。我想没什么不好的。”

Mikele仍然望着他。他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气了,又好像只是伤心,Florent不太能确定。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他努力地试着思考,或者做出一点反应,但他的意识已经不由自主地弥散开来,沉入了由过量酒精和疲倦构成的漩涡般的深沉黑暗中去。

Florent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头痛得像是要裂开,每一根血管都像被安了马达那样没完没了地突突跳动,浑身上下的酸痛感让他怀疑昨晚有人偷偷殴打过他。Florent试着动了一下,没能撑起身体,于是顺势倒回那张大得毫无必要的King Size大床里,瞪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呆。那阵让人眼前发黑的头痛过去之后,前一晚的记忆才缓慢地浮上水面。Florent在床上蠕动了一下,环顾空空荡荡的房间,很是怀疑那全都是酒精作用下大脑制造出来的梦境——尽管五十年后才突然冒出来一个真实度如此之高的梦实在不怎么合理。

卧室门轻轻响了一声,Mikele乱蓬蓬的金色脑袋探进来,看了看他,问:“你醒了?要水吗?”

“……所以真的不是我在做梦。”

“真的不是。还是说你经常梦到我?”

“……”Florent垂下视线,“也没那么经常。”

Mikele突然不说话了。Florent躺在原位,又盯了一会天花板,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开始整理思路:“……你复活了。”

Mikele说:“对。”

“你现在是铬合金做的克隆人——人造人——生化机器人——随便什么玩意吧——这壳子的保质期多久?”

“反正比Maeva塞给你的那几个武装机器人的使用寿命长。”

“……你把我的机器人怎么了?算了这事可以回头再说,那——”Florent停顿片刻,慢慢问,“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Mikele说。他走进来,把水杯递到Florent手里,在床边坐下。这串动作流畅得不假思索,Florent拿着水杯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朝旁边挪了挪,给他多腾出一点空间来。Mikele一无所觉,继续说:“总之我得继续搞点能量块,还要换插件。这个壳子还是不太好用。然后……”他停下来,眼神朝一边极快地轻轻一飘——一个Florent从前熟悉却太久没见过的小动作——很快又接着说:“……然后再看吧。我还没有决定。”

Florent又看他几秒。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仍能轻易辨认出Mikele的这些小动作,轻易到好像他们仍然挤在沃森区南部的那间小公寓,同起同坐,如同两具身体里的一个灵魂。一切真的有什么变化吗?他停顿一瞬间,转开视线,深深吸一口气,想压下那点和恍惚同时燃起的恼火,可惜不怎么成功,只让本来调试得挺好的人工声线多出几分金属般的冷意:“你最好是。”

Mikele的目光立刻投到他脸上,眉毛扬起来:“怎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Florent告诉他。他又深吸一口气,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疲倦还是生气——又或许两者都有。他偏过脸,不想和Mikele对上目光,只说:“如果你不想费心解释,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是非要知道的。”

他的话音落进一片寂静里。Mikele近在咫尺却半点呼吸声不闻,好像他的存在只是全息投影,又或者技术制造的什么其他错觉。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听见Mikele说话,平直音调里只有些许强行压抑出来的好声气:“……不是这么回事,Flo。情况很复杂。我确实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话的意思是你还没决定要不要搞出点什么大事吗?”Florent问他,“还是你只是没想好具体要怎么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我没打算和你吵架,Mikele。我只是想搞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如果——既然——你真的打算做些什么事。那件事发生一次就够了。”

“那件事?”Mikele问,眉毛扬得更高,深色眼睛冷下来。他问:“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不是吗?说出来吧。你是怕我再炸一次荒坂塔?我倒不觉得那是什么坏事。说实在的,现在的夜之城有点太习惯荒坂的存在了。你不这么想吗?还是说你也习惯了?”

“……几十万人死了,Mikele。Claire死了。你也死了。这还不够吗?你真的还想再做一次吗?”Florent问。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点声音。他说:“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你打定主意发什么疯的时候我当然拦不住你。总是这样的。但我只想要你一句实话。难道这也有问题?”

Mikele站起身:“我已经说了——”

“你说你没想好。算了吧,Mikele。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实话。”Florent想说什么又停下来,他望向Mikele,轻声说,“五十年了。你知道吗?我不能再来一次了。就算你能像他妈的耶稣基督再世一样重新掀开棺材爬出来——我很高兴,真的,以防你会错意——我他妈的真的很高兴,这是我活该——我真的不能再来一次了。”他坐直身体,声音扬得更高,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他没法解释自己心里涌动的情绪,只是下意识地站起身,焦躁地踱了几步,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我已经不是二十五岁了——我早该放下所有这些破事去过我自己的生活了,你知道吗?但是操他妈的我做不到!这也是我自己活该,这我知道——我只是想要你一句实话——你他妈记得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Mikele?我没办法再那样——那他妈的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再见——再那样看着你的直升机飞走,看着荒坂塔爆炸,然后用接下来的几年等一个死讯,再用接下来的五十年等你从棺材里爬出来——我不能再来一次了,Mikele!”

Mikele看着他,嘴唇微张,眼睛睁大,好像话到嘴边却被他意料之外的爆发惊得忘掉了想好的台词。好半天之后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大确定地说:“我……很抱歉?”

“没关系,”Florent说,“你也不是真的很抱歉。”

“……我不知道会这样,”Mikele低声说,像是要为自己辩解,又好像只是陈述当年发生过的事实,“计划不是这样的。我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事情会不一样的。”

“你以为你真的能拯救夜之城,是吗?”

“我以为我真的能做点什么。”Mikele回答。他重新坐下来,交叠起双腿,放松肩膀,手臂垂落,不自觉地垂下头,颈椎弯出一点疲惫的弧度。他说:“至少能有另一个选择。……但什么都没变,是吗?或者只是变得更糟了。”

“……大概总是会变得更糟的,”Florent说,“这倒和你没什么关系。”

Mikele朝他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这可真是鼓舞人心,”他说,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好像要把心头的阴霾也用这个动作一并抹掉,“好吧。你是对的。我没想好怎么做,但我的确得再去一次荒坂塔。因为……”他停下来,做一个深呼吸,终于不怎么情愿地说,“……因为这个壳子是荒坂制造。我用了点手段屏蔽掉了他们的控制软件,但要想彻底解决就必须回去一趟。而且……”

“而且?”

“而且铬合金真的很不方便。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换回碳基身体。”

Florent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问:“……荒坂的技术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

“可能发展到超过你想象的程度了。”Mikele说,朝他微笑一下。他像是在开玩笑,但那个微笑只有嘴角的轻微上扬,机械义眼冰冷深暗得堪称熟悉,忽然唤醒了Florent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久远记忆。

“人也不能为了钱什么都干吧?”Mikele在杂物间昏暗的光线里问他,黑眼睛深暗冰冷。一切从那里开始,然后Mikele说:“时间到了。那么就说再见吧。”告别演唱会上的沸腾人声平静下去,Mikele转身离开,他们擦肩而过。一切到此为止。

他闭一闭眼,从脑中拂掉过去的画面,最终只是苦笑一下,重复:“好吧。我想我是拦不住你的。”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后Mikele终于站起身。他说:“……我得走了。我约了Maeva见面。”Florent只是点点头,他没说话,Mikele等待了一会,垂下视线,转过身。Florent终于喊住他,他问:“你还会回来吗?”

“我……会的?”Mikele说,句尾上扬成不太确定的疑问语调,似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误解了Florent的意思,“还是说你比较想看我去街头卖唱?”

Florent没管那句底气不足的调侃。他说:“你要回来,Mikele,”他望着那双熟悉的深色眼睛,轻声说,“我没有第二个五十年了。”

Mikele没有立刻回答。半晌后他终于微笑起来,金发在亮度恰好的日色里漾起一圈光晕。他说:“我会的。……那么再见了,Flo。”他朝Florent挥一挥手,转过身去,背影没入门外的日色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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